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谢了浩荡皇恩。
大太监虚扶傅慎时一把,笑着用尖细的嗓音问他,近来可好。
傅慎时淡声说“好”,又谢了天子惦念。
大太监面色和善地与傅慎时说了好一会子话,傅慎时也耐心地答了话,重霄院里才清净下来。
跪迎的众人这才敢站起身,廖妈妈拿银子打点了宫里来的人,殷红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将东西先小心地搬进库房。
忙活了半个时辰,东西才全部入库,廖妈妈锁上库房的门,拿着册子去了傅慎时的书房,殷红豆跟了过去。
廖妈妈同傅慎时道:“六爷,大体上和往年差不多,不过今年多了一柄玉如意和一套连理枝的斗彩茶碗。”
皇帝约莫是因为婚事宽慰傅慎时。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登记造册吧。”
廖妈妈笑道:“我年纪大了,再做这事恐怕出错,就交给红豆这丫头吧。”
傅慎时挑眉问:“她认得几个字?会写字?”
造册总可以坐着造了吧!
殷红豆忙道:“奴婢虽然不会写,但是奴婢认得不少字儿呢,证明奴婢还是可造之材!奴婢闲暇之时,可以跟着廖妈妈认字。”
傅慎时想起殷红豆在庄子上解释的成语,还有她将才说的“檀郎谢女”,手指笃笃地轻敲在桌面上,抬眼瞧着她,这丫鬟确实是有些天赋的,光凭听几耳朵就能记住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殷红豆的脸颊,说:“行吧。”
廖妈妈目光明亮,道:“那好,不过老奴家又有个小子要成亲了,倒是抽不出空教红豆,以后让红豆在六爷身边学几个字。这回老奴还是帮衬一二,以后就交给她打理好了。”
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廖妈妈,跟傅慎时学字?!咱们不是说好跟着你学吗!
傅慎时视线扫过殷红豆的娇媚震惊的小脸,面色森冷道:“不想跟我学?”
殷红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不不不!”又立刻点头道:“想想想!”
“你结巴了?”傅慎时冷声问。
“不是,奴婢是受宠若惊,深觉荣幸,激动得无以复加,有些无语伦次了。”
“我看你口齿伶俐的很。”傅慎时冷哼道。
殷红豆扯着嘴角干笑,道:“……因为奴婢高兴得眼冒金星儿了。”
傅慎时低下去看书,廖妈妈同殷红豆一道去库房去库房清点东西,登记入库。
其实殷红豆还是很乐意学字的,会的越多,做的事便越多,她也不必常常待在傅慎时身边,将来出府也越体面,
但是跟傅慎时学字,殷红豆还有些发怵,万一她反应慢了,傅六会不会捏着她脖子嫌她笨啊。
甩甩头,殷红豆暂且抛下这些心思,仔细做事。
当天夜里,殷红豆就真的梦到傅慎时因为她怎么也学不会“傅”字,将她的脖子扭成了一股麻绳儿。
殷红豆清早醒来,重霄院上上下下已经忙碌起来,为中秋佳节做准备。
长兴侯府大厨房里都会做月饼,但一般主子们的小厨房里,也会准备一些月饼,用来孝敬长辈,或是送给交好的同辈。
傅慎时向来不凑这种热闹,从前不过在团圆饭的时候点个卯就离开。
但今年不同,傅慎时要定亲了,快则明年六太太就要过门,成了亲,便是大人,再不好闹小孩子脾气,也该和亲戚们走动走动,待六太太过门认亲情的时候,才不会尴尬。
重霄院的小厨房,殷红豆督促着丫鬟们一起帮忙做好了月饼,分装好放进篮子里,她便跟着廖妈妈去了别的院子露脸。
从今以后,殷红豆便是受重霄院认可的大丫鬟,院里再有什么要紧事,廖妈妈再不用事必躬亲,派她去便是一样的道理。
殷红豆心中明白,打起精神应付,直到半下午,才回了重霄院,歇了没多久,又要跟着傅慎时去参加中秋夜宴。
今年中秋风很大,傅家晚宴设在园子的花厅里。
长兴侯府举家上下都到了。
这样的场面,隆重热闹,处处欢声笑语。
殷红豆也穿了件簇新的衣裳,站在傅慎时坐的轮椅后面,提着小包袱,抱着披风,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到开席正热闹的时候,她才敢抬头扫视花厅众人,第一眼便看到了长兴侯。
长兴侯坐在花厅上座,他将过不惑,身材魁梧,面色严肃,让人望而生畏,席间也不多话,一直到老夫人离席,他才离开。
殷红豆第一次见到大家族里的一家之长,只觉得威严,冷漠,再观察他和秦氏、儿子们之间的互动,愈发觉得难以亲近。
这样的人,是傅慎时的父亲。秦氏那样的人,是傅慎时的母亲。
殷红豆瞥了傅慎时一眼,少年郎面色依旧冷峻,并不因为佳节而露出一丝一毫的欢乐。
也的确没什么可高兴的。
毕竟这种父母,大抵也就比双亲亡故好那么一点点了吧。
长辈们走了泰半,小辈们也陆陆续续散了。
傅慎时要走的时候,如意过来叫住了殷红豆道:“红豆,夫人有话传。”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见他点点头,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时砚,又将臂弯里的披风搭在傅慎时身上,道:“六爷仔细外面风大。”
傅慎时冰凉的手触到柔软的缎面披风,顿觉暖意丛生,他不自觉地握起手,掌心被瓷片划伤的痕迹触感明显。
殷红豆跟着如意去秦氏面前,秦氏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略说了几句交代的话,便和往年一样,赏赐了些梅花银锞子。
她谢了赏赐,回头去找傅慎时和时砚,却见人都没影儿了,殷红豆估摸着,傅慎时在席间吃了些酒菜,内急所以回重霄院了。
殷红豆捏着一把银锞子出花园,外边一路的灯火,丫鬟们也提着六角宫灯,路上灯火通明。
出了园子,众人分道扬镳,走上夹道,四周渐渐静了下来,殷红豆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红豆,恭喜啊,升成一等丫鬟了。”
一回头,殷红豆就瞧见了羊角灯映照下,紫晴冷笑的脸。
殷红豆回以灿笑,道:“还不是托你的福,你不送我去重霄院,我能有今天——你从前没少在二夫人跟前替我美言吧?”
上次殷家人过来提了抬妾的事儿,殷红豆心里明白,使坏的人就是紫晴。
紫晴脸上的假笑凝住了,她冷哼道:“你自己生的轻浮下贱,二夫人不留你,与我何干!”
殷红豆投过去一记冷眼,道:“你追我,就为了跟我吵架?”
紫晴放缓了脸色,走近几步道:“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是来救你的。”
殷红豆笑了笑,紫晴亲手将她送去重霄院,现在又说来救她?
她问紫晴:“怎么救我?”
紫晴道:“我知道你现在虽然升了一等丫鬟,但六爷喜怒不常,你过得朝不保夕,你听我的话,我给你谋个好出路。”
二人站在两间院子之间的夹道上,殷红豆靠着墙壁,抱臂冷声道:“给谁做妾?二爷?你费尽心思赶走了我,又想让我给二爷做妾,二太太知道么?”
殷红豆又调侃说:“哦,对了,你是二夫人的丫鬟,二太太还要尊重着你呢,知道也不敢怪你。”
紫晴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扭曲,她嘴角微动,道:“你就说你肯不肯!”
殷红豆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也许还考虑一下。”
紫晴捏着灯柄,黑着脸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若想寻一条活路,便答应了,否则早有一天你会死在六爷身边,你爹娘都不会给你收尸!”
“您受累。哪儿来哪儿去吧!”殷红豆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优哉游哉地转身走了。
紫晴死死地盯着殷红豆的背影,面色愈发难看。
殷红豆加快了脚步出了夹道,快步往重霄院去,她手里没有灯,遇到路上没有掌灯的地段,黑漆漆不见个人影。
走到了甬道上,终于光亮了,殷红豆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在原地站定,没好气道:“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一旋身,殷红豆表情僵硬了,傅二站在她跟前,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第28章
黑灯瞎火的地方, 殷红豆同傅二独处,她的心脏砰砰地跳着, 脸上却镇定非常, 她后退一步, 行了个礼,道:“二爷安好。”
傅二披着羽缎,他生的也很风流俊朗, 不过比傅慎时还差远了,他笑看着殷红豆, 一步步地走向她, 道:“几月不见, 你这丫头出落得越发好了。”
殷红豆原是二夫人潘氏的丫鬟, 傅二是二房嫡长子,与殷红豆算是旧相识。
不过旧相识,可不代表就有旧情。
殷红豆定定地看着傅二, 浑身警惕。
傅二上下扫视着殷红豆,最后视线落在她微鼓的胸脯上,语气下流道:“看来老六没少调教你, 除了教你读书背诗,他平日里还跟你做什么?”
上次在庄子上, 殷红豆的表现可谓抓人眼球, 傅二肖想她的皮囊已久, 自庄子别后, 便愈发想打她的主意。
傅二步步紧逼, 笑道:“老六可有与你干那事儿?他不良于行,你且告诉爷,他男人的雄风如何?”
他某处紧绷,又道:“那小子到底嫩了些,你来我院里,爷教你知道什么是真男人。你放心,你只要肯从了爷,傅慎时能给你的,爷都能给你。”
果然为了那档子事来的,卑鄙无耻肮脏下贱!
殷红豆心里将傅二骂了个遍,捏着拳故作淡定道:“二爷不是托了紫晴来说和吗?怎么您自己又亲自来了?”
傅二一愣,随即皱眉道:“紫晴?”
紫晴是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他可少有使唤她的时候。
殷红豆立刻明白过来,她反问道:“难道不是二爷?”
傅二反应很快,他眯眼瞧着殷红豆,问她:“紫晴跟你说什么了?”
殷红豆心下明了,她可是个记仇的丫鬟,顿时在心里捏了主意,挑眉道:“看来真不是二爷啊。”
“紫晴跟你说什么了?”傅二声音冷了几分。
殷红豆蹙着眉,一脸为难道:“紫晴说,二老爷也看中了奴婢,想要抬奴婢做妾侍,还说以后锦衣玉食少不了奴婢,二老爷可是您的父亲,这可怎么办!”
傅二眯了眯眼,道:“紫晴敢来找你说这个?”
以二夫人的性格要是知道了,可不得剥了紫晴的皮!
殷红豆点着头道:“才将在夹道上跟奴婢说的,奴婢不想从,但是奴婢害怕……二爷要是真心想纳了奴婢,总要先过了二老爷这一关吧!”
傅二勾唇笑道:“好,你放心,我自会收拾紫晴,可是红豆,你是不是该先给爷一个好处?”
他抱着的手臂忽然松开,立刻要扑上去,殷红豆大步跑开,傅二身量高,步子大,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里,掐着她的下巴死死地瞪着她。
陌生而危险的男人气息充盈着殷红豆的鼻翼之间,她十分抗拒地扭动着身体,双手胡乱地往他眼睛上挠,心里恨不得一刀砍死傅二,傅二轻轻松松就挡开了她的双手,讲其固定在怀里,他的缠绕在她身后的手,不安分地放在她的腰上。
殷红豆确实挣扎不动了,她睁大眼睛对上傅二的目光,道:“二爷这样的心思,我见多了。一时嘴上承诺,事后却不兑现,二爷犯事了不得受一顿责骂,我可是要丢掉性命。二爷要能说服二老爷再谈此事,否则二爷动我一根手指头,我不光同二老爷说,我还要同六爷说!六爷是什么性儿,二爷可是知道的!”
傅二试面色陡然冷了几分,道:“你这贱丫头敢威胁我?你是什么下贱东西,傅六会为了你给我脸色看?”
殷红豆戒备地看着他,冷笑道:“在庄子上的时候,二爷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二爷若不怕,只管试试六爷和二老爷会不会放过你!”
两人对视了一阵,傅二还是舍不得松开她,但放软了语气哄道:“爷喜欢你,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过几日我就去解决紫晴那边的事儿,先让我亲一个。”
说着他的脸就低了下来,想亲下去。
殷红豆终于抽出了手,竟然一巴掌抽过去,脚上又踢又踹,歪着脑袋,冲傅二身后大喊一声:“六爷,您来了!”她又继续在傅二耳边高声道:“你再不放开我,你信不信六爷会打折你的手臂!一根根地掰断你的手指头!”
傅二脑袋一滞,并不信殷红豆的鬼话,他阴测测地笑道:“想跟我玩把戏……”
“放开她。”傅慎时在傅二身后两丈远的距离处,声音低沉阴冷如鬼魅,猛然灌进人的耳朵里,似要将人冻住。
傅二心下一沉,头皮微微发紧,终于松开了殷红豆,他扯了扯肩上歪掉的羽缎,整理了下领口,镇定地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看向傅慎时。
秋风冽冽,从领口袖口灌入衣服,刮在皮肤上,冷得人骨头发疼。
殷红豆立刻小跑过去,躲在傅慎时身后,低声吸了吸鼻子,她眼睛忽然红了。
见鬼了,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脑子有包,竟然觉得傅六刚才的声音好温柔,她甚至在想,与其让傅二抱,真不如让傅慎时掐死她得了。
傅慎时好歹让她死的比较有尊严。
不是她懦弱,在人人平等的社会遇到不公,她还能通过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死的都是她。
傅二大步走向傅慎时,正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便听得傅六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傅二驻足看他,背着手道:“老六,不过一个丫鬟……”
“她是我的人。”傅慎时抬眼,目光森冷地看着看过去,打断了傅二的话。
傅慎时少有用这种眼神直视一个人,傅二想起傅六出格的种种行为,心里略有些发怵,也不想跟一个疯子计较,哼了一声,道:“知道了,二哥对不住你。”
傅慎时声音冰冰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没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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