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秦广王都穿着象征威严和公正的制服,端坐在大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仿佛就是一副画像——当然,主人公有点不够美型。
眼前的这位呢?身穿粗布洞洞衣,脚踏破烂芒草鞋,手里还拿着一根拐棍和一只碗,光看造型,像是个要饭的,可若配上脸一看……就像个伪装成乞丐的土/匪了。
黑无常喃喃道:“地府的经济这么不景气了吗?我说兄弟,要不我们跳槽吧,我觉得去百花楼跳舞不错……”
“别贫嘴了,万一是‘钦差大臣’呢?”白无常嘴唇翕动,对已经走到面前的秦广王一笑,“黑白无常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到这小小的辖地,所为何事?”
听到他叫破自己的名字,秦广王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你们认得出我?”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黑无常道:“秦广王说笑了,您又没整……啊不是,您还是一如既往得风流倜傥,我们怎么会认不出呢?”
“嗨呀,认出可不是好事。”秦广王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来我的计划行不通了。”
他本来打算扮作乞丐上门,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就算黎柳风秋后算账,也不一定知道是他。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一露脸,就大有可能会被那小狐狸精认出来,那戏还怎么演下去?
黑无常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看着秦广王的表情,觉得大概有什么好玩的事,便兴致勃勃道:“阎王遇到什么难事了?”
秦广王寻思着,这一带是黑白无常的辖区,说不定他们真能提供帮助,便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自己的打算都说了。
孰料听完之后,黑无常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秦广王大可不必担心,阿絮姑娘认不出你的。她压根不知道地府有哪些位神仙,更没看过画像。”
秦广王惊喜:“哦?你说的是真的?”
黑无常老爱嘴上跑火车,可信度有点低,于是秦广王又转向白无常,见他也点头了,才放心道:“那么劳烦二位告诉我一下,你们说的‘阿絮姑娘’住在哪一家呀?”
·
秦广王要找的阿絮姑娘,此刻正在料理院子。
从市集上回来之后,又下了两三天的雨,好不容易放晴了一日,黎柳风却有事出门了,嘱咐她待在家中,等他回来。
说来也奇怪,平时十天里有八天,池絮都是起不来床的,往往要睡到天光大亮。可黎柳风离开之后的这天,她却怎么都睡不安稳,早早就醒了。
挪到房门外,池絮想起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不免有些无所事事,又晃晃悠悠地走到院子里,又想起一直下雨没来得及整理这里,花花草草已经面目全非了。
在天庭的时候,每位神仙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园子,仙女们大多在里头种花,只有池絮种菜——月老原本很反对,说破坏了月老殿高端缥缈的氛围,但是吃了几回那园子里长的白萝卜之后,便大力支持了。
虽说一个是花,一个是菜,但大家同是地里长的,想来伺候的方法也不会相差太远。
她回屋拿了一柄铁锨,将根叶让水泡坏的植株一一铲去,发现园子立刻就秃了大半,这才想到她和黎柳风去逛市集的目的是买花种,结果看了热闹、吃了馒头还买了衣服,偏偏将最重要的事忘了。
黎柳风竟也没想起来。
池絮兀自想着,连自己都没发觉,这一早晨,黎柳风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里的频率似乎有点高。
她微微弯腰将铁锨摁进土里,忽而察觉头顶有一片阴影,抬眼一看,栅栏外站了位衣衫褴褛的大伯,年龄约莫五十上下,胡子跟头发一样又短又蓬松,向四周炸开,反倒显得一张黑脸特别小。
池絮:“您有什么事吗?”
秦广王没作声,端着破碗,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可惜他平时笑得太少,业务不够熟练,看起来就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像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
池絮立即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铁锨。
☆、第十九回
看见阎王大人这副尊容,躲在树后面的黑白无常齐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黑无常一面摇头一面痛惜道:“真惨,他要是被打出个好歹来,连医药费都不能找大人报销。”
秦广王丝毫没有觉察到此种危机,他只是在琢磨怎么开篇——头回要饭,太缺乏经验,也不会唱《数来宝》、《莲花乐》等丐帮神曲,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后,他重重咳了一声:“小姑娘,你家有饭吗?我要一碗。”
“噗——”
黑无常呛了个死去活来,白无常在一旁陷入了沉思:“他这么狂,大人知道吗?”
·
秦广王坐在竹椅上,目光在这间屋子里来回逡巡。
天花板是木制的,上边还有淡淡的年轮痕迹,虽说挺新,但是跟他们冥界的三千琉璃宫殿比起来,就非常不够看了。整个屋子基本都用同色的木头打底,透着一股干净、简朴的气息,该有的家具陈设都有,不过,麻雀的五脏再全,也只不过是一只麻雀而已。
想不通啊想不通,堂堂北阴酆都大帝怎会愿意屈居于这样一个小小的窠巢里?还乐不思蜀,全无归意。
铁锅里架着一只竹制小蒸笼,正往外冒着热气。池絮伸手揭开盖子,立即有一阵白气扑面漫来,待蒸气稍稍散去,便能看清蒸笼里盛着十来只香软小巧的馒头。
这是她昨日闲来无事,自己鼓捣的。黎柳风作为一位不远庖厨的君子,在一旁帮忙,主要负责将被池絮摁扁了的馒头圆回来、将漏出来的馅包回去……
总之无论过程如何,成品还不错。只不过经此一役,池絮便很有自知之明地将“大厨”这个选项从自己曾经的身份里剔除了。
……
对于凡界的食物,秦广王是很不屑一顾的。他端好了“我堂堂地府一殿阎王,什么好吃的没吃过”的架子,出于礼貌尝了一口,结果就没忍住接连吃了好几个。
池絮给他倒了一杯水:“您慢点吃。”
“小姑娘,这是你做的吗?”
池絮实话实说道:“不是。是……”
该怎么在外人面前称呼黎柳风呢?
她卡了一下壳,而后很快道:“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做的。”
秦广王:“……”
这下夭寿了,他把大人给阿絮姑娘的爱心早餐吃了个精光。
池絮对他的心理活动丝毫不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手翻着一本插图话本。
她微微垂着眸,显得安静无比。肤色白皙,眉眼清丽,不笑的时候,眉宇之间略带英气,笑起来又让人觉得特别甜美,说来也奇怪,秦广王脑海里妖艳狐狸精的标配,她一个都没有,却也分外照人。
·
与此同时,天界。
千里眼所住的“望远境”门口,排起了长队。
作为仙界的公职人员,他的一双眼睛也被划入了公家财产,平时二十四小时为玉皇大帝服务,只有在每月十五的这一天,算是休假,可以自由地使用。
不过,到这一天,他也未必能有多闲,因为总有各种各样的神仙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找他借眼睛。
千里眼做完了一套眼保健操,一面捏着眉心,一面懒洋洋道:“下一个是谁呀?”
小仙童看了看门外:“月老。”
千里眼:“他不是有情人镜吗?”
“月老说,他的情人镜只能随机匹配,不能看特定的对象,所以想借您的眼睛一用。”
“叫他进来吧。”
月老一进来便笑呵呵地道:“千里眼,又刚做完眼保健操吧?手劲省着点儿用呀,脑门都掐出手印了。”
千里眼眼皮也不抬地道:“劳您费心,要看什么?”
他仗着一双可看千里的眼睛,不免有些架子,月老不同他一般见识,道:“劳烦给我找一找池絮身在何处吧。”
千里眼应了一声,过了片刻,道:“看到了,在南阳的一间房子里。”
月老有点紧张:“她是不是跟一个男的在一块儿?”
“是。”
“那男的长什么样?”
千里眼将拇指搭上太阳穴,食指轮流刮着眼眶:“有点伤眼。”
月老:“……”
“头发跟胡子连一块儿,眼睛瞪得像铜铃,有那个什么……镇宅驱邪之效。”
听他这番描述,月老不免忧心起来,想不到短短百年,阿絮的欣赏水平就已经退化到了这么惨绝人寰的程度……不过转念一想,只要不是冥界那臭小子就好。
长得丑就长得丑吧,帅又不能当饭吃。
说服自己之后,月老又乐观起来:“他们在聊什么?”
千里眼翻了个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您这跨专业了吧?”
·
池絮其实正在跟秦广王聊北阴酆都大帝。
不知是谁起的话头,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这位大帝在人间的画像上。
池絮道:“我听说,他的画像不太写实。”
方才秦广王听了几句,便知道黎柳风还没在她面前自曝身份,于是乎就自觉地扛起了塑造大人光辉形象的重任,清了清嗓子道:
“说起北阴酆都大帝啊,他帅得那叫一个丧心病狂,刚上任那会儿,他的车驾若是从酆都城经过,居民就可以跟在车后面捡东西——手帕、瓜果、丝巾……全是他的小迷妹们扔的。”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当然,他连车帘也没掀开看一眼。”
池絮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觉得冥界百姓追起星来,热情怕是不输仙凡两界。
“至于人间的画像,事情是这样子的。有一天,神笔仙官到地府来为诸位鬼仙画像,轮到北阴大帝的时候,他说‘免得麻烦’,便批公文去了。几位阎王不好让神笔仙官空手而归,只得亲自上阵,坐成一排让仙官综合着画。”
秦广王越说越来劲:“所以凡界流传的北阴大帝画像,其实是秦广王的发型,楚江王的眼、宋帝王的眉毛、五官王的嘴、阎罗王的鼻子、卞城王的耳,泰山王的脸型、都市王的肤色、外加平等王的身高,转轮王的衣服。”
池絮听完这一大串“王”,觉得有点头晕,她看着对面这位衣衫褴褛的大伯,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了什么:“您的发型,好像跟秦广王的一样呢。”
☆、第二十回
秦广王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大意了!想不到这位阿絮姑娘竟然如此敏锐,听他那样一说,就注意到了他的发型。
不过也是,就他这个向日葵头,不说地府,在三界都是独领风骚的,的确非常引人注目。
当务之急,是怎么不露痕迹地圆过去。
秦广王很快就想出了办法,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个嘛,秦广王乃是十殿阎王中的第一殿阎王,地位非同小可,性格也和善无比,在民间广受好评。我特别崇拜他,就模仿着烫了一个头。怎么样,还挺像的吧?”
解释之余,顺便夹带了一点自吹自擂的私货。很好,非常完美,秦广王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池絮托着腮:“我都不知道……看来您真的对地府很了解呀。”
她其实是真心赞叹,但是这话进了秦广王的耳朵,就怎么听怎么意味深长了。秦广王立刻断定她在试探自己,当下坐如针毡,干笑道:“嘿嘿,这个,干我这行的,走街串巷多了,当然就听说了嘛。”
他索性将这样的人设立到底:“小姑娘,你要是有关于地府的问题,尽管来问我。”
“真的吗?”池絮立刻就想起了一件事,撩开袖口,“您知道哪里有这个卖吗?”
秦广王一开始没当回事,还以为是小姑娘都喜欢戴的挂链、手镯等小东西,细看一眼之后,他立刻脸色大变:“这是哪里来的?”
池絮道:“朋友送的。”
“这……”
秦广王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个“朋友”就是黎柳风,盯着那护身符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叹了口气,道:“小姑娘,我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不过你可要好好珍惜啊,无论是符,还是人啊。”
池絮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位大伯怎么就突然间变得深沉起来,一头雾水地道:“当然会珍惜的。”
“那么,谢谢小姑娘招待,我这就走了。”
秦广王说完,便起身告辞,足足比计划提前了好几个时辰,许多想问的问题都没问——不过现在看来,也没必要问了。
北阴酆都大帝不是三岁的孩子,他若只是出于一时之欢,逗留人间,是断然不会将整个冥界都交到她手上的。
“那我送您到门口吧。”池絮站起身。
秦广王看着眼前这位眼神清澈、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心情复杂地想道:不久以后,这可能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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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村周围有一圈高高大大的篱笆,算是村庄与外界的分割线。
夕阳西照,一只小纸人将细长的胳膊和手脚卡进树枝交叠的缝隙间,把自己挂在了篱笆上。确保不会被风吹走之后,它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准备在主人回来之前,先打个小盹。
正要合眼,它忽然望见村外走来一个修长的人影,看清是谁之后,它立即精神百倍地坐了起来。
那人走至眼前的时候,小纸人一下子蹿上了篱笆的最高处:
“欢迎主人回家!我有事禀报,是一件大事!您不在家的时候啊……”
黎柳风脚步也没停:“秦广王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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