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问什么事。
仁和会馆的人便说,季太太往后得在警局呆上一段日子。
淮真问他是什么罪名被捕的。
来人不肯说。
云霞二话不讲,回屋去热鸡汤。淮真想同她一起去,仁和会馆的人却不肯,说阿福与小六爷都叫淮真呆在家里等消息,哪里也不准去。淮真气得当街踹了他两脚,说你干什么吃的,拿我五十块钱就这么办事的?
仁和会馆的小伙一直喊冤,说这是小六爷吩咐的,他若是不听仁和会馆差遣,到头来工作丢了,只得屁滚尿流乘船回乡放牛去。
淮真没办法,只得在家里傻等着。
到中午云霞回来了,看起来倒一点也不着急。
淮真问她究竟定的什么罪,要关多久?
云霞便说,交了洗衣铺的账簿上去,给妈妈安了个前年底逃税的罪名,得在警局拘上两星期,这两周爸爸都得去陪着妈妈,只得我两在家里。
淮真一开始想不明白,怎么温少查起唐人街拐卖少女的老底,最后给假造纸儿子的罗文落了个逃税的罪责?
仁和会馆的小伙道,“到底温少还是网开一面。”
淮真问他:“怎么说?”
小伙道:“听说两边律师来了,温少却不肯闹上法庭去。两下商议,最后决议庭下和解,两边各让一步,小六爷也得将安良堂的不法贩卖的底交出来,将洪爷名下所有妓女都叫到安良堂,温少一一问她们有谁想回乡去,他立刻为她们购置月末返回南中国的船票。”
淮真来了精神,问,“然后呢?”
小伙道,“当场四百多女仔,年纪最老的二十四、五,年纪小的十六、七,竟没有一人肯乘船回乡。温少便又问,撕毁女奴身契,安置到救助会,以自由人身份开始上学的又有谁?”
淮真问,“有几人?”
小伙道,“不过二十来人。”
淮真又问,“剩下的人呢?”
小伙道,“剩下来的,温少便道,他资助唐人街为她们新开一所学校,请人教她们英文,念书,念到毕业若仍找不到工作,便叫小六爷由仁和会馆为她们在制鞋工厂寻个位置替她们安置自己,问小六爷肯不肯帮这个忙,小六爷当然答应。安良堂协助拐卖、偷渡的,都一并送去警署,交由市警察定罪了,蹲三五年号子也是少的。”
淮真问,“姜素也在其列吗?”
小伙道,“据说她哮喘重症,拖到今日也没几年了,有西医院医生的凭据,究竟要不要坐牢,仍得由白人的律法定夺。至于季太太……”
云霞道,“到底是温少怕带累淮真,所以胡乱安插了个别的罪名,让她吃点苦头,免得她忘性大,是好事。意大利人昨夜一听说吃了官司,跑的比谁都快。妈妈气坏了——也算给她长个教训。”
小六爷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暂且不论,但不论几分真假,都在温少心里激起了点什么。父母亲究竟有没有卖掉梦卿,倘若家人咬死不认,他也再难求证;可是从前父母待梦卿如何,他却比旁人更加清楚。
儿媳走失,温家人当然有错。
看守儿媳疏漏虽有错,但错不至大到使温少悔恨。
若温家人看上去只错了一分,那必得让他们多错一些,却要在温少心里埋下种子,赌他不敢也无法求证。
人的恨倘若落到实处,温少因愧疚从此也无法面对梦卿。
Ni是下午四点钟来阿福洗衣的,温少没来,这也在淮真预料当中。Ni问淮真,季家的经济能力恐怕难供她念完大学,所以温少最后问她一回,究竟肯不肯随他回温埠。
云霞从门后头探出头来,替她道,“若我是温少,便没脸来问。季家再穷,也有手有脚,不至出卖女儿。”
淮真想了想,叫Ni等等,回到房间寻出那件给洗坏了的紫色短袄与绣鞋,连带那封信一起揣进一只干净布包,让他带去给温少。
Ni说,“洪三爷与温少的律师仍还在清点安良堂的账务,等查清账目后,会有一笔钱转到你在富国银行的账上,约有八千美金。”
淮真当然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得得来的。
她说,“我会记得查看银行账户。”
Ni又说,“如果手头拮据,尽可写电报到温哥华来。”
淮真道,“若是真穷到上街讨饭了,也许我会的。”
Ni苦笑,又说,“温先生仍有一事放不下心——他希望你不要再去招惹那白人家的小子,他祖父不是好惹的。温先生希望你知道,他一心只想你平安。”
淮真想了想,说,“我也有一事希望能想让温先生知道:从汕头码头与仆妇走失那一天起,梦卿就已经死了。”
Ni深深看她一眼,似乎不知应当从何处感慨。但也只说他一定原话转达,也请淮真多保重。
送走Ni,淮真一回头,却见小六爷曲着条腿,坐在阿福洗衣穿堂的条凳上嗑瓜子,跟放高利贷的上门讨债似的。
一见她进屋,小六爷抬抬下颌道,“喏,五十块钱,给你还回来。”
贿赂仁和会馆打手被当场拆穿,淮真将钱叠了叠塞进衣服里,“小六爷可真大方。”
他也不客气,“那当然,小六爷做事你不放心,还背地里花钱找人盯梢着?”
淮真道,“我还不是怕小六爷年纪轻,扛不住。”
洪凉生地上瓜子壳落了一地,“小六爷在你心里就这么没本事吗。”
顿了顿,淮真问,“究竟温家人有没有做卖儿媳的事?”
洪凉生道,“谁知道呢?”
淮真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不也是剑走偏锋,还叫有本事?”
“说来我也想找个机会捣腾一下我爹和小妈遗留的产业,但一直找不着机会。他来了,也倒正好。”洪凉生笑一笑,“倘若他不曾做亏心,今日怎肯善罢甘休,连你面都不敢见灰溜溜地就走了。妹子,你说呢。哎……事不都解决了吗,还伤心什么呢?”
第146章 金山5
她去过一次花街,也去过市区警局,只去看了罗文,并没有见着约翰逊,和人问起,说他已回了华盛顿。当初她被关进来审问的警察还在,但并没人认出她来。
哈佛一年的五百五十美金的学费与身份证明、医疗证明一并加急寄过去,说东岸得三天才能收到,她不知为何急得不行,又去了帕斯域电报局,十美分一个字,发了三百多字的电报到恒慕义博士电邮地址下,询问几时可以入学。
恒慕义博士当晚回了电报过来,告诉她最早二月,让她在家里好好过圣诞、新年,还祝她中国年愉快。
一周后的回信里夹着八十八美金,说是帮她申请的奖学金得三月以后才能得到回复,恒博士仅代表个人给她一笔小小奖金,以中国新年利是的形式作为她在会议上表现优异的奖励。
罗文从警局回来以后,唐人街的几家洗衣铺都找上门来,说白人洗衣行不景气,意大利人也靠不住,不如唐人街的洗衣铺联合起来,将生意做大;上门洗衣统一上市定价,请几大工厂老板投资,自己也入股做股东;又能给安良堂以及一帮安良堂失业的四邑乡民一份活做,互为奥援,将危机挺过去。主意敲定那天,淮真将自己刚到账户的八千块钱扣除三年学费,统统交给阿福投资洗衣生意,反正也是投资,不如投资自家人,怎么也要做个最大头的股东。
之前赚得那笔钱,和西泽一起离开三藩市时统统取了出来,包括旅途中她给家人买的礼物和入学通知,都在在旅行袋里。几次见到黎红与雪介,她都觉得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去了一趟东岸,什么也没给朋友买。她等待着那些东西寄回来的那天,又着实很怕他把她的一切统统还回来了,就好像等不及三月来到,他对她的失望已经使他彻底灰了心似的。
恒博士隔天又经由她在电报上留的电话,打到她家里,说,“怎么没见到那份入学通知?”
她有点抱歉说:“入学通知弄丢了。”
恒博士诧异,“怎么会丢?”
她语气弱了很多,“总之就是……就是丢了。很要紧的话,我去找回来。”
恒博士想了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他被迫回到家人身边去了。”
恒博士哈哈笑,用英文打趣,“年轻的美国抛弃了古老的中国!”
她也用英文承认,“是我的错。”
恒博士问她,“需要我的帮助吗?”
“如果一定需要入学通知的话,我去要回来。”
恒博士笑,“当然不那么要紧。如果因为他的家人没法同他联络,我很乐意为你效劳,替你转达一些话。他姓什么?”
她说,“穆伦伯格。”
恒博士惊叹一声,“现在我相信你们一定经历了相当多的不愉快。”
她最终没让恒博士替她转达任何话,她该说的在汽车里已经讲了;也没让博士替自己要回任何东西。但她也没拒绝,兴许恒博士能帮自己打听一下他近况如何也是好的。
过后两周她都没收到来自于恒博士的任何消息,云霞得在学校上课,周末才回家,只她最闲。因恒博士信教,怕跟着他念书犯忌讳,所以在社区教会给自己找了两份工打,替周末来教堂唱诗的学生们弹琴,以及领着社区小孩儿跟着乐拍唱一唱希伯来文的歌。
难免会常常碰见拉夫·加西亚,每次闲下来,坐在厨房吃修女嬷嬷去市区买来的面包片,加西亚总会带著她和她聊上十几分钟的天。临近圣诞与新年,加西亚告诉淮真他将要回菲律宾去一趟。
淮真对菲律宾并没有太多了解,只随口说,“有空我也想去菲律宾玩。”
加西亚大惊失色:“不能去!菲律宾很危险。”
向来是夸自己国家好,从未见有人拒绝游客前来的理由是“我们家不安全。”淮真倒觉得好玩了。
追问下去,才知道美国在美西战争过后吞并了菲律宾,因为怕菲律宾当地混血财团组织当地反抗,所以也在菲律宾联合菲律宾人大举排华,激烈程度比四十几年前三藩市更甚。
因为加西亚英文口音很重,怕淮真听不懂,隔天又从家里寻来几十分新旧报纸,最早从1897年怀尔德曼担任驻港领事,开始与菲律宾革命党的斗争起……一直到前几天一份华盛顿日报,指着那个接任负责军事事务的国务卿朗斯维尔·怀尔德曼大名道:“就是他。”
在唐人街教会的厨房里,加西亚滔滔不绝的讲了一堆美国的坏话,淮真却被上头另一个名字吸引了。“……Er B. Price仍旧担任军事事务的首席助理国务卿,美国国务院委任给他的副助理官,则是曾就职于FBI,由E. Hoover和W.S. Luswein联名推荐的C.H. Muhlenburg.”
那份报纸下面贴了三张黑白照片,一张是新任国务卿,一张是首席助理,另一张是穿着黑白西装,背景是四十九星条旗的西泽。
淮真请了礼拜五的假,坐清晨六点前往洛杉矶的灰狗巴士。因为三爷曾提起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可以接往军事事务所的通话接线室,而第二天就是西泽的生日。
从市郊巴士站乘车前往黑鬼巷仍有一小时计程车程,抵达洪三爷的律所已经是下午两点,万幸距离律所打烊还有一小时半。小六爷已经事先告知过三爷她想接一通非常私人的电话去,三爷正巧手头有洛杉矶移民局的情报官司,近三月来常需接往军事事务所接线室,立刻便同意下来,唯一的要求是电话不能占用超过五分钟。
电话接通后,立刻响起一个女声,用甜腻腻的英文问:“达令洪,你好久没打来了——”
淮真大概知道为什么这通电话接的这么容易。她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说,“我是梅森事务所的职员,想找C.H. Muhlenburg听电话。”
语调立刻降了三度,笑道,“啊,西泽啊。”
又问她业务编号。
她将洪三爷事先备给她的、需查询的业务号报过去,女职员立刻懒懒地说,“稍等,我替你将电话接去他那边。”
电话忙音十几秒分钟,重新接起来时,背景里先响起一群年轻男士们的笑;大抵是圣诞快来了,华盛顿下午五点钟是双休日前的最后一个小时,所有人的也都跟着懒散起来。
接电话的人有些生气,捂住听筒勒令他们安静。
笑声立刻止住了,似乎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在听似的,令淮真也无端紧张起来。
他接着对电话这头说,“Hello.”又报了一串长长的职务或者头衔。
平时在耳边听起来清清凉凉的声音,如今经由机器传来,不知怎么也带着点冷兵器似的嗡嗡声。一声你好,仿佛在拷问。
电话是被监听的,她不能讲自己是谁,德语不行,中文更不行。洪三爷给她的业务号是已经结束三个月,但可以调档查询的。但是将业务号报给他,接下来的电话她必须交给洪三爷的助手来接听记录。也不能沉默太久,否则被当做恶作剧,反响更坏。
她报出那串数字,在他要离开电话去档案室之前,飞快地,用不带任何口音的英文说了句,“生日快乐。”
话音一落,他没有立刻离开听筒。
他沉默了。
五秒,十秒……
两人相对沉默,失望的人更失望,亏欠的人更亏欠。
她只想说句生日快乐,但她不该只说一句生日快乐。她不知他是否听出来是自己,可也没法同他说更多。
二十秒,三十秒……
那头的同事先察觉出不对,笑着打趣:“嘿,西,接线室哪个女孩接来的骚扰电话?”
一群人开始起哄。
西泽也笑起来,将听筒拿远,压低声音说,你们他妈的给我闭嘴。
笑声更强烈。
电话又拿近,她心也提起来。
她听见西泽在电话里对她说,“谢谢。”
言简意赅,又再度沉默。
假如一人要通过沉默去揣摩另一人的心思,沉默在延长,内心的空洞也在无限扩散。
淮真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分钟,或许更短,或许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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