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推开玻璃门,对迎面而来两名仆欧说道:“昨晚有致电预约。”
仆欧礼貌微笑着确认:“穆伦伯格?”
点一点头,仆欧引两人穿过花园,前往洋房另一头的露台。
这里是一处很隐蔽的餐厅,淮真稍稍打量这里的陈设,与零星几名客人的衣着,暗中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牛仔裤之类太过日常的装束。
两人在玻璃窗边对面而坐,窗下是东湾,远处是刚才观景的露台。
西泽将见面地点选在这里,也是因为环境安静,地点隐蔽。
仆欧置下两份晚餐菜单,将围巾与大衣替两人挂在身后衣架上。
淮真刚翻开菜单,不及那仆欧离开,对面人便已将他叫住。
西泽说,“今晚是不是有菠菜汤?”
仆欧说:“是。一份菠菜汤?”
淮真抬起头,看见他脸上带着笑询问她,“需要吗?”
果然。
她就知道还没完。
第27章 电报山7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抱歉,我忘记不能点菠菜。”
记性不好?简直不要更好。指不定以后三不五时,心血来潮时便拿出来讥讽她一番。
淮真回头,以英文对仆欧说道:“菠菜汤一份。”
西泽抬眼看她,“噢,不打算好好遵守约会法则了?”
“你要是想喝,当然可以不用遵守女士法则。”
他保持微笑:“只一份?”
淮真斩钉截铁,“我不喜欢菠菜。”
他立刻改变主意:“唔。那我也不喜欢好了。”
好脾气的仆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数个轮回之后,终于无奈的小小微笑,将菠菜汤从菜单上划去。
等待主菜上来时,西泽沿桌面推来一只信封。
“来试试这个。”
淮真放下餐叉,缓缓接过来,往里看了看,发现是一些中文机打体纸页。
细想一针,意识到是什么以后,她小声问道:“现在可以看?”
“可以。”
淮真将信封中几张薄薄纸页倒至手心里,展开第一张来,上头是几行歪歪扭扭机打繁体方块字。正待要读给他听,发现上面内容实在有些天怒人怨,难以启齿。
西泽察觉到,恰逢一名仆欧经过,他招手要来一张纸与一支笔。
淮真接过来,将德文译文在纸上:
“我,余阿美的母亲方氏,今天拿到八十元,同意余阿美以她的身体作为娼妓五年,在五年中如果她生病一天,她的服务时间就会延长两周,如果生病超过一天,服务的时间就会延长一个月。如果她擅自逃离看管,则同意她被终身押为奴仆。”
写完以后,她将纸条递给西泽。
他接过去,一行行读完。
淮真等待着他的回应。
西泽没说话,示意她看下一张。
下一张,是刚才那份卖身契的英文翻译。
上头写着:
“这个女孩叫做阿美,于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四日拿到八十元,自愿来到旧金山作为娼妓五年……”
西泽问:“口吻和你那一份是不是很像?”
她微微有些讶异地点点头。
翻译阿美这一份文件的人,显然与人贩有所勾结。
虽然不知是否是洪爷手下的人贩,但人拐子逼梦卿签下的那一份卖身契,显然比这一个要高明许多。
又或许,根本就是翻译这份文件的人知道这样的卖身契内容可以使美国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向洪爷通过气,提醒他往后的卖身契可按这一类格式写,这样一来即便有心人再次检查翻译内容,以此为证据状告法庭,也不致于会有太大纰漏。
淮真接着翻看后面几页纸。
“剩下的有点多,比这一个复杂,可以带回去仔细看一看。”西泽说,“下礼拜我再来找你。”
淮真嗯了一声,将信封收好。
他接着说,“‘为下一次约会埋下伏笔’。”
“……”
西泽想了想,再次将那份报纸拿到桌上阅览:“让我看看还有些什么。”
“……”淮真私以为这坎可能再也过不去。
他看到报纸后头令人头疼的国语字体:“还认真作了翻译。”
“这并不是我写的。”
“你英文这么糟糕吗?”
“……也不至于很差。只是他们以为我的英文还不足以阅读报纸。”
“嗯。光凭这个,看样子他们对你确实还不错。”
“确实很好。下礼拜一去公立中学作入学测试,过了春节就可以去上学了。”她想起惠老爷子的叮嘱:“下次来时,如果是托联邦警察来找我,请不要太张扬了……唐人街不太喜欢白人警察。”
“请确保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那天戏院那个青年,和他的父亲,那位堂会会长去了萨克拉门托市,下周五才回来。”淮真想了想,接下去说:“一般来说,他们三个月左右会回去一次……去补充女性。除此之外,很快要春节了,假如你想要趁他们回来以前造访唐人街,也请千万不要打扰其余居民。”
西泽知道她在向自己吐露信息,静静盯着她看了一阵。
“然后呢?等他们回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会有人帮我的。”她说,“毕竟华人并不全是白人电影里那名傅满洲博士。”
西泽听懂她这个隐喻,微微眯眼。
淮真切了小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了一阵,趁机大着胆子问道:“其实你也不太讨厌我,是不是?”
西泽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有回应。
“你发现即使卖到唐人街作妓女的东方人并不真的就是妓女,她也可以通情达理,使用人类语言跟你沟通;即便他们使用难懂的方块字,是该死的异教徒,也可以是纯良的普通人……除开共和党在排华活动中攥取了巨大利益意外,以上这些,都是致使你不喜欢华人的原因吗?”
淮真没听到回答,略加思索,还是决定接着往下说,“如果你喜欢唐人街的食物,有多一些空闲时间,下一次来时,请允许我带你去唐人街四处走一走,因为中国的新年快要到了,市集上会有很多好吃的,相当热闹。听说会有很多人会特意在这时候旅行来旧金山,参观华埠庆祝新年。如果是白人,需要向堂会支付十美分。如果你有朋友想来,也可以一起带来,我悄悄带你们从巷子里进去……”
第28章 天后庙街1
在剩余的时间里,他一直以不咸不淡的语气同她讲话。偶尔礼貌问一问菜是否合口味,等等,却始终未对她提出的邀请表示回答。
淮真知道他性格并不十分好相处。比起从前因误解她为妓女所表现出的厌恶,并不加掩饰的加以为难;后来将她从戏院救出以后的时间里,偶尔掺杂打趣的彬彬有礼,使他更像个阴晴不定的上司。她知道,此时向他提出这样的邀请的确十分唐突,在白人疏离的社会交际之道里,确实逾越过了安全界限,一定会使人生疑,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决定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如今任职的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正是一名共和党人。在他的任期内,不止帮助大萧条后的德国恢复军工业,还是个日本侵略主义的拥护者。如今大量共和党来到加利福利亚,倘若反对废除克博法案取得胜利,会为他两年后的选举赢得多少选票她并不知道。但是,近在眼前的这一位,竭尽全力搜集着联邦警察与唐人街勾结证据的排华者,大概与共和党议员此行目的是一致的。
他帮她逃出生天,她理应感激他。可是感激所带来的结果,假如会是阻止“华人女性嫁给亚洲人之后,会酌情失去美国公民权”的法案废除,那淮真确定自己一定得仔细权衡利弊。
晚餐结束的很快。
下山时天已经暗了,三两路灯穿插于昏暗密林,使夜间步行者不至于摔倒。西泽走在前面,不时小心拨开低矮蔷薇科植物枝叶方便她行走,一路沉默地下了电报山,汤普森先生的车已等候山下。
他显然比约定时间提早来了很久,一见两人,微微讶异,“时间仍还很早,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不用,去萨克拉门托街。”他上车后,立刻说道。
汤普森先生觉察他并不十分愉快,立刻闭了嘴,专心致志开车。
淮真转头看他。
西泽沉默地透过车窗望着前路,似乎知道有人在看他,睫毛缓缓动了动,合上眼,表示此刻并不想交谈。
路上行人寥寥,与世隔绝的车内更安静得诡异。
在人烟寂寂的唐人街行驶了一阵,忽而捕捉到一阵遥遥的人声,车行往前有越发喧闹的意思。渐有灯笼的光照进车里,淮真侧过头,荔枝红的光透过玻璃照到她脸上,喧闹声也越发响亮。她透过窗户,往窗外看去——原来恰逢大戏院散戏了。
白人不喜欢大庭广众下的喧哗,尤其是戏院的锣鼓喧天,所以十数年前就禁止华人戏院在深夜营业。这大约是今晚最后一场,所以观众渐渐散去以后,戏院门外灯笼也灭了两盏。车再近一些,连散戏后的戏班子也都结伴离开了。门外烧结砖的墙上贴了满墙花花绿绿的海报,有人在一幅海报前停驻下来。那是一个妩媚的背影,丝绢如瀑的黑发,直挺的脊背,夸大西装外套下头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小腿。
她盯着海报的眼神,专注到近乎有些痴。淮真认得那个侧影,是那名青衣叶垂虹。
这里距离阿福洗衣还有两条街。眼见车将要驶过去,她轻声问:“能否在这里停车?我看见了熟人。”
汤普森先生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几分钟时间,我走回去就好。”她推开门,想了想又说,“虽然冒昧了,但我仍希望你能仔细考虑我的提议,谢谢今天的晚餐。路上小心,下次见。”
车门关上,淮真朝那个高挑背影走去。
叶垂虹却仿佛怕有人窥探到有关她的什么秘辛似的,背过身,快步离开了。
高跟鞋跟在寂静巷道里踩出婀娜交错的踢踏声。
淮真没有追上去,而是在那幅海报前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那是一幅黑白照片的宣传海报,比普通戏剧演出的手绘体海报要隆重一些。照片上挤了许多人,中间最众星拱月的,是个有着英睿之气的年轻男人。
画报下巨大印刷体写着:一九三零年度邀得顶尖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来美演出国粹,乃我戏院莫大殊荣。
梅先生的巨幅海报独占了戏院大门旁最要害的广告位,将其余戏剧表演海报挤得七零八落。
从那七零八落里,淮真看见一张崭新戏单,上面写着:本月设《宇宙锋》,邀得同光十三绝衣钵,醉八仙吴菱光先生关门弟子垂虹演出女旦。
淮真隐约记得,梅兰芳先生的青衣戏似乎也曾师承吴菱光,如果叶垂虹也是吴菱光的弟子,那这两人……大抵也有点同门师兄妹的渊源。
淮真给自己不经意间发现的秘密震了一下。
可她到底也只是个门外汉。被梅兰芳先生大名震慑过了,也就激起一星半点波澜而已。
她回过神来时,叶垂虹也已经走远。夜里凉风起来,她紧了紧衣服,趁视线仍可捕捉到远处行人,加快步伐向家里走去。
走出大半条街,陡然看见一间生鲜店尚未打烊。
生鲜店门口挂出招牌:面包蟹,三分一只。
淮真想起早晨送衣服经过时,面包蟹售价仍还是八分钱一只。她摸了摸,兜里有阿福给的三十美分零用钱,心头一喜,走进生鲜店,问张太还剩几只螃蟹。
张太搁下牌从里屋出来,“还剩下两只。早晨出海挑出两只最大的留着自家娃娃吃,可是今天举家出门看戏去了,没顾得上。这两天不吃,过了就可惜了,为得这,今夜开门到这时候。两只一起要,五分钱折给你好了。”
生鲜铺的木板门很快关拢,这下街上连麻将声也消失殆尽。
淮真拎着两只麻绳捆着的张牙舞爪大螃蟹,心情颇好地在石板街上轻轻踏着脚,步伐轻快又跃雀,并未意识到送她回来唐人街那辆车并未立刻离开。
大抵白人们始终对外界传言的唐人街的混乱心有不安,所以仍一路跟着,看那小姑娘从生鲜铺子拎着螃蟹出来,溜达回到都板街,汽车一直在黑暗处缓慢跟着。
亲眼看她推开洗衣铺的门,西泽才对汤普森说,“走吧。”想了想,又补充道,“今天回去奥克兰。”
洗衣铺店铺留着门,暗沉沉的,灯光从后院子里照进前店。淮真推门,穿过大堂,看见阿福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将螃蟹搁在一旁,上前去搭了把手,将最后十来件衣服晒在绳子上。
“那白人小子送你回来没有?”
“送到啦。”淮真说,“刚好在市德顿街看到有面包蟹卖,云霞爱吃这个,晚上两只只要五分,就顺带买回来了……云霞呢?”
阿福气得吭哧一声,“不知上哪里野去了,这时候还没回来!”
淮真知道她去了日本町,阿福又讨厌日本人,不敢搭腔。晒衣服一会儿的功夫,螃蟹已经从水池旁爬出了院子。内河码头敲了八点半钟,淮真记得这时候有夜里最后一趟缆车,便借口去寻个烛台来捉螃蟹,趁机溜达到店门口去。
果然,五分钟的时间里,远处一个影子轻手轻脚靠着墙溜了进来。
一见淮真,立刻知道坏了:“你这么早!我还说多玩一阵,等到你回来,就说是跟你一块回来了——”
淮真说:“你也不早跟我通个气,季叔可都气坏了。”
“怎么办?”云霞慌了。
“季叔寻螃蟹去了,院子里还黑着,你走路轻点声,兴许他看不见。等你回屋去了,我将蜡烛点上,就说你不太舒服,一早就回来,在床上睡着没让人知道,快。”
云霞应了一声,两人一个掩护一个,轻手轻脚,从树影子下头穿过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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