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合二为一,不就是西泽本人吗?
淮真笑出了声。
他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吧,看起来并不怎么恐怖。”
想了想,又换了个,“你有没有听过麻省的Jimmy Darling?他有一双怪手。”
“Like what?”她问。
“英俊的面容,很奇怪的手。平时戴上手套,就是个普通帅哥。但是他的手只有这么短。”
西泽直起身,将半只胳膊缩进衣服里,迈出几步侧立壁炉前,借着壁炉灯光映照,颀长身材与短短胳膊在光影里晃了晃,“You see,Like this.”(像这样)
光影晃过淮真脸上,她心想:嗯,短手帅哥,很形象。
淮真接着问:“还有呢?”
“短手,然后,然后……”西泽突然打住,笑着说,“没有了。”
淮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住。
Jimmy Darling嘛。
短手非常灵活,但并不止闻名于短手。
传说这位兄台的高级技能堪比加藤鹰,因此广受美国女同胞们喜爱,因为这个才更加著名。
西泽迅速转移话题,“可以睡了吗?”
“One more please.”(再一个)
“Um…let me think.”
想了会,他接着说,“我小时候听过Koo Koo the Bird Girl……”
淮真已经极困极困了,仍强撑着睡意等他讲最后一个压轴笑话。
屋子里暖融融的,除了木头的味道,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味。
淮真在大衣里自己团成一团。突然地的觉得,小人物的快乐往往只具备弥尔的规模,可是,当小人物多好啊!
无聊的睡前笑话,燃烧的壁炉,早晨穿过的大衣,初春的海湾……就只这么一点小小的快乐,都统统让人觉得踏实又稳妥。
二楼窗户看出去,只能望见棕榈树光秃秃的头。
风沙沙吹了会儿,停下来之后,仍是一丛枝繁叶茂的锋利剪影。
淮真困到屋里也安静下来,只剩下壁炉中传来的噼啪声响,还有靠在丝绒椅子上睡着的人传来的均匀清浅呼吸。
第55章 旧金山湾5
淮真醒来时,壁炉的火刚熄灭不久。丝绒沙发上已经没人了,桌上放着一篮子软欧包和一壶牛奶。
鉴于淮真在早餐后近两个小时才睡醒,所以等欧包吃到嘴里时,已经是硬面包。
麦克利刚好从阳台经过,透过窗户向她问了声好。她立刻起身来,拉开门向他询问昨晚那两个女孩的情况。
“羁押在一层营房里了,我可爱的女士。”
“听说要等联系到那个女孩的父亲。”她试探地说道。
“女孩有一名联络人,早晨通轮渡时就已经过来录了口供。但那人也只是中华会馆负责接送华人前往火车站的一名职员而已。”
“那名教授有联系上吗?”
麦克利摇摇头,“很不幸。”似乎有些不忍,又补充道,“不过联络到了另一名女孩的母亲,那名教授的妹妹。这位女士表示一周后可以抵达天使岛。”
淮真望着对面营房黑洞洞的窗户发了会儿呆。
过一阵又问他,“她们的早餐也是软面包?”
“服役做苦力的女囚轮流为营房里的华人烹饪食物。我想会是面条一类的食物。但说不准,有时有人会偷懒……”
“我能去看看她们吗?”
麦克利有点为难。“也许需要先问过西泽的意见,他现在正在审问办公室里,也需要等上半小时。”
淮真点点头,“我明白。”
麦克利正打算离开,回头来看见餐桌篮子里仍剩下四只面包,问她,“我帮你扔掉?”
她摇摇头,将面包篮子护在怀里说,“谢谢。不过我想留着它们。”
麦克利盯着篮子陷入沉默。
几分钟,他改变主意,冲她扬扬手中钥匙:“来,我悄悄带你过去,再去通知西泽。不过请不要声张。”
行政大楼建在移民站背后五十米的山坡上,地势较高,穿过中间天井,需要拾几十级台阶上去,才是大楼一层。
因为来美国的女性华人远远少于男性,因此,没有通过天使岛的妇女都羁押在一楼大厅最里面几间屋子,二楼大部分房间都用来关押男性华人。一层空出的房间,有的用作厨房与洗澡房,有小小一间用作活动室,可以下下棋或者在里面舒展筋骨。
进门第一间屋子是检疫房。淮真与麦克利进去时,在走廊上,恰好遇见二十来华人少年刚刚洗了澡,跟着移民局警察去检疫房接受传染病检疫。他们赤裸上身,有一部分穿着白色麻布裤,有的还没拿到更换的裤子,陡然看见进来了个女孩,已经事的十三四岁少年吓得立刻拿双手挡住关键部位,害臊地躲到旁人身后。
刚进门便猝不及防撞见许多赤条条的男孩肉体,淮真也吓了一跳,只好假装很见过一些世面,跟在麦克利身旁目不斜视的朝走廊里走。
淮真问:“这一层住的不都是女士吗,为什么不让男孩们穿好衣服?”
麦克利回头看一眼,“噢,他们的衣服实在太脏了。人越来越多,换洗用的干净衣服根本不够。”
淮真仍想说什么,一眼瞥见晦暗长廊尽头的大门口坐着个精神抖擞的白人妇女。
麦克利立刻上前,与羁押房间门外的白人妇女聊了几句。
白人女士将羁押房的沉重木门打开,淮真才知道,分配不上裤子穿,在这里真不算太大的事——不足四十平的小小羁押房,房间里密密麻麻排放着上中下三层床架,中间用仅容一人侧身同行的通道隔开,几乎没什么容人转身的空隙。
看守女士最后一个进去,摸索到房间最深处,倒也方便直接从外面离开。
几乎每一张床铺都睡着一名华人妇女。因为没有太多活动空间,她们有一些坐在床上吃早饭,或者做着手工活。她们大多很木讷,也许是因为有陌生人进来,屋里几乎没有人交谈。胆怯的眼神,从每一张床铺上方,可怜巴巴,又满怀希望的落在两人身上。淮真起码看到不下十双哭肿的眼睛。
陈曼丽与刘珍玲躺着的小小隔子间尚未满员。陈曼丽在下铺,刘珍玲睡在她上面。跟随两人的仆妇并不在这里,听说刚被叫到对面去问话了。
淮真一抬头,便瞥见刘珍玲背后木头墙上,以繁体字刻着一首诗,应该是从前羁押在这里的女孩留下的:
“美例苛如虎,人困板屋多。
拘留候审多制磨,鸟入樊笼太折堕。
惨莫诉,呼天叹无路。
过关金门难若此,饱尝苦味悔奔波。”
陈曼丽本斜靠在床上刺手帕,一见淮真,立刻坐起来。
刘珍玲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白惨惨地躺在上铺,侧脸对着淮真,突然地说,“出生在加利福利亚,天生比中国人高一等。也天生比白人低一等。”
这话淮真实在没法接。只瞥她一眼,说,“我生在中国。”
尔后淮真以四川话轻声问陈曼丽:“吃饭没?”
她摇头,“说没煮我们的份。”
淮真将装了欧包的篮子递给她。
“谢谢,”陈曼丽接过来,朝上铺看一眼,又说,“我叫不动她。不晓得她咋子了,昨晚哭了一晚上,你帮我问一哈好不好?”
淮真敲敲床铺的木头板,“吃点欧包作早餐。”
上头气若游丝一句,“我不吃,留给她们吧……”
淮真想了想,说,“移民局联系到你妈妈了,她应该下周就到。”
过了一会儿,一声哭腔响起:“我……肚子好疼。”
“吃坏肚子了?”
“不是……”她声音越来越小。
淮真问陈曼丽,“你见她吃过啥子没?她闹肚子了。”
陈曼丽哎呀一声,“葵水来了是不?”说罢,将床尾一只竹箱笼打开,寻出一只绣了四郎探母的刺绣月经带,敲敲上面床铺,塞进刘珍玲手里。
刘珍玲捏在手里一看,气地甩手便扔了出来,“这种老古董我姥姥都不用……”
淮真吓得伸手一接,才不致使月经带掉在黑漆漆的地上。
陈曼丽有些委屈,“新嘞,我都舍不得用。”
淮真替她向上铺那位转达了意思,半晌没听到动静,又说,“你不用,你妈妈来之前这些天也没人能给你洗床铺。”
她微微支起身子,看了淮真一眼。而后气弱了一些,“那……那你还给我。”
麦克利没听懂女孩们的谈话,也不知那条刺绣棉布做什么的,仍高高大大的立在一旁等着。刘珍玲手执月经带,有些委屈看了这高大白人一眼,张了张嘴,纵讲得一口流利英文也不知该如何出嘴。淮真见状,便立刻起身,打算与麦克利一起离开羁押营房。
刚转身,便听见后头喊了一声,“等一下。”
然后听见陈曼丽问道,“要是我被爆纸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家去?”
淮真突然愣住。
爆纸,是冒名顶替美籍华人的“纸儿子”这行生意创造的广东行话,她怎么会知道?
“你从哪里晓得‘爆纸’的意思?”
陈曼丽张了张嘴,没说话。
淮真看她一眼,没接着往下问,几步小跑跟上麦克利。
离开麦克利不经意地以英文问道,“她叫住你,都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能不能帮上面女孩买点东西带过来。”
“什么东西?”
“女孩子……的东西。”
麦克利便不再多问。
淮真出了一手心的汗,竟然比她自己经过海关时还要紧张。
临近十点,西泽仍没得空,只好委托麦克利送另两名值夜联邦警察与淮真同车返回市区。
快到唐人街时,途径哥伦布街的O.M.俄德商店,淮真请麦克利将车停在路边。
俄德商店距离唐人街不过五分钟步行时间。下了车,她飞快跑进商店,以二十美分价格,买了两袋最便宜的Southall’s Towels一次性卫生巾,装在纸包装袋里,交由驾驶室里的麦克利,请他帮忙带回天使岛移民站。
第56章 奥克兰
还未踏进阿福洗衣的巷子,远远见一排女孩蹲在杂货铺门口哭。她们大多是拉丁裔或西班牙裔,有着乌黑卷曲长发与健康油亮肌肤,着一件露了大片胸脯的短上衣,包臀裙下勾着黑色过膝袜,下穿一双细长高跟鞋。旧金山常年不过十余度的蒙蒙细雨春日清晨,将这群死守在木板门外的拉丁女郎们冻得嘴唇乌紫,瑟瑟发抖。
姜素在里头以广东话叹道,“洪爷唔理,你找我也不济。”
女孩们仿若发现唯一生机,以英文哀求道,“让我们进去暖一会儿吧,求你了。”
听见脚步声,那木板一条缝里露出一只三白的眼睛,正瞥见从都板街走进巷子的淮真,立刻掀开一道门板喊道,“淮真呀,同她们英文讲讲道理:洪爷病咗,唔理事情,都返家去吧。”
那群女孩中有人抬头望向淮真,大多都受了点伤,脸上不知怎的青一块紫一块。其中有个眼睛漆黑灵动的女孩子颇为面熟,淮真认出她是玛丽。
顿住脚步,尚未走过去,阿福洗衣的大门哗啦一声推开来,罗文立在门口大声道:“淮真,回来。”
淮真诶一声,转身返回家门。
罗文一双跟着她转,“姑婆屋里闹事,有你什么相干?”
姜素高声道:“不是自家闺女,无人心疼咯——”
罗文哼笑一声,“你心疼,你倒是放进屋去,别让人在外头受冻呀。”
挑豆浆桶的大爷远远吆喝过来,一见这里这么热闹,不由慢下脚步。那群拉丁女孩里有的揩揩泪,灵活媚眼在眼眶转了转,“先生,十块钱,我跟你回去——”
跳单老头摆摆手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八,做不动喽。十块钱,我买你回去帮我推磨,不如五块钱买头驴。”
隔着道门板,杂货铺里头听墙角的姑娘们咯咯笑不停。
罗文立刻将淮真拽回屋里,“回房读书去。”
她英文不错,看似心下不忍,又回头冲外头道:“洪先生病了,没法给你们妈妈讨公道。在这里也没用。”
罗文回头对淮真说,“洪爷一病倒,唐人街准得乱套。白人一来,回回拿妓馆与女人开刀,这回不知什么事情,连黛拉·克拉克都给捉走。你移民资格证没拿到,身份又敏感,下回可别再淌这浑水。”
黛拉·克拉克是唐人街一间白人妓馆的西班牙裔老鸨,脾气火辣,早年也是登记作洪爷的妻子,才拥有今天的公民身份。后来混婚不合法了,她与洪爷的婚姻关系在加利福利亚自动失效。
不及淮真回答,外头又是一阵哄闹。
有女孩子以英文嗲嗲喊道:“小洪先生——”
隐隐听见洪凉生问:“大清早都站这吹什么冷风?”
女孩们纷纷开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行了行了,一个个来,玛丽,怎么回事?”
玛丽饮泣,“昨天半夜妈妈和客人去大戏院听戏,碰上一名联邦警察罗伯逊带着太太与女儿。他认出妈妈,便让戏院将她赶出去,说不能让妻子女儿与这种下等人在一间屋子听戏。大戏院老板拒绝了,当天晚上他们便带着人冲进屋里来打人,打我们,打妈妈与客人们,还将她捉回警局去了。”
洪凉生没作声,由着那群女人你一句我一句。
过了会儿,便听他说,“我知道了,罗伯逊是吗。”
又说,“我待会儿叫人将门锁砸了,请几个打手守在门口,联邦警察?来一个揍一个。都别怕,回去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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