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珍在上海美侨开办的基督教会学校上学,一直到拿到犹他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到美国。上海这个城市的氛围,使大部分能接受良好教育的孩子们同时兼并对西方文化的全盘接受以及对领土被割据的嫉恨。两人离开时,刘玲珍一直以一种仇视殖民者的眼神仇视着西泽。而初到美国领地,刚学懂英文的陈曼丽,在这个时刻寻找到了整间屋子里第一个敌人,那就是西泽。于是她让自己仆妇从箱笼中寻出一只绳子系的黑黢黢烟熏香肠赠给了淮真。并让刘玲珍用英文询问西泽:“她是华人,赠给她并不是行贿,对吧?而且,你们白人一定不喜欢这种食物。”
刘玲珍讲话时,屋里另外几个女人一直应声点头。你看,建立革命友谊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相同的敌视对象。
很滑稽,是不是?刚从一个警局的阶级立场出来,又立刻进入另一个阶级对立面。你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使这两种阶级巧妙融合的契机。
那所公寓正对海湾,是一所著名灯塔礁餐厅。西泽带着淮真径直走过去,却直接被老板直接挂出的“拒绝有色人种入内”门牌隔绝门外。
西泽将车开出两条街,才寻找到一家没有张贴类似告示的餐厅。
“按理说我们的晚餐需要预定,但是——”那名女招待在看见一身得体装束的西泽,于是改口问道,“几位?”
“两位。”
在餐厅大门框外,高大英俊的白种年轻人伸手轻轻一带。带到身旁,与他同框出现的,是一名黄色皮肤的少女。
女招待立刻又换语气,“餐厅还剩下一张餐桌——但有色人种必须隔离用餐。所以很抱歉。”
那时西泽已经推门进去,带着一股想要拎起椅子当场砸了餐厅玻璃的戾气。淮真追上去,死死拽住他。西泽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拉了拉他的衬衫袖口。那一瞬间,西泽眼神松懈下来。背后是一扇玻璃门,外头铁轨经过的光落在他脸上,有点变化莫测。她立在餐厅门口,往上面两级台阶上,用仅剩那只眼睛和他对视。
他妥协了。
两人的出现,收获了餐厅众人的瞩目与嗟叹。众目睽睽之下,他任由淮真拉着手腕,离开餐厅。
两人长久的沉默的坐在车里。西泽并没有发动汽车。但每一次列车穿过带动的强烈震颤,都让淮真有种汽车前进的错觉。
就在一团混乱的火车声里,淮真建议:“这个点,想找出一家不隔离有色人种酒馆,或者可以去意埠试试。”
那里距离唐人街很近,意大利人也是对华人最为友好的白种人群。许多唐人街富商在这片国土的发迹,都离不开意大利老板的合作与融资。
但是西泽却说,“I don’t want go anywhere.”
他不喜欢意埠,不止因为那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与她隔阂的地方。
在这个国家,尤其在旧金山,隔阂存在于城市每一个巷道角落。不公与压迫使得白人获得天然的傲慢,也是在这种压迫下,唐人街诞生了。
从警局出来以后,他就一直载着她在这座城市漫无目的游荡,试图找出一个可供两人容身地方。可无论哪一个地方,要么回归她的阶级,要么回归他的阶级,一旦分道扬镳,便宣告各自都从平等世界脱离,仿佛找寻不到任何一种合理关系,可以将两个人关联起来。
他哪里都不想去。
所以他也一直不愿送她回去。
很多东西是扯不清的。至少在这里坐到明天早晨七点太阳出来,也还是扯不清的。
“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在七个星期之后。”他说。
淮真笑了,“所以你们胜算很大吗?”
想拿下加州,民主党简直痴心妄想——德赛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尤其当西泽将收集到所有关于中国人投机取巧的证据交给他时。
但西泽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然后我会离开旧金山。”
淮真嗯了一声,“那时候我也结束考试了,有时间仔细想想该送什么给你作临别礼物。”
西泽没有讲话。过了会儿,他拉开手边箱子,摸出一只打火机,试着打亮。
几次尝试点燃失败后,他扔开这一只,继续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淮真以为他烟瘾发作却找不到香烟,便问道,“需要帮助吗?”
他摇头说不。过了会儿,他翻找出另一只火机,试着点亮车内空间。火光咔哒一声,将两人都照亮。打火机点燃的瞬间,他眼睛也亮了一下。
尔后他将仍还温热的火机递给淮真,伴随一点笑容,他将汽车发动,向前驶去。
“你接着讲。”他说。
“讲什么?”
“讲讲唐人街。”
淮真没有问他要将车开去哪里。在今天之前,她一定会抱怨他不该因为债主身份而随意支配她的自由。
但是这一刻不同。
直到很久以后,淮真才会意识到,今天是一场不带有任何目的,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回想起这场约会里的自己留给西泽的印象,淮真觉得会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姑娘的形象。淮真不知讲什么,只好讲讲唐人街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倘若有关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里民主党大获全胜,她的姐姐会在暑假考试结束后立刻被送回中国相亲。唐人街许多女孩都会。因为传统华人家庭出生的女孩都很恨嫁。一旦美国华人的婚姻法对所有人都公平起来,唐人街的父母们一定会争破头,将十六七岁适龄少女送回国相亲。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更希望作为共和党的西泽获胜,这样很多唐人街女孩只能选择继续学业,念高中或者上大学。
奇怪的是,这样喋喋不休的淮真并没有引起西泽的反感。他很认真的听着,并问她,那么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的公民身份太脆弱,几乎很难回国相亲。一旦在美国有合适相亲对象,季叔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直到车在诺布山下的波尔克街边停下,西泽也没有打断她的讲话。
周围几乎都是民宅,西泽从驾驶室下车,绕去打开后备车箱。淮真下车时,他已提着一桶什么东西,朝面前那栋洋楼走去。
“过来。”他走出两步,冲她招招手。
淮真跟上去。
“打火机带上了吗?”他问。
“带上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那大花园外的大铁门。
“这里是联邦警察的临时宿舍。”他一边带淮真往里走,一边低声解释。
这里也是排华法案的起点,那场著名的,以打死数十名华工为结果的美国工人党闹事地点。现在里面住着共和党的拥护者,几十位年轻的单身汉。
西泽轻车熟路带着淮真走进草坪深处一间小屋子,里面是单身汉们雇佣的临时洗衣工晾晒衣服的地方。门拉开,小小屋子里晾晒着同一色的警服上衣、长裤与外套。
他在衣服林里来回穿梭数趟,走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衣服,扔给淮真。
“都是同一个人的。”他说。
淮真踉跄接住,抱在怀里,展开一件警服外套,露出胸口缝的名字。
果然。
她转头望着立在门口的西泽。
“保不准他们凌晨过后会从酒吧回来,”他靠在门口放哨,回头说,“干你想干的。”
淮真将衣服裤子一一挂起来,观摩了一下。
而后点燃打火机,将所有裤子的裤裆烧掉了。仔细想想,又折返回去,将衬衫的前襟烧了两个洞。
从晾衣房出来,西泽拽着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将她带到那栋有八十年历史的洋房正面的大白墙面前。
借着月光,她发现那堵墙上刷了长长一排大斜体英文词组与腥红涂鸦。
她立在月光里头仔细辨认:那是长长一串F word,操了锡克教徒,巴基斯坦人,天主教徒,苏联人,黑手党,哈西典人……等等,半面墙,几乎将美国领土上所有人种国籍都骂进去了。
这片国土上,政客想要赢得选举的手段无非笼络选民以求得政治正确。而这版面墙,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政治不正确。
西泽手持着涂料刷思考了一阵,躬身继续书写。
淮真凑近前去辨认:SILLY COPS, FUCK THE HONKY……(傻条子,白鬼)
下一个F word还没写出来,头顶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警察洗过澡,探出窗户吸烟。
淮真吓了一跳。
西泽猛地掩住她的嘴,将她窝进怀里,拽到墙根底下。
涂料刷掉进颜料桶里,“咣当——”一声,在寂夜里发出一声脆响。
“谁在那里?”他用烛台照了照窗户下的花园。
一只猫追着下水道钻出的硕大老鼠从花园追进墙根。墙根挡住的地方黑洞洞的一片。
他只看见一只空了的涂料桶,于是决定穿件衣服出门检查。
就在这时间里,淮真与西泽已经悄无声息,绕过墙根,从另一侧围墙大树下偷偷溜出大门。
两人刚刚坐进街边的车中,便听得一声响彻半条街的咒骂:“Who the fuck——”
西泽笑出声。猛踩油门,将后半句咒骂远远甩出半条街。
淮真忍着笑,“我从没有听见过警察骂同行条子,白人骂白人是白鬼。”
“无论如何,解气吗?”他笑着问。
淮真笑着说,很解气。
倘若对付规则的唯一方式只剩下不计后果的青年人式的恶作剧,解气也只能是解气了。
诺布山距离唐人街并不太远。车驶入唐人街,便意味着,两人即将回归各自的世界。
西泽又得艰难的为自己寻找下一个和她见面的理由。
车仍按老规矩,在距离洗衣铺半条街的萨克拉门托街停下。西泽说,“我可以等你五分钟。倘若你法律上的父亲拒绝为晚归的女孩开门。”
淮真笑着说谢谢。
突然地,他问,“你也会回中国相亲吗?”
她心里生起异样,猛地回头。
西泽也看着她。从警察宿舍出来时的笑早已从他脸上散去,此刻面无表情的望着你,看着他的眼神,你能明白他和你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淮真说,“不会。我的公民身份敏感,他们应该会给我找一个更有利于保住这个身份的相亲对象。”
“比如呢?”
“我不知道。也许美籍军人一类的。”
他便不再讲话。
淮真推开车门,想了想,又问他,“其实我很想知道,比起广东菜,是不是炒杂碎更合口味一些?”
“我都不喜欢。非得花三十美分吃一顿饭,我会选热狗。”
淮真嗯了一声,冲他摆摆手,快步离去。
淮真明白了一些事情。
两次来唐人街时,他都在这里送她回家。
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审视种族歧视存在偏差。
第二次,他发现自己的确不讨厌她。
也许有一丁点喜欢吧。
但这点喜欢又能有多少用途呢?过几个月,离开这里就忘记了。
更或者,他心底更深层次的道德,全副武装的在排斥,或者拒绝承认这种感受。
第61章 奥克兰6
一听到远东学校学生家长上门来打的报告,那个晚上阿福跑到意大利餐厅去发动何天爵和他一起到警局门口转悠了好几趟,试图将一口袋钱塞给看起来很威风的警察。等终于打听到淮真已经被西泽驾车带走,这才终于放心离开。
阿福洗衣的灯是留给淮真的,店里的人也都还没睡。一见她回来,都松了口气说,回来就好。阿福径直去睡了,云霞借口去后院给她烧水洗澡,前店里只剩下她与罗文。
罗文问她,“伤还好吗?”
她说医生已经看过了,挺好的。
罗文先说今天从一位太太手头买了张旧的东华医院医疗保险卡,给云霞和淮真一起用。保险卡是那位太太十九岁女儿的,但她女儿回国相亲一年,便友情价五折出售给了罗文。罗文说,白人都不太分得清年轻华人女孩,若是她检查伤口,或者换药,可以直接拿去用。到时候去擦个粉,抹个口红,扎条辫子,看起来也都一样。市政府一直催促学生办医疗保险卡,姐妹两个人蒙混着一起用,能省一大笔钱。
淮真笑着答应,说谢谢季姨。
当着晚辈的面讲自己投机取巧经,罗文也有些讪讪的,便说这是今天上门来的两位太太教的,她们孩子也在公立学校念书。讲完这个,正好借着话题,小心地问她,“黄家那个姐姐的事听说了吗?”见她摇头,叹口气,“咱们中国人家规矩和旁人不同,姑娘大了,夜里太晚,就不要跟白人再混在一起,很容易给人教坏。像那个黄文心,给个白鬼吃的死死的。到头来上当受骗,小孩都打掉了。黄太太天远地远赶过去,闺女独自在那边生病吃闷气,还患了什么忧郁症。那丫头图省钱,又没有办医疗保险卡,在纽约看一次医生,几十美金打水漂似的。给人占了便宜,自己吃亏,到时候哭都不知哪里哭去,你可不要学她!”
淮真说好的。罗文劝诫的话讲到了,便将最后一盏灯也熄灭,让她回房休息。
即便罗文在借着黄文心的事给淮真提醒,但天大的事也是别人的事。她实在累极,不知自己是怎么游魂似的抹黑穿过院子的。
上楼推开房门扑到床上,几乎立刻进入黑甜乡。朦胧里云霞端着面盆进房里来,看她睡成这样,叹口气;给她翻个身,见她这副丑脸,又噗一声笑出来。笑完了才想起拧干帕子替她擦了擦。
那笑声出现在梦里,却和淮真心底另一个讥诮的笑重叠了。她想起了陈家赠给她的那截腊肠,被她给遗忘在了西泽的车里。梦里,西泽拎着那只腊肠放肆嘲笑,转头便将它扔进了臭水沟了。漂洋过海坐头等舱来的香肠,就这么被扔掉,实在太可惜了。淮真一个惊醒,翻个身,又睡的不省人事。
假如有人告诉淮真,那两截腊肠最终出现在了奥克兰别墅的早餐桌上,她一定不会相信。
那个夜里,西泽直接将车开上回到奥克兰的船。旧金山春夜比柏林十一月的正午还要凉爽,他慢慢将车窗拉起来。奥克兰郊外什么都是漆黑的,密闭的车内什么也看不清,只除了熏肉味与奇异的东方香料味道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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