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这个,卫理公会会员之一的主编雷女士找到淮真,问她愿不愿意将惠大夫旧金山行医录精简一部分内容,刊载在第一期英文版上。
淮真说她得回去问问惠大夫,因为这些内容都是他这么多年一笔一笔记录的资料里汇总来的。
等真正问及,惠老头却一脸不高兴,说,费那么大力气写成英文给白人看,别人会看吗?
想明白了,又说,“不看,不看才好呢!”立刻又改了口风,表示将那些资料全权交给她了,她想用来干嘛就干嘛。
对此,淮真只当他跟自己闹别扭。能将他这么多年光辉事迹发在英文报纸上,淮真当然高兴。不过仔细想想,自打市政厅敦促中医馆考取行医执照开始,惠老头始终心头不大痛快,做事也不知跟谁拧着三分劲。有时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医馆一周七天,他能有三四天不来看一回。他不在,医馆只开夜里四个钟头,要是小伤小感冒还好,不是日常病症,淮真又不敢给别人胡乱抓药。病人上门找不见大夫,淮真只得转达惠大夫的意思,劝他们都去东华医馆或者教会医馆看病。
因为这些事情,淮真忙得几乎两周没睡个囫囵觉。等有空问清云霞最近偷偷摸摸密谋着什么事情,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那天中午刚吃过饭,有几件代送的衬衫标签写着一行日文。阿福正发着愁,云霞在旁边脱口而出一句日语。一句话讲完,一家人都听出端倪。阿福看了她两眼,一言不发下楼去了。云霞自知失言,捧着只大碗喝汤,将脸整个挡住。
晚上淮真钻进云霞被子里,问她究竟从哪里冒出一个南加州大学的女朋友来三藩市结婚。
云霞说:“是早川的嫂子,是他哥哥在上海认识的,后来为他,瞒着家里人考到南加州大学去念书,又瞒着家里人在洛杉矶结了婚。他们下周在日本茶园订婚,新娘没有家人美国,又不能住在男方家里,自己一个人住在唐人街苏州酒店,叫我多陪陪她。”
又说她家两年前刚从杭州搬去上海,爸爸是个遗少,在震旦作教授,家风保守。得知她恋爱,竟然在家当着学生的面骂她:“如今学校尽教女学生“娜拉的故事”,你当我不知?早知不该送你念书!就是上海滩陪酒的高级舞女,也知道什么叫亡国恨!你却是不知贵贱的!”父亲将她大骂一场以后,至今没有再同她说过半句话。
又因为婚礼仍要去教堂,因为她没有穿胸罩,所以那天没有来得及试婚纱。她说虽然胡博士在国内倡导天乳运动好几年了,但是被包括她爸爸在内一众上海议员骂作“淫服”。学校宿舍女孩都穿,但她从未穿过,也没问过,但是一直好奇:“这东西是为了让胸部暖和还是怎么的?”让云霞笑了好一阵。
云霞大概是足以感同身受,所以唏嘘不已。
淮真突然问她:“等到去日本茶园订婚宴,算是正式场合请你见他家人了吧?”
云霞正滔滔不绝,一听这话,突然愣住了。
淮真说,”你想起那位姐姐结婚付出的代价是与爸爸决裂,也会替她伤心。日本人家规矩也很多,早川同家里人有了交待,你总不能瞒着家里人一辈子,对不对?”
云霞大概她也觉得这段恋情有些前途未卜,转过头说,“淮真,你让我再想想。”翻了个身瞪着眼看窗外,然后便彻底沉默了。
礼拜天她与云霞陪同那位姐姐一块去了一次格兰特大街,因为那家东方面包房据说能做出全美国最好的“文明婚宴”用的新娘蛋糕。她十分健谈,一见淮真,立刻夸赞说,“现在上海人夸年轻女孩子长的好看,都夸她们像个小东洋。我们美国的中国妹妹们,比上海的东洋妹妹好看得多。”
在东方面包房预定了一式十二盒精致的蛋糕盒子,三人顺带在三元茶餐厅随意吃了一顿那种五十美分一份,专门敷衍金融街白人的套餐——一般是炒饭,雪豆叉烧,芙蓉蛋和炸虾一类的。
餐桌上,她向即将考取大学的女孩子讲南加大的生活趣闻:女生宿舍是四人间,地方很安静;如果不急着毕业,课程还算轻松;图书馆书籍可以免费借阅;几乎每天夜里都有舞会;每逢周末,男孩们都会开车载喜欢的女孩去附近沙漠或者海滩玩;好莱坞有时回来学校寻找长得好看的学生充当临时演员,听说导演欧文·塔尔贝格买下了赛珍珠《大地》的版权,他们会在圣芭芭拉附近建一个五百英亩的中国农村,还会招募四千多个华人群众演员,其中有对白的有六十五人,整个洛杉矶新唐人街和南加州大学的华人学生听说这个消息,都沸腾了……
临别时,她拉着淮真与云霞,说希望很快能在日本茶园见面。除了你们两,还有一些我的一些大学同学。
云霞立刻攥住淮真,同她说,那么日本茶园见。
淮真知道,这就算是被邀请了。
当天晚上云霞终于同阿福说了实话。
阿福第一回破天荒的没有发火。
他想了想,这样告诉云霞:“你从小学中文,学英文,把美国和中国最好优秀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你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所以也得接受美国文化,所以不是所有东西都得全部是中国式的。但不是说爸爸希望你是个美国人。虽然不指望你能理解什么去国怀乡之类的感情,但你始终得记住自己是个美籍华人,爸爸也不能像个封建时代的老顽固把你禁锢在家里。你也高中毕业了,爸爸不支持,但不表示你就不能这么做。你可以去试着约会……”
正当云霞跳起来想搂着阿福的脖子在他脑袋上亲一口时,阿福接着说:“去就去,但就是个普通聚会而已,跟什么见父母没有半点关系。我仅仅同意你与淮真去参加同学的聚会,和妹妹一起多认识一些朋友也好,别的事情休想再提。妹妹跟着她一块儿去,也记得叫她别将心玩跑了。”
淮真忍着笑,答应说,放心吧季叔,我一定会看好她的。
云霞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爸爸光秃秃的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
淮真觉得,最近阿福跟着卫理公会的太太们开始学了点英文,看来还是有点用处。
阿福洗衣最近雇佣了一位与白人妻子离婚的杂货商人从中国乡下带来美国的新娶的小太太。因为她到美国晚,抵达旧金山时,一早接来的儿子女儿也已经上小学了,她闲不住,便想出来做点活计贴补家用。乡下太太能吃苦,手脚很快,虽比不上阿福,但也能为他分担不少活计。合同上虽然只写了二十美金,但阿福会额外多支给她五到十美金。
因为还没有租用到晾晒衣物的地方,淮真与云霞二楼的窗户用鱼线搭了起来,暂时用作临时补充晾衣的位置。唯一的不足时,朝向院子这一面窗户都打不开了。
淮真与云霞去金融街的白人时常光顾的餐厅,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每月收五十美分,让她们在店铺门口张贴一张阿福洗衣的广告。广告纸是淮真与云霞手写的,纸上除了云霞娟秀的中文字迹,还有淮真用钢笔画的漫画小人头。广告纸很吸引眼球,又因为洗衣价格比白人洗衣铺便宜一半以上,广告纸很快起了作用,阿福洗衣生意变得越来越兴旺。
因为打了两份工的缘故,最近只有云霞在店里帮忙。只有礼拜六的下午与礼拜天,淮真能抽出两小时的空闲接替云霞在柜台后面接听电话。以至于第二次接到从东岸的法尔茅斯拨来的电话,已经是两周之后了。
第82章 金门公园4
电话铃响时,是在旧金山夜里九点半钟。罗文照例会在礼拜六晚上去新宁同乡会打牌,阿福已经睡下,云霞还没有从外面回来,店里只有淮真一个人。
电话铃响之前,一艘从中国开来的货船到了岸,一箱又一箱唐人街居民在家乡采购的货物被货车运进唐人街。因为货物里包括大量蔬菜水果,不能耽搁到第二天。P.H.裕海运公司的在旧金山的送货员将货物放在都板街,在路口吹响嘹亮号角,大声喊着附近住户姓名。淮真坐在柜台后面,眼见一户户窗户里刚暗下去的灯又腾地亮起,穿着粉色或者白色睡衣睡裙的少女与太太趿拉着拖鞋从屋里急匆匆奔向巷口的皂角树。
罗文的名字也被叫到了。幸而阿福洗番衣距离皂角树并不太远,裕公司送货员看她长得过分纤弱了些,便替她将两箱货物搬到阿福洗衣店门外,请她一一核对。若不是这样,她几乎错过那通电话。
她刚用英文问了句“你好”,便有些无暇顾及听筒里的内容。因为送货员将一袋子被压得皱巴巴、烂到近乎发霉的蘑菇从一只箱底拉扯出来,几乎怼到她脸上。
送货员用广东话说:“我哋会赔偿嘅。箱裏面有一啲丝绣……你知唔知我讲乜?”
(我们会赔偿的,因为箱子里有一些丝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被那一阵霉味熏得几乎背过气去,点一点头,说,“我睇一睇先。”
淮真脑筋有一瞬的短路,尚没来得及换作英文,就着广东话对听筒那头说:“尼度有D忙,介唔介意……”(淮真想说的是“有点忙,介意等一等吗?”)
听筒那头很轻地,也是用广东话说:“我等你。”
淮真第一次听他讲话就是在调侃广东话,对他讲广东话的语调比英文或者德文还要记忆深刻,几乎在一瞬间就辨识出来。
夜里大风呼呼地刮过街道,淮真打了个颤。听筒那头很吵,有小提琴拉着维也纳古典派某支代表曲,掺杂着谈话声,像在某个并非速食快餐店的高级餐厅或者夜间酒吧里。
他没有再继续讲话,淮真却没有舍得立刻放开电话机。她手里握着罗文留下那份订货单,只得将老式铜制电话夹在肩膀与脸蛋中间。每一个路过的唐人街居民,都会看见阿福洗衣家的小女儿,在这个深夜的九点半钟,穿着夹趾拖鞋立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将挂壁电话机的电话线扯得老长。
送货员将同一只箱子里两条丝绣床罩与两幅丝绣门帘,还有从上海采买来做衣服用的锦缎与绒布拾出来,在备份单上记录下它们被污染的程度,以方便向运输公司申报这次损失。
过一会儿又打开另一只箱子,将一袋袋苤蓝、秋葵、广东菜心、苋菜与冬瓜拎出来。很幸运的是,这箱货物都完好无损。
两箱货物在海关申报的价格是二十四美金,送货员开出八美金的赔偿单,告知她需要罗文带着身份卡去船运公司领取。一边撕下单据,一边抱怨说:“点解唔将菜放埋一个箱裏?”
淮真大抵能猜到罗文这么做的意图,她红着脸对送货员不停谢谢,心里有些惭愧。
裕公司的人离开时,码头上恰好敲了十点钟。
“妈妈从中国买了一些蔬菜和做衣服的布料,”她想起他还在外面,握住听筒说,“纽约已经一点钟。”
他说,“我在法尔茅斯。”
淮真咦了一声,“英国的法尔茅斯?”
他笑了,“加勒比海的法尔茅斯。”
洗衣铺墙上贴了面地图,她在上面找了找,“我在学校地理可能学得不够好……”
“但是你知道英国有个法尔茅斯,”他听见翻地图的声音,给了点提示,“看看波士顿南边。”
“我看到普利茅斯。”
“再往南。”
淮真手顺着地图滑下来,从马萨葡萄园又退回去,终于在一个半岛尖角上,看到小小的Falmoth字样。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了一系列埃克塞特,布里斯托,汉诺威,里斯本之类的欧洲城市名字出现在了美国东部地图上,大城市周围各个小小角落里。
“美国的法尔茅斯。”淮真笑着说。
“新英格兰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以为你跑去了欧洲大陆或者牙买加。”
“对你来说法尔茅斯还不够远吗。”
淮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冷冷淡淡的语气里听出强烈的不满与怨念。
当然远,比长岛离旧金山还要远,太平洋离大西洋的距离。
“小镇的夜里……”她搜集脑海里所有英文词汇,极尽所能,却只搜刮到一个德语单词,“很Langweilig。”
西泽突然又笑了,“是,很Langweilig。”
淮真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知道他似乎又开心起来。
她问,“是和朋友在酒吧里玩吗?”
“我自己出来的。找了家俱乐部给你打电话,想知道你最近都在怎么样,以及有没有……”
淮真想起上次他当着罗文在电话里故意开的那个隐晦的黄腔,猛地打断他说,“最近一直在工作,这两周都格外忙碌。”
“嗯,上次拨通是一位女士接的电话。我问妹妹在吗,她说你每天要做两份工作,最近都不会在店里接电话。”
“也许是我姐姐或者妈妈……”
有个高大白人立在外面敲敲门板,指指地上放着的一口袋衣服,等她过去清点。
淮真只好告诉他,“有顾客来了。”
“下周末你会在吗?”
“下周末?一个从上海来的姐姐要结婚了,在金门公园,她邀请我和姐姐一起去……”
“参加婚礼,是吗?”
白人在门口不满地催促,大声说着一些抱怨的话。
她只好对电话那头的西泽与门口顾客一并说了句“抱歉”,将电话听筒搁在桌上,去将门口布袋里的掺杂着汗臭的工装服与T恤一件一件拾出来,一边微笑着缓解客人不耐烦的情绪,“市区木工活很多对吗?我看你们最近都工作到很晚。”
白人仍有些不满,讥讽她:“白人女孩儿可不会在工作时间和小男友煲电话——”
想起报社那个无所事事的白人姑娘,淮真笑着说,“先生,你说得对。不过华人的工作几乎不会像白人一样在五点钟按时结束,否则我也不会在白人女孩和男友约会的时间里还在这里工作。”
白人被她讲得哑口无言。紧接着撇撇嘴,颇厚颜无耻的抢白,“这里可没有人叫你们这么勤奋。”
听他这么说,淮真觉得自己好像从根源想懂了《排华法案》。
她头也不抬地说:“先生,一共十二美金二十五美分。”
白人脸色一变,“上次才十一美金。”
淮真说,“或者你可以选择换一家,据我所知,市区最便宜的白人洗衣铺盥洗这些衣物一共只要二十三美金,你需要坐四十五分钟电车去日落区——哦,对了,他们下午五点以后不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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