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上痒痒的,未免使他雪上加霜,她努力忍住笑,一动不动。
最后一点顿下,西泽微微抬头,对着她左肩无比懊恼的叹息一声。
“很丑。”他说。
淮真从他腿上下来,跑到到穿衣镜前去看那个字。
小小的,有一点华文幼圆的意思,觉得怎么都算还好。
她垫了垫脚,从穿衣镜前回过头来,指了指这个字,对他说,“我很喜欢。”
西泽终于神态纾解的微笑。
敲门声响起,外卖送到。西泽起身去,开门前回头对她说,“衣服穿好。”
她眨眨眼,背过身等墨汁干透才将衬衫纽扣系起来。
西泽抚开稿纸,在书桌前将餐盒打开,自餐盒溢出一股大骨煲汤响起。
淮真惊呼一声,“青红萝卜排骨煲和炒通菜!”
他笑了,招招手,“快来。”
淮真赤脚跑去他身边。
西泽将桃木椅拉出来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身后床尾,听她一边吃一边赞美,“晚餐盒比我与姐姐在三藩市常去那一家还要好吃!”
西泽说,“我有问过美棠。”
淮真饿坏了,不出十分钟,囫囵掉半碗汤,才想起问西泽,“你吃过吗?”
他点一点头。
也是,父子久未见面,总不会没功夫吃一顿晚餐。
她想了想,说,“刚才我在自动报纸贩卖机看到安德烈和凯瑟琳的婚讯。”
西泽有点意外,而后又说恭喜他们。
她有些讶异,“你不知道么?”
他说,“没有人告知我。也许他们也想象不出,我可以以什么样的身份被邀请去婚礼。”
淮真说,“也许你父亲只是不想让你分心。”
他说也许是这样。
淮真又说,“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他问是什么。
她说,“我在楼下Aore看到一架巴黎仿制的‘大炮’,一八八七年的,只需十五美金。”
西泽想了想,“我知道一家很好的Au,只要很少的代理费,在华盛顿州,明天一切结束以后,我们可以过去问问。”
她有些开心。
稍稍有些饱足,她还想和西泽说什么,偏过头,突然看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眼神出人意料的温柔。
淮真一下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用纸巾擦擦嘴,问他,“你刚才一直这样看着我吗?”
他说,“你也写个字给我好不好?”
她问他想要什么字。
他说,“我不太懂汉字。”
淮?真?出?好像都挺傻。
她扶着椅背思索一阵,问他,“写在哪里?”
西泽仰躺在床上,听她说完突然间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后脖颈。
她用那种很不满足的语气说,“好。”
后脖颈并不是她想要写字的理想部位。
西泽笑了,“你想写在哪里?”
她用毛笔蘸了墨汁,有点心虚大声说,“I don’t know!”
说罢跳到床上去,坐在他腰上,很不温柔的将他后领子拽下来。
西泽轻轻啊了一声,西泽趴在自己胳膊上眯起眼笑,“你很不满。”
她说,“是的。”
他说,“也许改天。”
她问,“改天是哪天?”
她埋头在他蝴蝶骨顶部,脖颈微微下方一点缓缓写了个刚才练习了无数遍的一个字。
而后抬头端详了一眼,总算还不错。
她从他身上下来,拍拍他,说好了。
西泽起身,背对穿衣镜,看了眼那个字,“这是什么字?”
淮真说,“Gwai。”
他重复一次,“鬼?”
她点头。
他笑了,“为什么是这个字?”
她从床上下来,和他并肩站在穿衣镜前,“The bination of an. Wan means Soul.”
他不解。
她说,“这个字不念云,念‘魂’,灵魂的魂。”
西泽看了眼镜子里两个字,慢慢地说,“我想我能懂得你的意思。”
墨汁的植物渐渐凝固,两人在盥洗室洗掉它,顺带各自洗了个澡。
淮真先洗完,穿着睡衣钻进被子里,已快要十点钟。
灯只留下一盏,西泽很快从浴室出来,带着热腾腾的檀香味,从背后将她掖进怀里。
淮真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没有问过你,‘云出’的姓是什么。Muh,Cea?”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很轻地说了声,“傅。”
她说,“你妈妈姓傅吗?”
他嗯了一声。
傅云出。
淮真跟着念了一遍,“真好听——她一定念过很多书。”
他突然笑了一下,说,“她从未念过书。”
淮真有些疑惑。
来不及发问,她渐渐感觉到肩头有些烫。
淮真手摸到扣住自己肚子的手,将他手背覆住,不说话了。
夜里十点正是唐人街最热闹的时候。灯笼与小食档的灯光透过青绿色亚麻的窗帘照进来,沸腾的人声被窗板调小一度音量,有些朦胧模糊而单一,像是有人在阳台摆了十只喋喋不休、跑了掉的老式收音机。这嘈杂的背景却无端让屋里的世界变得格外安静。
这个名字有着一个相当简单的来历。西泽一早就知道。
只是这一瞬间,他无端想起哈罗德讲出这句话时,脸上有些微无奈的微笑神态。
那个故事因尘封太久,也因为它的旧与老,与不真实,而变得有些支离破碎。有人试图用另一种拼接方式来扭曲它本来的面貌,可是所有碎裂的痕迹却都往往有迹可循。
就像阿瑟无数次同旧友谈论起东方——他们的战利品,总会提起东方的女人。一个亚裔的女人,在他们眼中,只能是从败者手中收罗来的战利品。她们能从她们白人情人那里的到的,最多只能有他的一两个杂种私生子。南洋的殖民地永远不缺乏这样被牺牲的女人与她们的孩子。远东香港有太多出生不明的弃儿,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们父母是谁。
阿琴也是其中一个。
“她不识字,也没有全名,只知道自己母亲姓傅。所以当我请她为你取一个中国名字时,她为此犯难了半年。直至你出生的那个冬天的早晨。那天是个难得天晴的冬日,中午太阳晃一晃,云就出来了……这就是她为你取的名字,叫作云出。”
第127章 哥谭市7
第二天两人起得很早,匆匆洗漱,到餐厅吃了个广式早餐。餐厅连通旅店,设在一楼,独立开来也是一家广州茶点餐厅。天未亮,除开他两并没有别的客人,这个点能吃上热和豉汁蒸凤爪与流沙包,大抵也是美棠有事先提过他们要早起。
淮真从一早起来开始就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眼睑没有肿,气色很好,没有苍白虚弱,更没有憔悴。
甚至点评起餐厅的早茶:他认为他在尖沙咀赫德道一家餐厅吃过的早茶是最好的。
淮真问名字。
他说了个不太确定的发音,听起来像是叫翠华。
一切迹象表明,他现在状况不错,并不需要一个拥抱或者温暖怀抱之类的。
淮真觉得很好。同时又觉得——这该死的外貌优势,要是她前一夜哪怕流一颗眼泪,那道薄而长的内双眼皮会消失,或者变成奇怪的双层蛋糕。
出于许多原因考虑,两人决定并不打算开车出行;而下午还要过来唐人街一次,所以他们将行李都寄放在了惠春旅社,将车也停在旅社门外,步行到坚尼路坐一号地铁前往中央公园。
距离算不得远,乘地铁只需十余分钟,对淮真来说却是个相当新鲜的体验,因为她从未想过会在八十年前坐上地铁——而且地铁甚至与后世区别不大。
不过七点钟,并非高峰时段,但靠窗横座上都已挤满乘客。她与西泽各捉住一只地铁吊环,对着车窗玻璃发呆。她将他买给她那只鸭舌帽沿压得低低的,生怕有人认出她的性别将她赶下车去,更不敢勉强自己在这个时候开口讲话。
在她被急速行驶的列车晃得颠来倒去时,西泽急事出手,像搂一个bro一样虚扶她一下,免得她给惯性甩到半截车厢外。两人正对那一排乘客有个读报纸的中年人,见他两这样,抬眉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读报纸。
淮真擅自将他的笑解读为:瞧你那小身板。
她一抬眼,看到地铁里那面液晶电脑屏大小的方形地铁玻璃窗。车内灯火明亮,窗外漆黑一片,恰好在窗内映出她与西泽的面孔。他盯着玻璃里的她在笑,用广东话说,“你睇咗我两个钟。”
淮真不能讲话,只堪堪从帽檐儿下露出大半张脸,从玻璃窗的影子里去瞪他。
驶入116St-bia站时,窗外倏地大亮,将两人的剪影也从中抹去。西泽往外瞥一眼,拉起她的手从打开车门快步出去。离开封闭车厢,混入匆匆离站的人群中,淮真总算松了口气。
西泽于是问她,“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说,“你的眼睛——有点琥珀色,不是完全的黑色。”
像是为了再次确认这句话似的,她又看了他的眼睛一次。确实是琥珀色。
于是他笑了,“你像是在试图从我脸上提取出属于中国那一部分。”
其实她本意并不是这样,她只想确认他一切都很好。
她说,“可是很好看。”
他嗯了一声,又说,“其实我也很好奇,今天早晨对着镜子时,也尝试从面容去辨认。”
她问,“结果如何?”
他老实说,“我不太看得出来。”
淮真沉思一阵,说,“我想到一个东方神话。”
“讲什么的?”
“一个男孩杀了一条龙,剥了它的筋。龙的爸爸很生气,发动一场洪水。为了平息怒火,男孩自刎。一个中国老神仙借来莲花的果实作为他的肉身,帮他再世为人。”她不会讲“筋”这个词,用muscle来代替。
西泽听完,总结说,“失去的蛋白质最终成了淀粉。”
没料到他的抓错重点,淮真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早有先例,你并不是最惨那一个。’”
她叹口气。
人群纷纷朝狭小甬道挤来,西泽伸手牵牢她,带着她很快钻出地铁口。
太阳已经出来了,冬日的阳光晒得草坪到刺眼。中央公园并没有吸引她太多注意力,因为西泽一早告诉她有个友人等在这里——见西泽的朋友,这件事还蛮令她紧张。
十分钟后她看见那个高壮的男孩,除开略略胖了一些,总体来说还算是很有气质的小帅哥。小帅哥一开始等候在Lewisohn Hall门口台阶上,一瞥见西泽,立刻迈着雄壮的步伐朝他们跑来,在三四步开外站定,拍了拍胸脯大口喘气,表情非常夸张的说:“我的天,西,今天早晨我险些追尾!”
淮真立刻觉得,这男孩也许喜欢的也是男孩子。淮真想到这里,微微笑着转开脸,她希望这笑容看上去能算是友好。
西泽替两人作介绍:菲利普,他的朋友兼公立中学舍友;淮真,他的姑娘。
在淮真试着与他握手时,菲利普假装念不出那个复杂的发音,没有接。
西泽扣住她的凉凉的手指带进他的风衣兜里揣着,转头对菲利普说,“或者你可以叫她May,她最亲密的人有时会这么称呼她。”
菲利普噢了一声,“May,真是个好名字。不过华人女人十个里起码有五个都叫这名字?”
淮真低头笑了笑。她感觉得到菲利普不太喜欢她,不过她并不是很介意这个;倒是菲利普,他相当官方的腔调与性取向倒是让她觉得很好玩。
菲利普大概不想有更进一步交谈,立刻借口时间很赶,带着他们沿Low Memorial Library往国际会议厅走。他步子迈的又大又急,不知习惯还是故意为之。淮真平时走路也很快,这一点西泽也知道。三人赶到会议厅楼下,淮真冰凉的手指已经热的沁出汗。三个人里唯一为这场竞走吃了苦头的只有大块头菲利普。
他在第一级台阶上站定,脸颊通红,大口喘息着,回过头来对两人笑笑说,“太久没有锻炼了,真累,是不是?”
西泽没有理他。
淮真很淡定的接过话说,“是啊,好像是有点儿累。”
菲利普有些不好意思。
他歇上两分钟以后才缓过劲,带他们走进Lobby hall,在保险门外刷了两次卡,等两人都进去之后,才跟着走进来。
一边解释说,“受邀学生与教授,都会收到一张门禁卡。”
淮真再次确认自己是真的被拒之门外了。
会议九点半开始,现在大楼里尚没有多少人。乘坐电梯上到六楼,菲利普从文件袋中取出两张会议自愿者证递给他们。
淮真那一张上贴着一个红棕色头发白人女孩的六寸照,上面的名字是:Rosalie ber。
西泽立刻说,Hi, Ms. Mark.
她又去看西泽那一张,接着说,Hi, Mr. Behr.
菲利普推开会议室后门,听他们两自我介绍,不免翻个白眼,说我真想将你们赶出去。
会议室尚还空无一人,他带他们找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两个并不相邻的座位)以后,告诉他们一定要记清楚。因为他们需要在包括记者在内的所有宾客落座,最后从后门进来。如果不小心去了别的区域,被人发现身份作弊被赶出来,他概不负责。
淮真说她记住了,又问这两人是谁。
菲利普说,可爱的西可是花了大价钱请这两名学生缺席的。
淮真问他花了多少钱。
他说也就三百美金。
她顿时觉得有点肉痛。
菲利普有别的事要忙,最终将他们带到距离会议室不远的小小办公室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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