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那男孩又跑到山上去玩儿,到中午下起雨来便提前回了家,下山时迎面见到了阿姐,她衣衫破破烂烂还带着血迹,一见到那男孩,便牵着他往山里跑,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后边隐隐也有脚步声,二人在山上绕了许多岔路,始终甩不掉后边的人。后来跑到那处野泉旁边时,男孩实在跑不动了,阿姐便对他道:‘你快躲到水下去,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实在熬不下去了再出来,以后万事小心,阿姐再也不能护着你了。’
她一说完,便将男孩推入了水中,男孩在水下隐约听得有人经过,一动都不敢动,直躲到天黑,泉水寒凉无法再容身,才爬出来回了家。哪成想原来热闹非常的客栈里,竟一盏灯火也没亮着,他推门进去,只见到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想来那男孩定是天生便不太正常,他没有哭闹着跑走,也没有去附近村子里找人帮忙,他去一一翻看尸体,其中有他的阿爹,被一刀砍断了喉咙,还有他的阿娘,是被人掐死的,身上一丝不挂。他没有找到阿姐,便又摸黑上了山,然而一直搜索到他躲身的野泉附近,有一处杂草倾斜,明显有人在此处活动了许久的空地上,他找到了阿姐的一片衣袖,不得不放弃了——来时的脚印共有五个人的,去时却只剩四个,而且是少了那最小的一对。
那男孩将阿姐的衣袖揣了回去,同他爹娘的身体一同架起火烧了,火光正浓时,有官兵寻了过来,原来是之前从客栈里逃出去的人报了官,后来男孩才知道,是有个富商被一伙强盗盯上了,他们本想在其落单时谋财害命,但发现这家客栈位置偏僻,看上去又十分富裕,便临时起了歹心,把全店上下屠戮殆尽,又将银钱洗劫一空。
男孩身无分文,好心的乡亲们给他凑了路费,让他能去投奔一处远方亲戚。那家亲戚并不富裕,但见男孩愿意吃苦干活,便勉强留下了他。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了,辛苦劳作与人为善,根本毫无意义,只有变得强大,还要身居高位,才能保护自己。
他偷偷跑去学堂外边听先生教书,他知道阿姐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等着他,等他做了官,能带兵去救她。
后来有一日,有一群官兵来到村子,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都是面上无须之人,那个亲戚跟男孩说他们是要征选年幼的孩子去京城做工,如果做得好,便能升官发财,比考科举还容易,问男孩愿不愿去。男孩本不太相信他的话,但是又知道自己纵然再用功读书,还是连赶考的路费都拿不出,只要他这话里有一成是真的,也值得自己赌一把。
再后来啊,那个男孩不仅来到了京城,还进了宫,二十有四便接管了东厂并司礼监,那个亲戚说的不假,这果然是一条升官发财的好路。”
陈青鸾一直静静的听他回忆,直到此刻见他面上又露出凉薄的嘲讽之色,指尖微微用力,握紧了他的手,那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微微渗出了汗,却比平日更凉上几分。
她抬手揽住面前人瘦削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柔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独自辛苦了这么多年,以后有我护着你,只不过我这人笨得很,也要仰仗你来护着我,你别嫌麻烦。”
苏仁在她怀中闷闷地笑了一声,随即低声道:“好,都依你,但只一点,再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绝不想再看到有人为了救我牺牲自己。”
陈青鸾缓缓拍着他的背,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是最贪生怕死的,哪里会去赌命,上回的事确实是个意外,我哪能想到蛇儿下口那般刁钻,害得我差点死在失血过多上头。”
苏仁听到这话,立时坐直了身子,神色间带着疑惑看向陈青鸾,只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灵炽的毒,我从前便中过一回,原本以为是无解,但却同我体内的另一种毒素相互中和掉了一些,故而十几二十年内,想来不会死在这上头。只是每夜都要做梦做的极辛苦,所以总是睡不好,只有身边有人陪着时方能好一点儿。只不过自从和阿姐分别,便再没有人能陪我了。”
陈青鸾的言辞中带着十分刻意的可怜,言毕,便以期待的眼神望向苏仁。
苏仁知她何意,眉梢带着妩媚之色笑道:“那从今以后,本督便陪你。”
过得几日,苏仁对外宣称已经痊愈,重返朝堂。正逢他手下的二档头率部下回京,因赈灾剿匪有功,俱得了封赏。
苏仁前些日子便从书信里得知,在自己启程后,军营中疫情便止住了。按那紫衣客的行事作风来推断,他有同伙的几率并不大,然崔简还是将所有人连带着自己一起,都分别送去叫人检查问询,以洗清嫌疑。
这事还用不到苏仁亲自费神,然他自也有事要忙。慕容铎励精图治了月余,终于还是在心里承认自己这身子骨实在没法如年轻时一般熬着,所以便叫苏仁继续掌批红之权。只不过苏仁自病了这场之后,也不似从前那般没日没夜地操劳,不管在宫中处理事务到多晚,都一定要回府安寝。
朝中近来表面上还算太平,并无甚要事,只有任命何人来继任沧州刺史一位,引发了几位老臣争执不休,其中更有人大放厥词,道苏仁这回亲至沧州,将其地方官员一网打尽,便是想要将自己的人手安排过去,沧州与京城相距不远,其地形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若落到那等有不臣之心的人手里,于江山社稷大为不利。
苏仁听得这话,险些在朝堂上就笑出声来,宦官手中权力再大,也是依附皇权而活,他一个无后之人,真要费心费力去打下江山,到头来还不知要便宜谁家。他不屑与那些已经昏了头的老臣辩驳,却也不拦着他的党羽去出头。两派之人吵得不可开交,龙椅上的慕容铎听的头疼,直接下令退朝,并要他们将备选名单列呈上。
待看过名单之后,慕容铎伸手指在了末尾的名字上,对苏仁道:“温弼学?朕记得此人并未在早朝时被提到过,是谁又保举了他?”
苏仁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应是丞相大人将先前所提名的吴之丞换了下去。”
慕容铎笑道:“哦?可是你又捏住那吴之丞什么把柄?”
苏仁道:“监听百官乃是东厂职责所在,这名单上诸人私下言行中的不当之处,均有所记录,臣并未以此要挟过他们中的任意一人,不过是有人做贼心虚罢了。”
慕容铎见他说的坦荡,心思一动,又指着那温弼学的名字道:“此人在你那里都有何纰漏被记下了,说说看?”
苏仁似被问住了,垂下眼眸低头道:“还请陛下恕臣办事不力,因这人出仕时日尚短,所以目前还未有关于他的记载,只听闻此人好饮酒,曾因酒醉险些错过了科举的时辰,其名次不高,想也有此原因。”
这番言辞之间,有暗示其肆意妄为不堪重任的意味,只是慕容铎原本就不欲将这个位置真的交到阉党手中——他倒不怕有人造反,然而却要顾及百年之后自己的继任者位子能不能坐的安稳。
是以,慕容铎心中虽有了定论,也不说破,只让苏仁退下不提。
第二日,便有人往鸣凤殿通报,说是在早朝时,君上任命温弼学为新任沧州刺史。这温弼学乃是温皇后长兄家的次子,幼时活泼伶俐,颇得温皇后的喜爱,只是科举成绩平平,一直以来仕途不顺。此番虽然仍不得回京任职,但毕竟是荣升刺史之位,且与京城相距不远,称得上是一件喜事。
温皇后听闻此消息,便知其中定有苏仁的功劳,有些暗自欣喜,只道苏仁先前不愿应召进宫来,是怕被人瞧出他与自己之间有所联系。眼下他主动帮自己了了一桩心愿,自己也该有所表示。思及此处,她便吩咐了人出宫办事,那宫人换做了平民衣裳,径直往厂督府的方向去了。
第27章 萧墙内外
苏仁自销假之后,虽每日都会回府, 但仍是早出晚归, 只是命人将陈青鸾日常需用之物尽数都搬进了主屋内。
陈青鸾安然住在苏仁房里, 自然被下人们彻底当做了府里的女主人。
这些日子以来, 许是因为身子实在不爽利的缘故, 陈青鸾并没有再生出调戏苏仁的心思, 这两人晚间虽然同床共枕,然而却是规规矩矩地,最多不过是苏仁伸出一只手臂来给陈青鸾当枕头用罢了。
在府中养了几天,陈青鸾便有些待不住了, 这一日过了午间,她百无聊赖之际,便决定要去店里看看, 全不顾苏仁曾严令她在府里养病, 若未痊愈, 绝不许出门。
露珠拧不过她,只好退而求其次, 央求陈青鸾好歹明日再去——今儿这个时辰,临时预备马车也要一会子,再等到店里时时候也该不早了,随便逛逛就要天黑,又要立时赶回来喝药,这般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车上,既没趣味, 还容易惹老爷生气,不如晚间同老爷报备过了,明日赶早些时候出门方好。
露珠心里也知道,陈青鸾原先可是每日都要在外头跑一整天,现下叫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那些贵族小姐的做派,肯定受不了。但若是未经老爷的首肯,便叫她出门去了,回头老爷不会说她一个字,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不免要被记上一笔看顾不周的错处。
陈青鸾经不起她唠叨,只好作罢。她去书房抽了新叫人买回来的话本看了一会儿,只觉都是些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便都丢在一旁,趴在桌上乱画。
见陈青鸾这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似乎再不放她出去走走,就要憋出别的病来。露珠突然想起一事,便对陈青鸾道:“小姐,自老爷开始回府歇息之后,管家将后花园又重新修整了一翻,您还没去看过罢?不如今日去园子里逛逛?”
陈青鸾上一回去逛厂督府的花园,还是在去沧州之前的事。那时候这厂督府还不过是个摆设。正头主子一二月才回来一日,纵回来也没功夫往后院去,所以那园子打理的不过勉强整洁,并无太多可赏玩的地方,也就那一池活水中成群结队的鱼儿能叫人逗上一会儿。
不过既然已经修整过了,那么再去逛逛打发时间也是可以的。
主仆二人行至园中,路旁许多以前并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映入眼帘,原先成片的林子中也修了许多石板小路,曲折蜿蜒。哪怕是同一处景致,沿路走过换个角度去看,便会呈现一番新景象。
悄无声息之间便将偌大一个花园修葺一新,直叫人不知该佩服工匠的巧艺还是钦羡督主的富贵。
走出竹林之后,途径一处垂挂着紫藤的长廊,再往前去便是池塘,陈青鸾远远望见池中层层叠叠,一池的荷花正开得娇艳,便想去湖心亭处坐一会儿。
露珠见她要往湖边去,便道:“小姐,水边风大,奴婢回去给您拿件衣服披了再过去吧?”
陈青鸾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我这病早就好了,你们别总当我是纸糊的身子成不成?”见露珠仍要再辩驳,忙道:“好了好了,莫要再念我了,你回去取衣服,我自在这边逛逛。”
露珠忙应了,一路小跑着回去,陈青鸾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便自顾自地往前往前走。
陈青鸾历来不喜草木茂盛之所,总觉着这些茂密重叠叫人无法一眼看得通透的所在,里边都容易潜藏着恶意,趁人不备便会窜出来吓人一跳。她不自觉地往开阔的地方走去,越来越靠近池塘边上。
昨夜刚下了半宿大雨,青石板小路上还随处积着水,陈青鸾突然听得身后啪叽一声,她猛地回头,却见自己方才经过的路口处,是个身着鹅黄色衫子的姑娘背对着自己,正自抚着胸口,脚下的绣鞋脏了一只,显然是方才不小心踩了水坑险些滑倒。
陈青鸾高声笑道:“此处路滑,可是要当心些。”
那女子似没承想园中还会有别人在,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陈青鸾,便走过来行礼:“奴婢给陈姑娘请安,姑娘怎么一个人来逛园子都不带服侍的人呢?若不嫌弃,奴婢便随您走一段罢。”
那女子相貌生的很美,低眉顺眼地一派温柔神色,陈青鸾记起她是皇后赏到府里的四名宫女之一,名唤湘荷。
这几名宫女之中,景婳因感念陈青鸾的“救命之恩”,时常去寻她,今日送个荷包,明日递个帕子,宛如是在追求心上人一般;而莲蕊年纪最长,礼数妥帖,也去拜会过她两回。这二人陈青鸾算是熟识的。而另外两个,名唤湘荷与鹂儿,陈青鸾也只在那日为了与苏仁寻不痛快而故意去约牌局时见过一次,只勉强能将名字同脸对上号。
不知为何,陈青鸾总觉着湘荷面上虽显得热络,但其实有些怕自己,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笑着与她道:“我在屋里闷着无聊,就出来逛逛。露珠原是跟着的,正巧回去取衣服了。不过我现下也乏了,正打算要回去,你不必特意留下来陪我,去忙你的事去罢。”
湘荷面上一僵,强笑道:“奴婢在府里也没被安排活计,没什么可忙的,若陈姑娘不想叫奴婢陪着,奴婢就先告退了。”
陈青鸾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待湘荷告退之后,便原路返回,行至中途,只见远处露珠已经捧了衣服往这边过来,她有些诧异地问:“小姐不是要去亭子里么,怎地又回来了?”
陈青鸾笑道:“因为见到了有趣之人,两相比较,逛园子就显得没什么意思了。”
苏仁今日回来的较往常晚些,他回屋见到陈青鸾还在外间坐着,皱起眉头道:“我不是叫你不必每日等我回来么?”
陈青鸾过来迎他,一面接过他随手脱下的外衫一面道:“督公您若不回来,我又怎么睡得着呢,躺在床上望天,还不如看会儿闲书。”
苏仁见她神色间又有讨好之色,似笑非笑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要什么便说说看,除了放你出府之外,旁的要求本督都能答应。”
陈青鸾笑意更浓,她挽起苏仁的手臂,对他道:“那可否叫出平日监视着府里一切事务的影卫出来,我有事想要问他。”
苏仁挑挑眉,抬起另一只并未禁锢在温香软玉中的手,打了个响指,便有一个影卫自外走进来,陈青鸾小声嘟囔:“从院外进来的?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你叫他,那平日咱们说的话,是不是也都被他听去了?”
苏仁眯起眼睛,似猛兽发现了猎物一般,他低头,眯着一双桃花眼笑道:“被听去又如何,皇帝临幸后宫时,外头还要专门派人听着,不仅要听,还要记下来。不将奴才当做人来看待的特权,也该叫你享受一二。”
陈青鸾撇过头去不再理他,脸颊不争气地红了。苏仁看在眼里,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被陈青鸾调戏过许多次之后,终于叫他摸清了底细——这人永远只在二人独处时才格外大胆孟浪,只要还有别人在场,便将害羞矜持统统捡了回来。
那影卫一脸淡漠,眼观鼻鼻观心,默然向二人行了礼。
陈青鸾咳了一声,脸色变得飞快,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松开了苏仁的胳膊,问那影卫道:“今日湘荷的动向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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