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的一个夜里,潇潇被除她之外唯一一个生还者背回了营地,那人也是强撑着一口气,抵达军营之后便立时昏了过去,之后一直高烧不退,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而潇潇则在第二日醒了过来,她也是一身细碎的伤口,眼中却是闪着光彩。
原来在他们一行人成功深入林地后,不仅成功探查到了敌军大营的所在位置,更自附近的山民口中得知,有一队朝廷的兵马被困在了北面的山谷里,那山谷狭长,一面已经被落石封死,另一面则是被叛军严防死守,显然那唯一的一处通道,外头的军队想要攻进去也十分困难,所以是要将谷内的楚军都活活困死在里头。
既然知道了清平侯一行人如今还活着,那前去救援就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就在于何时救,怎么救。
慕容钧召集了将士们去中军营帐中来商议对策。众人各抒己见,有两名素来与清平侯交好的参将表示此事刻不容缓,多拖一天就不知要被饿死多少将士。另一些人则认为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万一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假消息,直接前去岂不正好种了敌人奸计?
他自己的亲信因着清平侯一路人乃是朝廷派来的,就算折损了也不是自家子弟兵,轮不到他们来心疼。况且之前被敌军诱入了陷阱,也是清平侯自己下的决断,这锅也扣不到平王头上去,所以自然是觉着越谨慎小心越好。
争执了许久仍旧没有定论,而最终慕容钧还是决定尽快前去救援。但是并非要集中兵力只去山谷处救援,而是打算兵分两路,其中一队兵马诈攻敌军大营,另一队则去那围困清平侯一行人的山谷外埋伏。
若是敌军大营空虚,那便可以顺势攻下,也可逼那守在山谷的人回来救援,便可趁机将清平侯和他的人马救出来;若是敌军大营处兵力充足,那边不断骚扰佯攻,这样另一派的人马便可直接截杀山谷处的敌军,待接应上了之后一齐撤退回来修整。
这边安排妥当之后,自然也将全部计划上报到了苏仁面前,苏仁扫了一眼那文书,不置可否地道:“这计策算不上完全,倒也可行,不过此番倾巢出动,平王可是要亲自领兵?”
传信的亲兵不知他是何意,老实地回答道:“主帅确实打算亲自前往,佯攻的那一队便是由他亲自带队的先锋军。”
身先士卒,去的还是最危险的那一处,慕容钧此举,还真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苏仁垂眸,看向桌上铺开的地图,其中河东所有地形并城镇绘制的都极为详尽,而到了河西便简陋许多,只大概标出了几处山脉与官道,又有自潇潇他们回来之后新添上的敌军大营以及北面的山谷。而靠近南面的地方,则是一片空白。
苏仁纤长的手指点在那片空白之上,“百越归我大楚多少年了?怎么连个地图都画不出来?”
那亲兵听了这问话竟然露出了同仇敌忾的神情来,他回道:“这地图据说是之前自百越人那里继承来的,这么些年来根本就没人重新绘制过,也不知这些地方官成日里都在做什么。”
他也是跟随平王从封地来的亲兵,并非当地人。初来乍到时见了那空白一片的地图也是震惊兼气愤。这些日子来,因为不熟悉地形吃了许多亏,一提起来还是难掩怒气。
“听当地人说,河西那边但凡是被林子掩盖着的地方,都是拜月教的地盘,说他们历来不参与世俗的事儿,所以也不好派人过去勘测。还不就是怕了那些装神弄鬼的蛮子。”
苏仁对他的义愤填膺并不能感同身受,却是在心内盘算起了别的事情,他以指轻叩桌面,半晌之后道:“你去告诉平王,叫他留一队精兵给我,到时候我要与他一同出发,亲自领兵过河,有要紧的事要办。”
随后,又补上一句:“若他问缘由,便说是私事,不能详细说明,但若他不答应,那他要优先去救援被困的官兵而非收复失地,回头便要有另一种说法了。”
慕容钧听了此事,不由得犯起了难,他对苏仁始终是不大放心的。然而抛开他本身的权势不提,监军有向上禀报讯息的权力,好与不好全凭他说,实在是得罪不得,也只好答应了。又将自己身边的亲信杨凌杨副将叫来,命他到时候带一队精兵,听候苏监军的差遣。并且叮嘱他不论发生何时,都尽量不要与他起冲突,只要他没做出通敌卖国之类的罪行,便由他去。
而陈青鸾则是一直都被瞒的死死的,直到这一日天还没亮,她迷迷糊糊地摸着身侧空出来的地方已经没了热气,一个激灵跳起身来,披着外衣冲到了院子里,正遇上已经收拾妥当正要出发的苏仁一行人。
她轻咬下唇,面上显出薄怒,“就这么瞒着我,是怕我也要跟着去不成?”
苏仁笑道:“怎么会?你一向都是最有分寸的,但这一回的事,也只好我亲自走一趟,早告诉你也是白叫你担心。”
陈青鸾见他不过是说些安慰之语,半字也不提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便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管你去做什么,前些天还说什么不会身先士卒,叫我放心。这才几日便不算数了。”
她强行起来,然而其实还没睡醒,双眼微红又水汪汪地,就如同刚哭过一般。苏仁难得见她这样的神情,只觉十分可爱,心下一动,俯身吻了下去。
陈青鸾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未料到他突然发难,待挣扎开时就见满院子的人都在偷眼看向这边,一时面上挂不住,在苏仁胸口狠狠锤了一圈便跑回了屋内。
苏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回过身来,目光却是冷冷地扫过在场诸人。那些低头速度慢了而与他视线相交的,都觉着自己的眼珠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所谓奇袭,自然不可能是光明正大的去。慕容钧先前放出消息要在第二日午时出发,却是于前一天夜里突然传令集合,即刻渡河。
这突如其来的大举进攻,对岸果然没有防备,虽有小队人马在沿岸巡逻,也都被楚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完全来不及将消息传递回去。
进攻的号角吹响,至关重要的一役拉开了序幕。
而苏仁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却是自登岸后便一路往南,深入密林之间。
杨凌见他们竟是逐渐远离了战局,心内对不能随着主将一同上阵杀敌一事十分遗憾,便忍不住问苏仁道:“监军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苏仁冷笑一声道:“带你们立功去,那叛军的首领,就在南面,你信不信?”
杨凌心中有些不屑,然而终究还是记着慕容钧叮嘱的话,没讲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是放满了速度,同苏仁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就仿佛不愿同东厂这些人为伍一般。
叠嶂重重,密林深处,若是有人自远处眺望,便可看到一队人马正在徐徐向南行进。
打头的是训练有素的斥候,接下来是以苏仁为中心的东厂厂卫,最后则是由杨凌所带领的那一队精兵。
起先还勉强有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可以走,随后便完全成了没有人迹的野林。身侧俱是二人勉强才能合抱的巨树,往上延伸了不知多高,枝叶茂盛浓密。脚下根系重叠缠绕,上头又生着青苔,绿油油滑溜溜。头顶藤蔓低垂交缠,阳光自缝隙中透下来,也只剩了一二分,根本无法驱散林中的湿寒。
这样走了一阵,队伍越拉越长,几乎成了单线。
杨副将愁眉紧锁,心道这监军的太监这是发哪门子疯,带他们到林子里摆一字长蛇阵来了。
然而既然已经领了平王的命令,他虽然心中有气,也还是忍了下来,只不停安慰自己:有他带着这队人来陪苏仁胡闹,那么他就不会将手伸到主战场去添乱了。
然而这话能安慰的了自己,却稳定不了军心,越往密林中深入,众人就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早先一路上还能偶尔看到飞鸟走兽的痕迹,后来便连虫鸣之声都听不到了,林中死寂一片,只能听到他们自己沉重的脚步声。
人心惶惶之间,一个士兵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人撞到他身上,刚要骂娘,却见前头的人腿都在打颤,指着头上颤声道:“蛇,有蛇!”
身后的人本还有些不解,这地界就算住在城里,院子中偶尔爬进挑条蛇都不奇怪,更何况是林子里,一抬头却也被吓得不敢言语,只见在他们头顶粗壮的枝干上,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蟒,那蟒蛇直径三尺有余,血红的眼睛几乎同人头一样大,怕是一张口便能轻而易举的将个成年人一口吞下。颀长的身子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身长几何。
那蛇吐着信子带出浓浓的腥气,探头向下看着,在它身下的士兵们动都不敢动,生怕引起了这庞然巨物的兴趣,被填了它的牙缝。
苏仁回望见了这等场景,半天惊诧之色也无,只让人将一个牛皮水袋传递下去,并叫他们将里边的东西倒一点涂在身上,这样便可叫那巨蟒不会袭击他们。
打头的士兵揭开盖子,只闻到一股腥气,倒在手心里的液体粘稠暗红,竟是不知何物的血液。
自来野兽容易受到血腥味的勾引而激发凶性,有的士兵犹犹豫豫地不敢将那血涂到身上,生怕是苏仁将他们当了喂蛇的诱饵,转头却见他身边的厂卫也往身上涂了血,才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随后,苏仁又传令下去,叫人加快脚步,这血液的效用最多只有半天,若是耽误了时辰,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一行人匆匆又上了路,那巨蟒遥遥跟着队尾,压的身下干枯的死藤吱呀作响,直叫人胆战心惊,却是当真没有下来伤人。士兵们见苏仁这法子当真有效,也就松了一口气。那巨蟒远远跟了一段,便不见了踪影。
然而接下来,更令人不安的事情就发生了,一行人走着走着,便发觉周围的景色似曾相识,仿若鬼打墙一般。有那不信邪的将衣袖撕下一块来缠在树枝上,果然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又看到前方的枝丫上系着黄色的布条迎风飞舞。
士兵们正自慌乱之间,却见有个传令的厂卫又自前方回来,命一个士兵去旁边的一棵树下站定,且叫他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许离开。
其余人继续前进之后,果然没有再看到之前留下的标记,此后每搁一盏茶的功夫,苏仁便会留下一个人,或是树下,或是岩石旁边,亦或是一块不起眼的空地,也不知究竟是何道理。
副将杨凌眉头深锁,他身边的亲兵尽数被留在了林中之后,便成了队尾垫后的,好在苏仁到底给他留了点面子,没将他也留在林子里站桩。
士兵们用的差不多了之后,苏仁身边的厂卫也逐渐被留下。直到穿过密林之后,偌大一支队伍,只剩下二十余人。
眼前的平原之上绿草茵茵,前方不远处有做青石垒成的建筑物,苏仁带着剩余的人马径直朝那边走去。
杨凌加快了教程追上苏仁道:“监军,再往前真的能找到叛军的头目?就算真找到了,咱们就剩这么点人手,又如何擒得住他。”
苏仁瞥了他一眼道:“谁跟你说是来抓人的?本督可是带了大礼来拜会此间的主人呢。”
杨凌吃了一惊,差点以为这阉狗当真是要通敌卖国,还故弄玄虚地带了他们这一队人来,好叫主将大人不做防备,正要发作。却突然感到一阵阴风袭来,一阵女子的娇笑不知从何处传来,缥缈如鬼魅。
那声音笑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口道:“来者何人,胆敢擅闯我教祭坛,可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苏仁朗声道:“冒昧前来,乃是想要讨一味丹药。”
那暗处的女子冷哼一声,“教中之物,不可泄露给外人,你们若还想活命,便速速离去。”
苏仁笑道:“本督既然能来到此处,自然晓得规矩,贡品已经带来了,圣女就不赏光来看看吗?”
那女子又是一阵娇笑,“你是说你带来的这些人么,也不知道够不够我的乖女儿们吃呀。”
话音刚落,只见祭坛之后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遍地棕黑色的蝎群,那蝎子较寻常大了二三倍,尾针黑的发亮,自四周群聚过来,将众人保包围起来,似乎下一秒便要冲上来将这些不速之客啃食殆尽。
苏仁唇畔仍带着笑意,他一挥手,两个厂卫将之前抬着的一个口袋打开,将其中装着的东西直接倒在了蝎群中,竟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活人。
那人身上几乎缠满了绷带,这么一摔,许多地方便渗出了鲜红,他哬哬地发出声响,却是说不出完整的字句,也不知是毒哑了还是干脆被拔了舌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摔在地上的瞬间,他周围的蝎子都迅速的退让开来,似乎十分畏惧。
苏仁抬头望向祭坛深处,朗声道:“这是叛出拜月教的教徒,本督特意活捉了送来,不知这样贡品,圣女可满意?”
半晌寂静。
随后地面突然微微震颤起来,只见祭坛中央的一处石板缓缓升起,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
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自其中走出,在石板的阴影中站定。看她身形面容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然而头发却是雪白。她容貌极美,皮肤却白的不似活人,唯有一双红唇娇艳的妖异。
她瞥了一眼地上那不住扭动的“贡品”,面色不悦,“真是个废物,被活捉了不会自尽吗?”随后又抬眼望向苏仁道:“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我拜月教的规矩?”
苏仁指了指地上那人,“自然都是他告诉我的。”
那女子抿唇一笑,“好罢,那你要什么丹药?”
苏仁也不与她客气,直截了当地道:“本督要灵炽的解药。”
红衣女子挑眉,“灵炽是无解之毒,纵然是我拜月教也没法子做到不可能之事。不过这山中有一处灵泉,其泉水可压制一切蛇毒。沐浴一次,可顶三年效用,我将其方位告知于你,当做这贡品的答谢如何?”
苏仁本就是为这灵泉而来,刚要点头答应,哪知那少女又道:“哎,难为你能找到这里,却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来,我还当你是要求那迷心蛊的药呢。”
苏仁思索片刻,目光骤地凌厉起来,“这些人不惜叛教出逃也要参与谋反,是因为中了迷心蛊?”
红衣女子笑意盈盈,“是也不是,当年一百越国破时,教主就给他们服了迷心蛊,来阻止他们参战,我拜月教从不参与俗务,这是不可更改的铁则。”
苏仁挑眉,“所以他们这回不约而同地叛教,是因为掌握迷心蛊的人,改变了命令?”
“那母蛊原本一直在教主手里,也不知怎么的,竟被叛军的首领给偷了去……”她突然神色一变,直盯着苏仁一行人的身后。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回头,只见方才那白色巨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树林边上,正直直地望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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