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鸾也坐下来,只见那女子十分憔悴,眼窝深陷面色灰白,只是睫毛纤长,尚能依稀看出从前清丽佳人的影子来。
还未等陈青鸾开口,那女子便问道:“你是犯了什么事?”
陈青鸾道:“昨日侍候督公的一位姑娘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督公罚跪不许起身,被这日头晒得中暑昏了过去,几乎要丢了性命,我看不过去就偷偷将她救了下来,但这番违背了督公的命令,肯定也要……”
“糊涂!”话说到一半,那女子便打断陈青鸾道:“你以为你是救了她么,你那是害她呀,若她能就那般死了,才是有造化的,不然早晚落得我们这样的下场。”
陈青鸾道:“哦?那这么说来,在这北院里活着还不如直接死了干净?那既然如此,现在住在这儿的人,为什么不自行了断呢?”
这话着实不中听,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便是十足的讥讽之语,但陈青鸾的态度却十分诚恳,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希望得到解答。
那女子呆愣楞地盯着陈青鸾,突然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出去!你同我们不一样!”
第12章 风言风语
陈青鸾未料那女子突然发难,急忙退了出去,破旧的木门重重摔在自己面前,激起一片尘土。
露珠被吓的够呛,她往日也只听说这北院阴森可怖,却是未曾来过的,这回亲身体验,只觉比传闻中还要可怕,她拉着陈青鸾的衣襟小声道:“小姐,咱还是走罢。这儿的人怕是都被关的疯了,怪吓人的。”
“这样就吓到了?那你们来我屋里看看,岂不是要尿裤子了?”一个尖锐的嗓音突然想起,陈青鸾辨别出这声音的来源是同一侧走廊更靠里一些的房间,她朗声回复道:“我若是害怕,又怎会来这里,这位姑娘,可否允许我去你屋里坐坐呢?”说罢径直走过去,隔着门对里边的人道:“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我在外边原也开了家医馆,若有帮得上忙的,也愿略进绵力。”
“帮忙?你没这本事罢!不过门没锁,你且进来,我倒是想看看是何人疯的这样厉害,要到这北院来。”
陈青鸾推开门的瞬间,一阵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这房间的格局同之前的没有太大分别,只不过床前挂着一张帘子,将里边的人挡的严严实实。
缝隙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帘子挑起一角,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里头人的容貌,只有格外怨毒的眼神一闪而过,她看向陈青鸾道:“你这人真奇怪,好端端地跑来这里,可是嫌日子过的太舒坦了?”
陈青鸾刚要将方才已经同前一个人说过的缘由再重复一次,床上的人却咯咯笑了起来,她道:“你来看看也好,能知道自己将来究竟会是个什么下场,到能做个明白鬼。”说罢,她将脸也探出了帘子,被污迹遮盖的脸已经辨不出本来的容貌,眼睛中闪着贪婪而病态的光芒,上下打量着陈青鸾道:“这轻罗纱我当年用作洗脚布都瞧不上,不过看你也没什么好东西了,这样吧,你给我一件衣服,我就给你讲一个人是犯了什么事才进来,又受了什么样的刑罚,你觉着如何?”
陈青鸾不假思索,立刻道:“可以,不过听哪个人的,由我来点。”
那女子面露喜色,“好啊,你要听谁的?”
“就先讲讲方才将我撵出来的那位姑娘吧。”
那女子不说话,却将枯枝一般的手伸了老长出来,陈青鸾将外披脱下来,交到那只手里,只见连手带脑袋都迅速缩进了帐子里,在里头动作了半晌,才又将头探出来道:“她之前是被派到书房当差,结果不小心打瞌睡碰坏了东西,老爷就命人将她关进小黑屋里头,一应吃喝都照常,只是有人十二个时辰轮番看着,不叫她睡觉,只要她一合眼睛便将她打醒。她就这么挺了四五日,人就疯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倒是不伤人,就总是爱打自己,我们平日都愿意逗她玩儿。”
陈青鸾若有所思地道:“人若是连续醒着得不到休息,脑子却是会坏掉的,这法子真难为有人能想出来。”
床上那人见她不害怕,又道:“这算什么,她可是整个北院里受罚最轻的。”
陈青鸾也不接她的话,只转身走出屋子,将露珠的身上披着的半旧外搭要了,伸手递到床边道:“这个你收不收?”
那人皱了皱眉,还是伸手接了,她道:“也还将就罢,你这回想问谁?”
陈青鸾笑道:“讲讲你自己吧。”
那女子楞了一下,然后桀桀怪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猛地拉开了帘子,原本弥散在屋中的臭气变得更加浓烈。只见整张床榻上连被褥带她身上穿的衣裳都污秽不堪,她上半身里头穿着一件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肚兜,外头直接披着方才从陈青鸾那得来的纱衣,双腿自膝盖以下不自然地扭曲着,而本该是双脚的一方,被布条裹成了球形。
陈青鸾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皱起眉头道:“你的腿,是被人打碎了骨头?”
“打碎?是被直接抽了出去,从膝盖到脚底,一点骨头渣都不剩。当年我做花魁时,多少人追在我身后,情愿献出所有身家,只为同我共度春宵。后来我被人花大价钱买了送进了厂督府,才知这世上真有这般不解风情的男人。呸!他又算什么男人!我进府整整一年,他连正眼都未瞧过我。我初时心里也纳闷,后来就明白了,他一个没了根的废物,玩玩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就罢了,像我这般阅人无数的女人,他不敢碰,他怕我把他那恶心的身子同从前经历过的男人比,怕我嫌弃他,他怕我,哈哈,堂堂东厂首领太监,怕一个没权没势的青楼女子,你说可不可笑?”
陈青鸾心道露珠果然说的不错,这北院的人怕是多半都被关疯了,她耐着性子问道:“你既然说他都未正眼看过你,又是为何将你折磨成这样了?”
那女子这才停了笑容,喘着粗气道:“我终日被关在府里,什么事情都做不得,日子也没个盼头,偶然看有丫鬟能借着采买亦或探亲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上半日,我也动了心,就买通了看门的小太监,混出府去外头散散心,结果统共只出去了两次,第三次便被老爷抓到了,他就废了我的腿,叫我这辈子再也走不了一步路,我现在这模样,就算拄拐都站不起来,可怜这双腿,当年一曲回旋舞迷倒多少人,眼下就是两坨烂肉。”
陈青鸾垂目,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打断了那女子的自怜自艾道:“你是这院里被折辱的最厉害的么?”
那女子眼神中满是戏谑,她道:“当然不是了,若同那个人比,我这还算是好的。”
陈青鸾见她只说了这样一句便停了下来,便将上衣也脱下来丢过去,那女子接了,将那衣服贴在脸上不住摩擦,半晌才停下来,继续说道:“内宅妇人的第一大罪名是什么?是通奸。住在院子紧里头那个,就是同老爷手下的一个档头好上了,那男人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长得不怎么样,人也没担当,但好歹还是个男人,总比那些个阉人强些。这丑事被揭发之后,老爷命那个奸夫将她身上所有女子特有的地方都割下来,不然就把奸夫一并治罪,那男人下手真狠啊,连肚子里头的都挖了出来,可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竟然还留了她一条命,你要不要去看看,那模样才叫骇人呢。”
外头的露珠听得连连干呕,简直都要吐出来,陈青鸾叹了口气道:“我虽也算半个大夫,不过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告辞了。”
“呵呵哈哈,我们早晚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记得再带好衣服给我呀!”
二人出了北院大门时,着实将那看门的小太监吓了一大跳——人好端端地进去,出来就是剩了件齐胸长裙,虽然也没露出什么不该露的地方来,但总归是不太成体统,他眼睛没处放,便深深低着头问道:“姑娘,里头可是有哪个疯婆娘对你不尊重了?我这就去教训她!不过这衣服到了那些脏人手里,怕是就算抢回来,也再穿不得了。”
露珠方才被吓得魂都飞了,这才注意到自家主子自锁骨往上全都露着,急忙将自己的上衣脱了给她披上。陈青鸾对那小太监道:“我没被谁欺辱,不碍事的,你就当我没来过便好。”
此时虽已过了上午,但是蒸腾的热气仍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露珠却只觉周身寒冷,她从先只道那北院便同所谓冷宫差不多,却没想到今日这一遭竟是见识到了人间地狱!
她凑到陈青鸾身畔颤声道:“小姐,那疯婆子说的都是真的吗?那咱今日违背老爷的命令帮了景婳姑娘,是不是也要……”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下去,要是让她受那样的苦,真不如死了算了。
陈青鸾面上却一派平静,她握住露珠的手道:“你莫怕,景婳姑娘实打实犯了错,也不过是被罚跪,尚且没有被关到北院去,何况是咱们呢。督公虽然不许她私自起来,可不是也没下命令给咱们说不许救人么?”
露珠勉强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怕的紧,只觉自家小姐连这等可怖的事情都全不当一回事,当真不似常人。
陈青鸾笑着道:“你家小姐不是卖身到府里来的,就算真得罪透了督公,要关也是该关到东缉事厂去,轮不到关进北院,你要是实在怕,我回头便去找徐嬷嬷打个商量,将你的卖身契也要过来,回头督公真要发作,咱二人就结伴去大牢,也不去那劳什子北院,这样你可放心了?”
听她这般打趣,露珠也笑了,心道自己确实太过胆小,方才被吓得狠了只顾着害怕,但仔细回想起来,自从她进了府,就没听说过谁被新罚去了北院,就算老爷不喜,也最多是直接赏给手下便罢了,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陈青鸾也不是全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尚有许多疑惑,只是不适合同露珠讲明,见她释然,也就撂下不提。
二人回了广川阁时,见景婳还在廊下阴凉处坐着,露珠忙跑过去,同景婳低声说了几句,那景婳便匆匆起身,又回院子正中罚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大概有一丢丢重口味,是作者脑洞抽风的产物,之后会有解释~
第13章 安分守己
陈青鸾那日去北院走了一遭,回来之后一切照旧,直叫原本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暗卫摸不着头脑。
今年夏天气候格外炎热,多日来莫说下雨,连片云彩也看不见。陈青鸾素来是最怕热的,便终日躲在屋里头不出门,好似安分了许多。
那景婳当日又在院子里跪了半个下午,直到晚间才得到苏仁今日并不会回府的消息。一咬牙决定回自己屋睡觉去——左右当时督公没叫旁人看着自己不许起身,既然他不回来,自己总不能就一一直跪到死,但是终究畏惧苏仁的淫威,所以便想了个折中之法,此后每日都是直到傍晚才过来,待到夜里确认了老爷今儿又不回来再走。
这一来二去间,她便同陈青鸾熟络起来,言语中也透漏了些从前的事来。原本她本身刚入宫不久,连规矩都没学全,只因皇后的身边来挑人的嬷嬷一眼就相中了她的样貌,就直接被送进了厂督府,她初时还十分不解,直到见过了陈青鸾,才有些明白了皇后的用意。
只可惜,这张脸在苏仁那并没讨得什么好处,那夜她被叫去贴身伺候,从始至终都被刻意刁难,倒茶嫌水凉,捶腿嫌手重,去吹个灯又嫌动作慢了,直到被撵出来罚跪,竟没一件事儿是办妥了的。
陈青鸾听闻此事之后,十分感兴趣地追问道:“所以说你们就是被皇后娘娘凭样貌选出来的?”
景婳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低下了头,算是默认了陈青鸾的说法。她虽是因贫贱出身不得不自卖己身,却没想着去给寻常富贵人家做丫头,而是选择了入宫,就是仗着尚有几分颜色,很有些凌云壮志。结果入宫没多久,别说皇帝,纵是个像样的主子都没见到过一个,就被送到了厂督府。
那苏仁是个太监不说,且还是个一看便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主。
这么多天来,她算是认命了,心境也变化了许多——想搏出个前程是不可能了,但在这厂督府里,吃穿用度都是不用愁的,若再不用伺候那刁钻刻薄的正牌主子,日子已经比寻常人家的女子过得不知好多少。只不过自己倒霉,进府便摊上了麻烦事,若这事儿不能彻底揭过去,她就一直寝食难安。
于是,景婳突然似下定了决心一般道:“陈姑娘,我们虽然来的仓促,但是皇后娘娘也曾找了人来教我们……教我们怎样伺候老爷,那嬷嬷还同我们讲,这是我们能攀上高枝的好机会,凭我们这样的出身,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是不会娶为正妻的,但是太监就不同了,现下身份再高,从前也是自最低等的差事做起,所以若真能得了宠爱,且不说有望成为正经夫人,便是被封诰命都不是不可能。”
陈青鸾心下暗笑,这大饼当真画的又大又圆,苏仁若真有娶妻纳妾的心思,朝中多得是等着升迁的官员愿意将自己女儿双手奉上,又哪能轮得到她们这样的宫女。只不过连这些事都说了出来,可见是真想要倚仗自己了。
见她这副急于投诚的模样,陈青鸾十分想问,她们若是真能得宠,还有什么“任务”没有,但转念一想,这厂督府戒备森严如同铁桶一般,真要动些手脚,也就不会专挑这些一眼就能被看透家底的小丫头来。
二人遂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眼见天都快黑了,景婳却还没有回去的意思,陈青鸾问道:“你今儿可是想要留下陪我住?”
景婳连忙摇头道:“使不得,我一会儿要接着去罚跪呢,明日老爷休沐,万一他突然决定回府住,我也不至于又触了他的霉头。”
陈青鸾心道,那个酸脸儿要拿谁出气,可根本不用真拿住他的把柄,面上却不显,只是露出颇为认同的神色来:“你考虑的很周全,那么你便在这儿坐坐罢,我自去找点乐子去。”说罢,便叫上露珠一同出门了。
且说同景婳一起被送来厂督府的另外三个宫女,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只是初进厂督府才几个时辰,便眼见了冒尖儿的景婳被罚跪罚到几乎丢了性命,于是前途便成了次要的,都将保命当做了第一要务,暂且熄了争胜之心。苏仁这几日没回府,她们闲来无事便聚在一处打发时间。
见到陈青鸾主动来拜访,几人面面相觑,按理说她们虽是宫里赏下来的,面子上比寻常奴婢金贵,也轻易打杀不得,但总归还是下人,若陈青鸾是府里的正经女主子,她们原是该一进府便去请安的,但后来打听出她竟是个客居的身份,也就撂下了,只盼着能两厢互不招惹,甚至相见不相识才好。
其中年纪最大也最稳重的莲蕊最先反应过来,她向陈青鸾虚行了一礼,又笑着请她坐下,客套了几句,试探着问起陈青鸾今日主动来寻她们是为了何事。陈青鸾笑着回她道:“这厂督府平日里无聊的紧,我寻思若咱们兴趣相投,以后便可常来往,也好找些乐子打发时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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