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屋子的主人根本不理会他们,也不管那被兰不远打开的窗户。
缺了双腿的汉子正坐在榻上,朝着自家婆娘咆哮:“国难当头,国难当头!头发长见识短!还藏什么金子银子!快快快,给老子把后院埋的瓶子罐子都掏出来,砸破一个杂碎的狗头算一个!”
他婆娘呜呜地哭:“你是把命都卖给人家了吗!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当了两年大头兵,丢了两条腿!你还嫌不够吗你!”
“你懂什么!”汉子摇头叹息,“只恨自己不中用,早知道我就勤练武艺,能跟在王身边做亲卫就好了……要是能重来……唉!”
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转眼之间,好端端说着话的夫妇二人突然被人斩成两断!
像那老妪一样,他们慢慢断下气去,身形越来越淡,不多时,又重新凝成两个完好的人影,坐在榻上。
“国难当头,国难当头!头发长见识短……”
兰不远和沈映泉默默退出去。
“北风的人,好像很爱戴他们的王。”沈映泉语声微颤,“不知是怎样的英雄俊杰!”
身为男儿,哪一个不想顶天立地,拥有死忠的属下,受万众景仰?
“是啊……或许。”兰不远心神摇曳。
她想:虽然不是我,但我却真真切切体会过了呢。这算不算占了人家北风王的便宜?
又探了两处宅院之后,兰不远得出结论:“他们都在重复临死前那一幕。”
“不错。”沈映泉赞同,“只是为什么看不见凶手?”
兰不远道:“不仅是凶手看不见。你是否记得我们去的第一处?那个老妪斟了茶、取出铜镜来让人带走,她招待的客人应当是北风士兵,也是看不见的。”
沈映泉恍然:“因为无论凶手还是士兵,都不是死在这里的。”
兰不远脸上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
“那我们现在……”
“去城墙。”兰不远的心怦怦直跳。
那个人,会在那里吗?好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啊。
兰不远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个八百年前的陈年老鬼迷住了。
到了城墙下,果然看见许多士兵正在爬上爬下。
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更有甚者身上还插着箭,来不及拔除,只将露在外面妨碍行动的那一截斩去,带着半截断箭跑来跑去,丝毫不顾及伤口迸裂流失的血。
士兵们从城中搬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只要稍微有些重量的,都被他们当作了武器往城墙下面砸。兰不远二人此刻真切地知道城墙下那些杂物的出处了。
城中的百姓也在奔走帮忙。
原来那些没亮灯的地方,百姓都已经加入了军队。他们从死去的士兵身上扒下盔甲来,胡乱地套在身上,里头还穿着平日里的长衫或者短褂子。
他们不会使刀剑,亦拉不了弓,便几个人合力搬起梳妆台、大衣箱、拆下一小面墙,往城墙下面砸去。
这一幕热火朝天的景象,看得兰、沈二人心绪沸腾。
沈映泉忍不住叹道:“有这样的士气,何愁守不下城来!”
兰不远默然无语。
沈映泉又道:“师妹,我很想投身战场,帮助他们御敌。”
“什么也做不了,大师兄,结局早已注定。”兰不远哑声说道,侧身从往来的士兵旁边挤上了城墙。
她话音方落,城墙上的气氛忽然凝结成冰。
兰不远的心重重一坠。
此时,兰不远刚刚踏上城头。
周遭的人如同被冻结一般,个个保持凝固不动的姿势,一息之后,城墙之上,众人齐齐痛呼:“王啊!”
兰不远仿佛被重锤砸在胸口,险些呕出一口血。
她扑到墙垛边上,探头望向下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铺天盖地的敌军,没有一骑绝尘的孤王,没有被阵前凌迟的女子。
什么都没有。
沈映泉赶到她的身旁,向下一望,呼吸亦是滞住。
他方才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这间是真是幻,是结局还是注定,他已决定了要拔出自己的剑,顺着本心,助八百年前的北风之王一臂之力!
风烛残年的老妪不行、断了腿的士兵不行,但他沈映泉可以!
他可以!
可以和那个人,并肩一战!
可以的!可以助北风之王,扭转乾坤!
沈映泉身心都已投入战争状态,然而,城墙之下,却是空无一物!
有风拂过。
和白日间一样的风。从无人处,慢慢地拂过,没有携带一丝生气。
沈映泉一腔热血凝固了。
怎么会没有?
他的心跳重得自己能够听得见、他的血液沸得要从腔子里钻出来、他的呼吸里盛满了杀戮的欲望。可是城墙下面什么也没有,连一个虚假的抛头颅洒热血的机会都不给他。
北漠的风吹不动戈壁的砂砾。城墙下的积尘早已凝固成密实的小丘,任凭狂风乱卷,带不走属于这座城池的任何一点气息。
但从士兵们的眼神中,沈映泉“看”到了北风王。
他就在下面,就在城墙下、敌海前。
在无尽的荒芜之中,他独自死去。
第156章 真亦幻
沈映泉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城下,心中百感交集,终于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摁下了胸中激荡的热血。
他转头去看兰不远,见她抿着唇,眼睛里有水光闪动。
“他死了?”她仿佛在问沈映泉,随即自己给出了答案,“他死了。”
沈映泉突然目光一凝,抓住兰不远胳膊,将她带离了原本站立的地方。
一蓬鲜血洒在了城墙上。
站在二人身旁的士兵身上突兀地出现一个血洞,他捂着胸口,不甘地倒下。
城墙重重一晃,下面传来剧烈的轰响。大约是城门破了。
士兵们都怔怔地望着城下某一处,每一个人,眼睛里都有一束熄灭的光。
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反抗,就被看不见的敌人轻易杀死。
几息之间,城墙上已无站立的“人”。
兰、沈二人倚着女墙,虽然眼前什么都没有,但士兵们的死状已将那一幕一边倒的屠杀展示得清清楚楚。城墙上的守军本就是强弩之末,北风王一死,再也没有任何力量支撑他们面对这滔天巨浪。
不多时,地上士兵们的尸体渐渐淡去。
仿佛有清风拂过,城墙之上,一个个鲜活的身影再次出现,一切又重新开始。士兵和百姓们继续着生前未竞之事,虽然孤立无援,但他们的目光之中没有丝毫颓败。
“狗日的天道宗,弄出个什么百年无结丹天下群起而攻,这不就是针对我们北风?”
“哼,天道宗又怎么样,与天下为敌又怎么样!我张八龟这辈子都是王的人!指哪打哪!”
“呸!就你也配做王的人!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王啊……你咋就不懂我的心?”一个络腮胡子掩胸。
“得了得了,差不多得了!”军官不耐烦了,“王就是被你们这群老狗逼的,脸都不敢露了!”
“哎你这话就没意思了!”络腮胡子不愿意了,“说得兄弟们觊觎王的美色似的!王的优点,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我数给你听,你听得完吗!脸算什么、脸算什么!”
旁边有人笑了:“哟,上回是哪一个向王汇报军情,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话都说不囫囵了!”
一阵哄笑,但笑声是闷的。
兰不远和沈映泉对视一眼,双双心想:好吧,北风王是个美男子。
有那么一瞬间,沈映泉的心中悄然泛起了和夏侯亭一样的心思。
很快,战斗开始了。
沈映泉不明所以,兰不远却知道,这是那个和赵成运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下令攻城的那一次。
身边的士兵死了很多。
这一点,在下面根本看不出来。兰不远犹记得,这一轮强攻,只在城墙下留下无数新鲜的尸体,而城墙之上依旧气氛肃穆,仿佛不曾减员一人!
敌军只以为这是一波无用之攻,却没想到这一波攻城未果,已生生将城墙守军折了一半!
之所以敌人没有看出来,是因为百姓们冲上来,扒下死掉的士兵的衣裳,顶上了他们的位置。
敌军不知道,他们以为这座城依然固若金汤。
其实不然,它再也顶不过下一波攻击了。
兰不远心中已隐隐有些明白。
王,已是真正的山穷水尽。
“吱——呀!”
城墙微微地颤。
“开城门做什么?”沈映泉微微一惊。他已观察过局势,守军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冲杀出去了。
“是王。”兰不远半个身子趴在了城墙外。
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眼睛死死盯住城门处。
会看见他吗?
只是,见到了要怎样?
兰不远的指甲不自觉掐进了掌心。
救他!
把他带走!
先带走再说!
遗憾的是,直到城门重新合上,视野中并没有出现任何身影。
无人,也无马。
“走了,”沈映泉轻轻拉扯兰不远衣袖,“我记得这里,等到那一面铜镜送上来,王就要死了。”
“让我看一次吧。”兰不远低低道。
沈映泉叹息。
果然,直到城墙上的人全部被杀死,尸体淡去,王始终没有出现。
兰不远和沈映泉下了城墙。
这一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天明时,二人都顶着黑眼圈。
沈映泉苦笑道:“师妹,你这张嘴,当真是说什么中什么,我今日当真是服气了!”
“什么?”
“你昨日难道不是说,此地是古战场,夜里指不定会很热闹?”
兰不远笑着摇头不止。
“北风王……”
“北风王……”
二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
“你先说。”
二人失笑。
兰不远轻咳一声,道:“我打算再留一夜。我们忘了一个地方。”
沈映泉没想到她竟然换了话题,奇道:“何处?”
兰不远道:“师兄你想一想,昨日,北风王原本在哪里?”
沈映泉目光微凝:“是啊。军士们如此爱戴他,到了他身边,一定能察觉得到。”
兰不远有些惊奇:“师兄你竟然不反对我?这只是一个作古多年的人,去查他生前的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的。”
沈映泉笑道:“我对他,也非常有兴趣。”
“好吧。”兰不远叹,“从前我以为我的情敌只有女人,看来我还是天真了。”
沈映泉只当她再一次出言调戏自己,并没有多心,摇头笑了笑。
“等……等等!”兰不远脸色剧变,“士兵们能看得见他,但我们看不见!”
“是……怎么了?”
“难道他不是死在那里?!”
沈映泉微微一怔:“北风王若是一位盖世英雄,说不定当真可以在敌阵之中出入无阻?”他心里暗想:和凡人士兵作战,自己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不对,我亲眼看着他死了。”兰不远心神动荡之下说漏了嘴,只好解释道,“在城外的时候,我和北风王的妻子共情了。”
沈映泉恍然:“那铁架。”
“是。”
沈映泉微微蹙眉:“我记得你在附近捡到一块银子?”
“是他的面具。”兰不远顺嘴说着,目光在沈映泉脸上定住。
她缓缓从衣袋中摸出捡到的那块碎银片,往沈映泉脸上一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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