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笼中放了一百两纹银,卓琏摸出了枚银锭子揣在袖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往外走,却不想撞在了一堵人墙上。
酸麻痛意瞬间席卷过来,她伸手揉了揉略微泛红的鼻尖,看着近在咫尺的桓慎,她眼里带着几分惊异,连吸了几口气才将泪意压住,急道,“小叔,你找我可有事?酒坊中忙着造曲,我得去买药材。”
侧身挡住卓琏的去路,桓慎面色沉郁,黑眸中仿佛淬着冰,质问道,“你想方设法去到酒坊,到底怀着什么目的?你不止想害我,是不是还打算对母亲出手?”
卓琏知道话本中的镇国公疑心甚重,由于砒.霜的缘故,他对自己提防到了骨子里,这种戒备轻易不会消散。
为了防止这人对自己下手,她只能呆在桓母身边,以此保障安全。
理了理思绪,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早先我就说了,那碗药是被药铺的伙计调换了,于满想害你,而不是我,要是我真起了杀心,为何不趁着你无力反抗时,将毒.药硬灌下去?”
桓慎显然也想到了此点,他凤眸略略闪烁,已经将事情经过猜出了七八分。
“你早就知道碗里有砒.霜,之所以会当着我的面倒在地上,是因为临时改变了主意......”
第6章
对上男人审视的目光,卓琏不禁慌乱起来,连连后退,双腿挨着屋里的木椅,一个不察坐在了上头,而桓慎却没有放人的意思,两手撑着椅背,与她挨得极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红口白牙定下我的罪过,半点证据也没有,我心不服。”
卓琏仰起头来,与青年对视,那双形状姣好的杏眸中充斥着怒火,变得更为明亮,与往日的浑浊贪婪完全不同。
桓慎暗暗冷笑,他没想到女人的演技竟好到了这种程度,先前瞧见砒.霜时还满脸心虚,到了现在,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谎来,怪不得大哥被她骗了整整一年,临死都看不清卓氏的真面目!
感受到桓慎周身涌动的寒意,卓琏打了个冷颤,想要离开,但却被青年严严实实地挡住,除非将人推开,否则她根本走不脱。
“你让开!”
桓慎没有吭声,却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仍弯着腰,一动不动,手掌中多了一把匕首,刀鞘破旧泛黄,藏在其内的刀刃反射着森白寒光,锋锐的刀尖隔着衣裳对准了心脏的位置,只要桓慎狠一狠心,她绝对会死在这里。
意识到了这点,卓琏害怕到了极致,她惊喘几声,面色瞬间惨白。
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卓琏也知道桓慎并不打算杀她,否则以这人的本事,她早就死透了,哪还能说这么多废话?用力抠了下掌心,尖锐刺痛使她心绪平复不少,低声道,“娘还在酒坊等我,她找不到人,肯定会回家的。”
闻言,桓慎略微皱眉,将匕首收回去,声音冰冷地威胁:“不管你是否改嫁,要是再敢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果你承担不起。”
敷衍地点了点头,卓琏实在不敢再跟青年单独相处下去,在这人站定后,她二话不说,快步往门外走。
桓芸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小跑着冲了出来,却只看到桓慎一人站在跟前,她心中升出几分疑惑,问,“二哥,我方才好像听到大嫂的声音了,怎么不见人?”
“她去酒坊中帮娘干活了。”青年语气平静地回答。
日前去城镇中执行任务,回到汴州后,上官给了恩典,让这些卫士休息三日,因而桓慎这几天才能一直呆在家中,无需去城中巡视。
脑海中浮现出女人的面庞,他面色愈发阴郁,手指摩挲着匕首边缘,也没再多言,兀自转身离开。
就算离开了桓家,刀尖抵在胸口的感觉好像还停留在身上,卓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不过造曲要紧,她也没有继续浪费时间,强自压下惊惧,就近找了家药铺,买了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等药材。
刚才在酒坊中,其实卓琏撒了谎。原身对酿酒不感兴趣,也从未踏足过卓家酒坊半步,那里究竟如何造曲、有何窍门,她一概不知,但她在民国研习二十多年,手艺委实不低,倒也不会生出岔子。
加了四种药材的酒曲有个很美的名字——香泉。
用香泉曲酿的酒水如同流淌在山林间、发出叮咚响声的清泉那样甘美,饮过后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想想美酒的滋味,女人双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
卓琏回到酒坊时,福叔与桓母还在磨麦子,她也没上前搅扰,反而找了个不大的碾子,将草药研成粉末,再用马尾箩筛过一回,使药粉的质地更加细腻。
干体力活儿实在辛苦,此刻福叔面色涨红,面颊上满是汗水,等到柳筐里的麦子全部弄完,他身上穿着的褐衣已经被浸透了。
桓母返回屋里,拿了两条浸湿的软布,扔给福叔一条,让他擦汗。
看到卓琏熟稔的动作,福叔心头对她的轻视少了些许,却依旧不相信卓氏能够造出好曲。
世间酿酒之人千千万,但上等美酒才有多少?若卓琏只去酒坊看了一眼便能将酿酒的步骤全部烂熟于心,先前也不会被娘家人逼的走投无路,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过来。
“面粉与草药全都准备好了,你打算怎么做?”福叔语气严肃,不带一丝温和。
卓琏不以为意,她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想将桓家酒坊做大做强,好好照顾桓芸母女,不让她们像话本中记载的那般,受尽痛苦,满怀不甘地离开这个世界。
“福叔跟娘拢共碾碎了一百斤麦子,想要制成香泉曲,必须配上七两川穹、半两白附子、三两半白术、半钱瓜蒂,然后将草药粉末分成三份,与白面和匀,每份加入八升井花水。”
说话时,卓琏已经将草药分好了,这样的举动她做过无数次,用轻车熟路四字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
见状,福叔更加诧异,他没想到卓氏竟如此本事,难道她真遗传了卓家人的酿酒天赋不成?
卓琏与桓母一起,将面粉分别倒在木盆,而后又挨着加了草药。
“娘,咱们酒坊里可有井花水?”
桓母面露尴尬,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忍不住问了一句,“何为井花水?”
“井花水就是清晨初汲的井水,用来造曲再合适不过,要是没有的话,制出的香泉曲怕是要稍逊一筹。”卓琏虽脾性温和,但在酿酒上面却最是挑剔,此时她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嘴唇也抿成一条线。
“天刚亮的时候我打了井水,应该就是你说的井花水吧?”
桓母一向勤快,每日披星戴月来到酒坊,不止会将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会将缸里的水重新换过一遍,免得积了灰尘,没想到现在竟派上用场了。
卓琏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拿胰子将手洗净,用瓢将水盛出来,挨着倒进盆里。
福叔盯着卓氏的动作,发现她每次舀的水量大致相同,这份眼力比普通人强出数倍,就连桓父活着的时候,准头都无法胜过她。
意识到这一点,中年男子面颊涨红,心头涌起了浓郁的震惊。
卓琏并没有注意到福叔的异样,她蹲在地上,用铲子将药面搅拌均匀。此物必须干湿得当,握得聚扑得散,水多会制成溏心曲,水少则无法成型。这回酒坊中磨碎的麦子实在太多了,等三人彻底将药面混合,再用粗筛筛过,已经接近晌午。
福叔力气大些,将药面按实,盖上白布与棉被,静置三四个时辰才能放入曲模中,此刻倒是不必心急。
“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做饭。”福叔闷声开口。
卓琏本想过去帮忙,却被桓母拉住了,她道,“琏娘别走,那些药面都是你调和出来的,最是辛苦不过,快歇歇吧。”
对上妇人关切的眸光,她心头浮起热意,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秀美面庞泛着酡红,看上去竟多了一丝艳丽,比起盛放在枝头的蔷薇还要娇美。
桓母怔愣片刻,只觉得儿媳越长越标致了。
福叔做了葱油面,就算用料普通,工序简单,依旧喷香可口。卓琏累了一上午,这会儿吃得略快,等到了七分饱时才撂下筷子,毕竟再过几个时辰还得忙活,若吃撑了也不太方便。
发曲饼的屋子是桓父修建的,铺了木板、麦余子、竹帘隔绝地气,打扫干净后,也没有任何问题。
三人忙到天黑才结束,看到儿媳这般懂事,桓母虽然疲惫,眼底却带着笑意,道,“早上出门前,我就把棒骨炖上了,回去还能趁热喝汤。”
一听“回去”二字,卓琏身子不由僵硬起来,完全不想面对桓慎。眯眼打量着酒坊,她试探着问,“咱们店里应该放了不少酒,为何不在这儿守夜?”
“浊酒价贱,根本不值钱,没有贼会来偷的,守什么夜?还不够折腾人的。”
卓琏抿了抿唇,沉默地往前走,甫一迈进桓家大门,看到正在院子里练枪法的青年,她脚步微顿,神情也不太自然。
低着头进到厨房,她洗了手,将色泽浓白的汤水盛到碗里,又拌了个胡瓜,菜肴虽不算丰盛,却也有荤有素。
桓芸看到大嫂,面上露出羞怯的笑容,主动帮忙干活,当真勤快的紧。
等饭菜都端到桌上后,桓慎面色如常走了过来,仿佛用匕首威胁她的事情从未发生。卓琏握紧了筷子,指甲泛起青白色,好半天都没动上一下。
见状,桓母不由问道,“琏娘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还没等卓琏答话,桓慎那厢便笑开了,他五官本就生的极其俊美,笑起来声音如美酒般醇厚,“都是我不好,先前惹怒了大嫂,还请大嫂消消气。”
“小叔说笑了,我哪能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动怒?”她扯了扯嘴角,语气敷衍。
甭看桓慎好声好气的道歉,但他眼底却带着威胁,若自己胆敢跟桓母告状,这疯子指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娘,我想了一想,酒坊得留个人夜里看店,要不我搬过去住吧?”抬眼看着桓母,女人言语中透着一丝期冀,虽不明显,却被桓慎察觉到了。
第7章
撂下筷子,卓母面露疑惑道,“曲饼每日察看两回也就够了,哪用得着搬过去?”
桓慎还有一个月才会调入京城,在这段时间内,卓琏恨不得能彻底避开他,免得再被此人抵在屋里用匕首威胁,去照看曲饼不过是借口罢了,这一点她懂,桓慎亦是心知肚明。
“娘,今天的香泉曲是按照我说的步骤做出来的,万一出了毛病,福叔肯定不会再留我在酒坊了,我又不比卓玉锦差,凭什么她能酿出美酒,而我不行?”原身本就是掐尖好胜的性子,对同父异母的妹妹又一向不满,自己这么说,桓母反倒更能接受。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跟卓玉锦一争高下?你要是真想住在酒坊,也得等明天,将屋里收拾干净才行,只是你一个人住在店里,我实在不放心。”
沉默半晌的桓慎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主动提议,“不如儿子与大嫂一同搬到店里,我虽不懂酿酒,但身手还过得去,也不怕歹人作祟。”
一边说着,那双锐利凤眸一边盯紧卓琏,她心里清楚极了,桓慎所说的歹人并不是街面上的地痞流氓,而是自己……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以往卓琏没尝过,现在却感受地一清二楚。到了今日,大周的镇国公对她来说,再也不是仅存在于话本中的角色,而是真真切切活在身边的人,他疑心甚重,有仇必报,手段狠绝,若不加紧消除戒备,怕是很难摆脱原身的命运。
“这倒是个办法。”桓母煞有其事的点头。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看店是卓琏先提出来的,若她现在改口,岂不更是做贼心虚?正所谓疑人偷斧,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怀疑的种子埋在心间,这种情绪依旧会不断增长。
卓琏缄默不语,低头吃着饭里的饭菜,面色平静,要不是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迸起青筋,桓慎还以为她毫不在乎。
翌日,天不亮卓琏就起身了,跟桓母一起往酒坊走,一路上她都在劝说桓母,生怕她改变主意,将酒坊卖给卓家。
因造曲太忙、太辛苦,昨天店里并没有卖酒,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桓母一进屋,便先将板窗卸下来,又把酒坛子搬到堂中,卓琏跟在她身边打下手,这些活她早就做惯了,倒也不觉得累。
住在酒坊附近的百姓不少,有的人贪便宜,有的人图方便,才会来到这里买酒,虽然浊醪的质地浑浊,上层飘浮的米粒也不少,但好歹也能入口。
卓琏站在柜台后收钱,她相貌生的标致,说话细声细气的,极有耐心,与先前那副懒散的德行全然不同。有街坊邻里上门,看到卓氏转了性,一个两个都惊诧极了。
“桓家的儿媳这是头一回来酒坊吧?进门整整一年,等男人死了才想着干活,真是不孝!”
“我还以为她准备嫁到于家,当药铺的少奶奶呢,整天在破庙里跟外男私会,说不定早就将身子给了别人,娶了这样的媳妇,桓谨在阴曹地府都不会瞑目。”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卓琏上辈子就听过不少。
那时她的骨血至亲全都死在战乱中,等丈夫没了后,不止有人说她水性杨花,还将她视为命硬的天煞孤星,若非如此,也不会将亲人接二连三地克死。
在她最绝望时,还是酒坊的老师傅开解她,说人这一生如同酿酒,原本是完整的粮食,必须得脱去麦麸,碾成齑粉,再经发酵,最终才会变成甘美醇厚的酒液,眼前的风霜刀剑看似凌厉,与美酒窖藏的时间相比,只是短短一瞬。
两个嘴碎的妇人一边嘀咕着,一边将目光投注在卓琏身上,见女子神情平静地抬起头,她们不免有些尴尬,呐呐闭嘴。
正好桓母从后院走出来,看到两人面色涨红,一时间疑惑非常,但她也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主动发问。
按理来说,晨间打酒的客人最多,但桓家酒坊的生意委实差劲的很,卓琏数了一数,拢共都没有十人上门,她无奈叹息,只能寄希望于仓房中的香泉曲,要是有了美酒佳酿,也许情况能好转一二。
正待卓琏思索时,便见林婶快步走进来,圆脸上堆满笑容,先跟婆媳俩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开门见山道:“桓嫂子,琏娘,买主知晓你们日子过得不容易,又加价了,准备拿三百两纹银买下这座酒坊,在汴州城里打听打听,哪有这么厚道的人家?”
“我在卓家整整生活了十五年,倒也没觉得有何厚道之处,商人逐利,从不肯做亏本买卖,卓家肯出三百两纹银,说明酒坊的价值远不止这些,没想到林婶竟将商户当成心怀慈悲的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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