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牵着小萝卜跟着灰衣男子穿过影壁。
讼行很大分三个主院,正中是府学,从角门穿过靠左边独立的院子是讼行,右边则是行会。
他们穿过林荫小径,进了正中的如意门。
院里的游廊上坐了很多同样穿着灰布长褂,戴着方巾的少年。
个个手里拿着厚如砖块的《周律》,或读或背着。
“请!”引路的少年道。
杜九言扫过这些人,小萝卜压着声音,道:“他们都是讼师吗?”
“暂时还不是。”引路的少年含笑看了一眼小萝卜,“多数要等三年学完,考核合格,方才可以。”
小萝卜愕然,捂着嘴眼睛圆溜溜的,“爹啊,三年呢。”
“没事,”杜九言嘘了一声,“什么事都有例外。”
那位少年又看了他一眼,推开一扇门,指着里面道:“进去吧,薛先生不在,你坐等一刻。”
“多谢。”杜九言带小萝卜进去,随即身后的门被关上,屋子里光线很暗,小萝卜更是被关门声吓了一跳,“娘,怎么关门了。”
杜九言走到门口,侧耳去听。
外面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凭脚步和气息,她能确定隔着一道门至少站了十几个人。
随即有人调笑着道:“那个土包子不会想做讼师吧?玉岩师弟,你不应该将人领进来的,弄脏了我们的地方不说,往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进官学。”
杜九言扬眉,没觉得多意外。
腿边,小萝卜磨牙磨的咕咕响。
“先生交代过,来这里的人都是有诉求的,我们要尽量满足别人。”周玉岩轻轻一笑,“所以呢,一条狗敲门我都会引进来的。”
“玉岩脾气最好了。”
“薛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薛先生会见她吗?她是不是连书都没有读过。光顾着生儿子去了吧。”
“长这么丑,也有人愿意嫁,天怒人怨。”
“就算读书了,也顶多是个童生或秀才吧。乡下地方,秀才都要喊老爷的。”
讥诮的笑声此起彼伏,热闹不已。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不读书,在这里闹腾什么。”
“薛先生好。”
“陆先生好。”
大家行礼过后,一本正经的各自散开了,该读书的读书,该背书的背书,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个错觉。
“年轻人总要有点年轻人的调皮和活力。”陆绽见薛然脸色不好,忙笑着解释道:“你一生气就太凶了。”
薛然摇了摇头,无奈地道:“老师就快要从京城回来了,今年的考核迫在眉睫。可他们却一点不着急,还在这里说笑玩乐。”
薛然推门,门一开他就看到里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大一小,便脱口问道:“你们什么人,为何在我书房?”
身后,响起一阵阵调笑声。
“先生,”周玉岩在身后躬身行礼,解释道:“方才他二人询问如何入官学,所以学生就将他们带进来了。”
薛然打量着杜九言,觉得似曾面熟,但又想不起。
父子二人起身。
“想要入学读书?”薛然和陆绽各自书桌后面坐下来,问道:“今年几岁,哪一科的进士,师从何人,读律几年?”
杜九言开口,不急不慢地道:“今年十九,顺天四年的秀才。没有拜过师门。《周律》已通读会背。”
仅是秀才,还没师门?
薛然凝眉打量着对面父子,指了指小萝卜,“你儿子?”
“是!”杜九言回道。
薛然眉头锁的更紧,质问道:“十九岁考了生员,成亲有子,还能通读背诵《周律》?”
十九岁,孩子四五岁,那么她就是十五岁就成亲了,可见家学迂腐,没有远见。一个秀才师门未拜,可见出身很差。
薛然收回目光不再打量。
“是!”杜九言坦然回道。
门外响起哄闹声。
“咱们没有猜错,果然是秀才老爷呢。”
“居然说会背《周律》,应该考一考她。”
“考什么,会吹牛的人多的是,考他,先生可没这闲工夫。”
笑声不断,满满的轻蔑和嘲讽。
薛然觉得杜九言在戏耍他,便忍怒道:“读了多久?”
“两日!”杜九言面色不改,声音依旧云淡风轻。
薛然的脸色陡然涨红,拍了桌子,拔高了声音,“读了两日,你就说会背,你可知学了三年却不知律为何物的大有人在。”
杜九言无视门外的笑声,她来这里,到目前还是认真的:“学三年不会是别人,我读两日应付考核毫无问题。且,官学收学生不就是为了教学!先生若要基础,大可考校我。”
入官学三年才能参加考核,所以她会不会此时此刻也不重要了。
薛然勃然大怒,“放肆!你当官学是什么地方,你想进就能进?”
薛然发怒,门外所有声音立禁。
杜九言忽然一笑,看来她最后一点认真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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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能骂人
杜九言起身,负手看着薛然,扬眉道:“我原本是想进的,可现在看到你们,我改变主意了。”
说着便要走了。
薛然被气笑了,“你如此狂妄目中无人,即便将来做了讼师,也定然是个目无法纪,一心只为出风头的讼棍,你这样的人,官学不会收!”
这样的人他见的多了,考中了秀才又不思进取,以为会说几句话,读了一遍《周律》就能做讼师。
并且自信的以为,只要自己来,就一定能考得上,成为名扬天下的讼师。
可笑,西南行会学子近百人,个个饱读诗书熟读《周律》,里面甚至还有位顺天四年的状元,可又怎么样,还不是考了几次才合格。
在西南行会,不管你是谁,都得守这里的规矩。
杜九言忽然停下来看着薛然,似笑非笑。
薛然吓了一跳,随即正色道:“不服气,想闹事你还嫩了点。”
他最恨这种没能力,还自视很高的人。
“薛然是吧!”杜九言优哉游哉地踱步回来,上下打量着薛然,“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只是秀才,还是因为我没有师门,抑或觉得我读律两日太少?”
“你说呢。”薛然怒道。
“呵呵!”杜九言笑。
“呵呵!”小萝卜也跟着一笑。
薛然气的头晕,扶住桌子,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讼师考核,有明文规定,功名从生员以及生员以上者,方可参加讼师考核。”杜九言道:“此一项,我合格!”
“讼师考核,没有明文规定,生员需要师门。”她说着朝天一拱手,“若真要师门,那么我就是祖师爷太祖皇帝的学生。怎么,你觉得这师门不够格?”
薛然面皮直抖。
“此一项我合格!”杜九言接着道:“我虽读律两日,但《大周律》我已能通背。方才我邀请你考核我,先生不愿,这就不是我的问题。这一项我合格。”
薛然抬手拍桌子,不等他拍响,忽然桌子啪的一声响,他惊了一跳。
“拍桌子,我也会!”杜九言道:“要说要说我人品?我方进门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可你的学生隔门取笑我如狗,我亦忍了,先生认为我人品如何?”
“你当如何。”门外,周玉岩中有人不服气,喊道:“你读律两日就敢大言不惭。就算是狗也有自知之明,而你没有。你连狗都不如!”
杜九言目光一转,找到说话的少年人,十七八的年纪,长的很细嫩,此刻挺着胸挑衅的看着她。
“说我不如狗,我当如何?”杜九言走出来,冲着少年人笑了笑,忽然抬脚砰的一声将说话的人踹到在地,她一脚踏在对方肚子,冷笑道:“小子,这样如何?”
哗!
所有人都惊呆了,都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打架也都是挥着拳头装腔作势,过一些的也不过揪着头发挠脸罢了。
谁能想得到,这瘦弱的少年,一句话不合就动手。
“放肆!”薛然气的冲了出来,“你今天不赔礼道歉,休想出这个门。”
少年被杜九言踩在地上,疼的嗷嗷面色涨紫,眼泪打转。
“想拉架?”杜九言看着围过来的一群人,“就你们,再来二十个也没用。”
“敢欺负我爹,揍你们。”小萝卜挥着拳头,叉腰站在杜九言的腿边。
大家都瑟缩了一下,只觉得今天惹了一对流氓父子。
杜九言低头看着少年人,“说话就说话,讲道理就讲道理,骂人就是你的不对!你爹娘让你读书,却不教你做人!今天小爷我教你。”
“你,你给我等着。”少年人怒吼道。
杜九言勾了勾嘴角,“等着又如何?”她说着,目光巡视一周,冷笑着,“你们是敢拿刀杀人,还是拿拳头扎谁?一群斯文败类,在这里和我充大头,也不拿着镜子照照自己。”
“照照自己去。”小萝卜道。
杜九言松开脚,负手走到气怒的薛然面前,昂头道:“你不用威胁我,朝廷有明文规定,但凡报名者,你们必须得收!合格不合格,你区区一个官学的先生,说了也不算!”
“狂妄,放肆,败类!”薛然恨不得动手,可这小子分明就是有武艺在身。
读书考了秀才,还生了儿子,关键居然还练武了!
什么人家,居然这样养儿子!
杜九言道:“就你这群浮躁又狂妄自大的学生,我觉得你很悲哀啊。”
“难怪斗不过燕京讼行。”杜九言目光一扫,满面遗憾啧啧叹道:“修身契行,言必由绳墨!此句送给各位!”
他说完,牵着儿子的手,大摇大摆的穿过人群,往外走,路过周玉岩身边,忽然手一动,周玉岩吓的一声惊呼,抱住头。
可害怕的拳头没有落下来,只听到一声讥笑,父子两人已经走远。
周玉岩顿时尴尬的满脸通红!
“可恶,太可恶了。”薛然生气,有学生道:“先生,不该这么放他走!”
薛然看了对方一眼,忽然想到了杜九言方才嘲笑他的一群学生的话!方才人在的时候,大家各自自保,害怕的瑟瑟发抖,现在人走了,就开始放马后炮!
他厌恶不已,拂袖道:“有辱斯文!都站着做什么,回去读书去。”
大家暗暗松了口气,还真怕薛然说去把人追回来……那小子刚才踹的一脚不轻,真要动手,会吃亏的。
“确实有辱斯文!”
“她会不会来报考?”杜九言说的没有错,她要是来报考,西南讼行是不能拒绝的,这是祖师爷定的规矩。
“她来才好呢,到时候我们好好收拾她。打架不行,读书难道还怕她不成。让她趾高气扬的来,灰头土脸的滚!”
这话引起共鸣,众人点头不迭,开始有意避开方才的糗态,说起别的事情。
杜九言晃悠悠地出了门,大门合上,她叹了口气和小萝卜道:“看来,咱们要另想办法了。”
“爹啊,你刚才真帅,打的好。”小萝卜皱着鼻子,想了想小声问道:“爹啊,我刚才其实有点怕,他们人多。”
这么多人,就算杜九言再厉害,其实打起来还是费力的。
“别怕,打架就是要气势足!”杜九言摸了摸他的头,“多打几回就行了。”
小萝卜点着头。
杜九言抬头看向头顶的牌匾,笑了笑,“这牌匾……很不错!”
小萝卜眼睛骨碌碌一转,捂着嘴窃窃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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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就说话,打架就打架,但是不准骂人。哈哈哈哈哈哈。
第20章 举头三尺
“可惜了。”杜九言拍了拍手上的灰,小萝卜问道:“可惜什么。”
杜九言道:“可惜了这手好字。祖师爷知道了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出来打你?”小萝卜满眼的笑,杜九言摇着头,“他见到我一定会惊为天人,恨不得义结金兰,舍不得动手。”
小萝卜得意地笑着,一点不怀疑她娘的话的水分有多大。
“薛然会哭吧,”杜九言抚了抚头发,小萝卜道:“您刚才不就想让他哭的嘛。”
杜九言摸了摸儿子的头,这小子她越养越喜欢,“亲儿子。”
“亲爹!”小萝卜抱着她的腿。
两人走着,忽然就看到对面的街上走过来三位少年。
三个人拉拉扯扯,其中一个穿着天青色的长袍,二十左右的年纪,眼睛笑起来弯成了月牙,面相很讨喜无害,另外一个子高身形壮,浓眉星目,也是二十上下,很结实憨厚。
两个人拦着一个穿绿衣的少年,口若悬河的推销着什么。
“小哥,不一定要进西南讼行,这世上讼行多的是。”瘦瘦的男子拦在递塞名帖。
他的样子让杜九言想到了路边推销毛片的人。
“比如我们三尺堂。我们三尺堂立世两百年!”高壮男子说完,杜九言就听到瘦瘦的男子很低声的补充了一句,“还差一百九十七年。”
杜九言看的兴味盎然,停在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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