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萧微微皱眉,随后倾身过去,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如此。”
不会让她什么?一直留在侯府里吗?
顾双华觉得今日哥哥说话都像打哑谜,藏着许多她不懂的东西。可因为被提起姻缘,她又想起那个借用了她一年身子的女子,不知还得为此面对多少未知的祸事。
这时炉中炭火渐熄,她正要起身去添,却听见顾远萧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去吧。”
不是要叫自己问话吗,可他还什么都没问呢?
难道,就是想问自己怕不怕嫁不出去。
她越想越觉得古怪,可也想哥哥能早些回去歇息,于是站起对他一福,正要道别,顾远萧突然好像忆起什么,喊道:“等等。”
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个缎面的匣子打开道:“这些珍珠是我在江南时,当地的一个富绅送给我的。据说是他去藩国时寻到的,算得上世间罕有,十分适合年轻女子做成首饰佩戴。我留在身上也没用,正好你在这里,就送给你罢。”
顾双华看那匣子里的珍珠颗颗温润饱满,足有普通珍珠的一倍大,最特别的是,颗颗珍珠全竟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光彩夺目、煞是好看,可她不敢去接,道:“府里的年轻女子不少,哥哥若是要送,可以送给长姐或是二房的妹妹。”
顾远萧一挑眉:“熏儿年纪还小,用不上这些。双娥每年往房里添置那么多首饰,还有不少御赐之物,也看不上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
说完,他不由得顾双华再拒绝,一把将匣子塞进她怀里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拿着便是。”
顾双华怔怔捧着匣子,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就看见顾远萧立即扭头,像躲避什么似的,大步走了出去。
她眨了眨眼想:“大哥是不是累糊涂了,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不是从番邦求得,世间罕有的珍珠吗?怎么又说是不值钱的玩意儿,所以这珍珠到底是稀罕,还是不稀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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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天清晨,侯府众人用完早膳,因湿闷的天气都懒得出门走动,整座宅子就显得格外宁静。
可老夫人的房里,却有着难得的热闹。
顾双华站在熏笼旁,抬手往鼻前轻扇了几下,再转头去唤丫鬟过来,声音细细柔柔:“这香的味道过于重了,祖母不喜欢,可以换成佛手橘再加沉水香。”
老夫人半搭着眼皮,身子歪靠在罗汉塌上,手指捻着碟子里的蜜饯塞进嘴里,却并不招呼一大早就赶到房里来请安的顾双华过来坐。
她不发话,顾双华就得规矩地站着,可她对老太太有股自然的亲近,因此也不觉得拘谨,眼神开始不安分地在屋内乱转,然后手指着花架笑着道:“祖母以前总怪这盆丽格海棠不好养,开花就爱烂根,想不到如今被养的如此繁盛。”
老夫人斜着眼角看她,总算懒懒轻哼一声,再摸过张帕子擦手,仿佛连眉间堆着的皱纹都写满了:我不高兴!
她昨日虽在外人面前维护了这个孙女儿,可埋在心里的那股子怒气,却翻来滚去,怎么也难消散下去。
顾双华从两岁进他们家门,这十几年来,府里长辈要说真心疼她的,除了老侯爷也就是自己这个养祖母了。
她当然知道媳妇邹氏不喜欢这个出身不明的养女,下人们最懂察言观色,眼看着主母对这位三小姐的态度,日子久了,连府里地位高的嬷嬷都敢摆脸色给顾双华看。
所以,儿子不在了以后,老夫人就总想,别让这孩子在侯府孤立无依,自己能护着也就多护着她点。
可最近这一年,她对这个孙女儿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按照邹氏的打算,三小姐及笄后就随便打发给一个商贾之家,但凡是正妻,也不会亏待了她。可老夫人绝不同意如此草率就把顾双华给嫁出去,两人僵持着互不相让,顾双华的婚事也就一直拖着。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顾双华竟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老夫人原本想着:有打算也是正常,花骨朵般的少女刚吐出蕊,谁没点儿藏着不想告诉长辈的心事呢。
可很快,许多传言不胫而走,也有不少落到了她的耳朵里。
开始是向来低调不爱打扮的三小姐,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将辛苦攒起来的月银全换成了衣裳首饰。
接着,她也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晏宝斋最新的胭脂水粉,全送到长姐顾双蛾的房里,哄的长姐十分开心,换来陪她出入各种世家子云集的宴席和诗会的机会。
据说,顾双华在诗会上十分引人瞩目,因她不止美貌惊人,流露出的文采也不输任何世家小姐。更吸引人的,是她在举止顾盼间,介乎于妖艳恣意和名门端庄之间独特的媚态。于是,许多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们都开始打听:跟在长宁侯大小姐身边的,究竟是哪家小姐?
渐渐的,顾双娥总算回过味来,自己原来是被人利用了。
可怜她次次都精心装扮,说话行事样样不离侯门小姐的气派,想借这些机会寻得位良婿,谁知那些的人眼珠子竟只盯着她身边的妹妹。
这对从小高傲的顾双娥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于是气得跑去母亲面前控诉,说到伤心处,就差嚎啕大哭一场。
邹氏听得勃然大怒,让人将三小姐叫过来狠狠骂了一顿,又罚她在院子里跪着思过,一直跪到自己满意为止。
谁知顾双华不为自己申辩,只说在主院里跪着,会让旁人说闲话,传出去对嫡母的名声不好。然后她自请到佛堂外去跪,可还没跪到半个时辰,正好撞到每日来礼佛的老夫人,老夫人见她哭得面如白纸,几欲昏厥的模样,连忙心疼地赶忙上前询问。
她从小看着顾双华长大,深知这孩子的性如璞玉,至真无华,就算他们说的事是真的,无非就是爱出风头,也不算什么大错处,于是马上赶到正院为孙女出头,勒令邹氏不许再责罚她。
可这件事过后,老夫人再仔细观察这个孙女,只觉得她无论姿态、个性都变得有些陌生,也不再上自己房里来说话。十几年来,她们祖孙两人第一次有了若有似无的隔阂。
再后来,就是昨日的尚书府提亲事件。其实,若是顾双华和那位王公子真的私下定了终身,老夫人虽说不上赞同,也不会因此而怪罪她。
真正让老夫人心寒是,她从头到尾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自己和邹氏一样是尚书夫人找上门才知道这件事,几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在外人面前,老夫人还是本能地维护着顾双华,不想让她被别人欺负了去,但回房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这个她从小疼到大的丫头,好像真变成了她所不认识的模样。又或者……以前的所有都是伪装,这一刻,才是真的她。
老夫人活到这把年纪,实在不能忍受被最疼爱的人欺骗,越想越觉得心如锥刺,气得整晚都没睡好,这时再看低眉顺眼站在面前的那人,愤愤打了个呵欠,颇带着怨气道:“你如今心思多了,还有空记着祖母房里的花吗?”
顾双华鲜少被祖母这么指责,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想明白是因为昨日提亲的事,摸了摸鼻子,仍是笑着道:“不止是花呢,祖母房里的样样我可都记着。这边的窗棂都掉漆了,得叫人来修整修整。桌上的茶具全换新了,看这图案不似凡俗,应该是御赐之物吧。还有,怎么都四月了,榻上还没换成薄被,是不是这几日下雨,您的风湿又犯了?”
这时,正好丫鬟将新换的香料拿进来,顾双华顺势接过,轻车熟路地打开熏炉,将里面的香灰扫出,再仔细添了新香,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粉加进去道:“佛手橘香味助眠,我给您带了茯苓药粉,加在熏炉里一起烧,可以去除房里的湿气。晚上就不要盖那么厚的被子了,小心添了火气。”
老夫人见她将自己房里事无巨细都看进眼里、记在心头,这份日积月累的心意倒不像作假。
一颗差点凉透的心渐渐暖了回来,可还是觉得不痛快,眼瞅着她忙活完了,才用眼角瞥过去,懒懒道:“坐吧。”
顾双华听出祖母语气中的疏离,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仰起脸,可怜兮兮问道:“祖母可是在气我?”
老夫人眼珠一瞪,随即鼓起腮帮子控诉:“气啊,可气死我了!”
话语虽是埋怨,但老太太的语气嗔怨又委屈,就像在和孙女儿撒娇。
顾双华想笑又忍住,亲昵把头靠在祖母腿上,乖巧又无辜地眨眼道:“那祖母想怎么罚我,只要您能消气,双华一定认罚。”
老太太见她如小时候那般伏在自己身旁,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她的发顶,可刚伸到半路又收回,强迫自己用冷硬的语气道:“如果我罚你往后就留在我身边,好好伺候我这个老太太,这辈子不许出府嫁人,你可愿意?”
顾双华将手枕在下巴上,抬起头毫不犹豫地笑着道:“当然愿意,双华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一直陪在祖母身边。”
这话语里饱含的依恋之情,让老夫人一颗心彻底软了下来,抬起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愿意,我可还不愿意呢!到时你被留成个老姑娘,等我百年归老后,必定是要后悔,祖母可不想到了地府还受你的埋怨。”
谁知她刚说完,顾双华的眼便红了,脸颊轻轻在她膝上蹭了蹭,道:“祖母不要说这些话,双华绝不会后悔,只要能陪着您多一日便欢喜一日。”
老夫人被她这话催出泪花来,想着往后总有的离别之日,终是扶着她的肩抱进怀里,然后轻抚着她的发髻道:“双华,你应该明白,你虽然不是轩儿亲生的,可我却是把你当亲生孙女来疼爱。往后不管什么事,别瞒着我,祖母不会怪你的。”又轻叹着道:“其实,你舍不得祖母,祖母又哪里舍得看你过得不好呢。”
顾双华听得愧疚又更想哭,也不知那梦中女子,究竟是如何对祖母的,竟会让她如此失望难过。
祖孙俩人又抱着说了一会儿话,哭一阵、笑一阵,之前埋下些许的芥蒂,也就这么消散了去。
关于昏迷时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顾双华都小心地对付过去,唯一担心的,就是关于她和尚书公子之间的关系,幸好老夫人只略问了几句,她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就咬定是那人无端对她钟情,自己一点也不愿意。
老夫人虽半信半疑,但见她态度坚决,再用无辜的语气冲她撒娇,也就干脆作罢,懒得再去追究。
日头一晃就到了晌午,老夫人太久没和孙女像这般说话,紧紧握着她的手,非将她留下用午膳,顾双华自是欣然应允下来。
老夫人唤来守在屋外的嬷嬷,将她拉到桌案旁,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番。顾双华觉得好奇,想要凑耳去听,却又怕冒犯了祖母,只得安分地在原处坐着,无聊地把玩着桌角搭下几缕稠穗。
侯府的厨子十分利落,老夫人吩咐下去后,祖孙俩又说了会儿话,丫鬟就将菜给一盘盘端了上来。
顾双华被祖母拉到饭桌旁,打眼一看,满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菜,甚至还有这个时节难吃到的菱角,也不知厨房是如何弄来的。
她感到受宠若惊,倾身过去道:“祖母无需为我这么费心的。”
老夫人自顾自地给她碗里夹菜,又笑着道:“你难得上我这来吃饭,当然要吃的好些,让你常常记挂着,别再把我这个老婆子给忘了。”
她话里话外,还是忍不住埋怨顾双华这一年以来对她的疏远。
顾双华忙端起瓷碗,掩饰满脸的愧意,塞了一筷子菜到嘴里,然后满足地鼓起双颊,朝老太太眯眼笑道:“那以后我日日都过来,祖母可别嫌我太烦。”她歪头想了想,又道:“不对,就算祖母不嫌弃,小厨房的厨子也得嫌烦,若闹了脾气,再不愿给我这个三小姐做菜了可怎么办。”
她原是说着打趣,为了哄老夫人一笑,却不想意外勾起祖母的一件心事。
老夫人瞪起眼,举起银箸在她碗边一敲,道:“说什么胡话,我倒要看有我这个老太太在,府里谁敢把我孙女给饿着。”见孙女儿用露在饭碗外的黑眸感动地瞅着她,又笑着摇头道:“行了,食不言,寝不语,好好把这些菜吃光,看你瘦的,骨头都要戳出来了。”
顾双华吐了吐舌头,不想辜负祖母的一片心意,便埋着头专心吃菜。可她向来少食,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将碟子里的菜吃掉小半,见她越吃越勉强,老太太无奈地摇头道:“实在吃不下就罢了,可别把自个儿撑着了。”
顾双华一听,忙如释重负地放下碗,又露出惋惜的表情道:“这些菜真是样样都好吃,只怪我肚子太小,浪费了祖母的心意。”
老夫人默默看着她,她知道这孩子素来食量小,一样菜最多吃上几口便够了,可个中缘由,却引得她止不住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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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夫人还记得,当儿子将那个粉嘟嘟的小女娃带回府里来时,自己只粗略问了几句,并未对她太过留心。
真正对顾双华有印象,是在她大约五岁那年的除夕。
那一日长宁侯府里挂满了灯笼,白天在院里大开筵席,给下人们派发红包,到了夜晚,窗外灯火如昼,两房的儿孙都围坐在老夫人身旁,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年饭。
吃完了年饭,老太太含笑坐着,边和媳妇们聊天,边看打扮得跟粉团子似的孙子孙女们围着桌子疯跑、打闹,再嘻嘻哈哈去抢桌上的糖果吃。
这时,她突然留意到,有个小女娃始终低头坐在座位上,腰挺得笔直,两只手规矩地搁在桌上,和其他活泼打闹的孩童比起来,她有着和年纪毫不相符的沉稳和安静。
那人自然就是被老侯爷领回侯府,名不正言不顺地顶着三小姐名号的顾双华。
老夫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继续打量起她来。
她穿着件暗红色的小袄,不似其他孩子戴着银镯金坠,黯淡到仿佛随时都能消融在灯柱投下的阴影里。
衣袖明显做长了些,要向上卷几道才能将露出没几两肉的小手,也不知方才吃饭时,她是如何卖力,才不让衣袖掉下来。
这时,厨房又端上来一道樱桃酥酪,成功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这道糕点倒不难做,特别就特别在,所用樱桃是由关外快马加鞭送进宫里的。番邦的樱桃和中原不同,不光色泽诱人,吃起来也是格外的清甜水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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