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由?呵,是该给皇后一个情由——不光皇后,连内务府都要告诉一声。”太后扬了扬唇角算是笑,眼中却清冽如寒冰:“你们起来,去着内务府记下,三十年八月初三日至初四日,皇上幸炩妃及诸歌伎于杭州舟次。若是她们来日有幸诞育皇嗣,便是凭证。”
魏嬿婉登时脸色大变,面上红了又白,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折,不住地叩头哀求:“太后娘娘恕罪……皇上,皇上说了昨儿的事不记档……”
“住口!哀家准你说话了么?”太后厉声斥咄,复看向皇帝,沉声道:“皇帝不想记档,便是知道此事不能放在明面上了。南巡路上,皇上做什么原不该哀家过问。可如今的事太出格,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爱惜脸面,如何能回?只得将目光转向如懿,那意思是让她想办法转圜。如懿腹内冷笑片刻,方施施然步至皇帝身侧,指着水沐萍等人向太后欠身一福:“皇额娘且请息怒。皇上一贯是重规矩的人,今日的事多半是这些风尘女子不尊重,引得皇上如此。”
海兰亦指着一旁的一个空空如也的黄杨木方盘,盘子上犹有几滴血迹,她伸出手来蘸了蘸一嗅,很快禀报:“启禀太后,这上面还有鹿血,定是这些贱人哄着皇上喝了过量的鹿血酒,才会如此。”她看着皇帝,露出无比信任的神情,“皇上断断不是这样轻率之人。”
太后听罢看一眼福珈,福珈忙躬身回道:“回太后娘娘,奴婢奉命查问了太医院,得知这鹿血酒都是齐鲁齐太医帮着调制的。”她余光瞥着魏嬿婉,“齐太医已经招认,起先是炩妃娘娘问过他鹿血的功效,没过两日,皇上便命他调制鹿血酒饮用。而昨夜,皇上传了四碗鹿血酒。”
此一言出,魏嬿婉顿时惨白了脸,连求饶都忘了。太后看看如懿,又看看皇帝,目光冷厉如剑:“都说秦楼楚馆的女子不自爱,这后宫里的妃子也是这样!倒是哀家错怪了皇帝,皇帝自然是没有错的,都是身边的人不好好伺候。福珈,着人将这群烟花女子料理了去!”
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便哭得泪人儿一般,被奉命进来的进保和几个太监拖了出去。等到外头的哭声渐渐消寂下去,太后才指着哭泣求饶的魏嬿婉道:“哀家能做主的就这些了。如今皇帝在,皇后在,协理六宫的贵妃也在,哀家只问,炩妃引诱皇帝喝鹿血酒,秽乱后宫,有伤龙体,依律该如何处置?”
皇帝甚至吝啬于看哭哭啼啼的魏嬿婉一眼,只道:“后宫的事,皇额娘和皇后做主就是。”
如懿亦徐徐道:“旁的不说,只这鹿血酒喝多了是伤身的,乃是死罪。只是炩妃毕竟生育了两位公主、一位阿哥,也算有功之人……”
魏嬿婉投去一个感激的神情,却又听着太后冷笑道:“有功之人?昔年若非炩妃不祥,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如何会夭折?十五阿哥又如何会先天不足?何况有这样品行恶劣的额娘,哀家只怕她教坏了和荣与和恪!”
皇帝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外头李玉急冲冲进来,道:“启禀皇上、太后,京城急奏!”
“哪里的奏报?”皇帝似乎想缓和一下尴尬,又十分不耐烦,“拿来!”
李玉将折子交给如懿,如懿又给皇帝。皇帝一眼看见“諴亲王”的字样,便知不是好消息,翻开一看,顿时露出一丝不算浓烈的悲伤。太后沉声问:“是什么事?”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二十四叔来信,说十五阿哥于上个月二十九日殇了。”
魏嬿婉忽地跪坐在地,几乎失了神智。太后只是一瞬的迟疑,旋即指着魏嬿婉嗤道:“皇帝对此女还忍不下心?这是她第三次克死了皇帝的儿子了!若是还留她在宫中,谁知道会不会再克死皇子公主?”
人心总是这样奇怪,皇帝尤其如此。只要一个算不上理由的借口,便可以让他对昨夜还疼宠的女子生了恨意。海兰趁机躬身一拜,道:“天象之事虽不可尽信,但再一再二,总不会有再三。昔年炩妃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臣妾只怕是不是她曾做过什么伤阴鸷的事,以至于邪祟入体,还伤及三位皇子。”
皇帝望天默默,“愉贵妃所言,不无道理。来人……”
李玉膝行两步,刚要应承,忽见魏嬿婉身子一软,便发晕倒了下去。如懿愣了一愣,叹息道:“皇上怎样处置都无妨,只是炩妃晕过去,连领罪也不能了。”
太后看一眼福珈,“她现在还是炩妃,别说皇家委屈了她。福珈,你去把齐鲁带来,给炩妃看看。”
齐鲁本就是在御舟上随时预备传唤的,加之炮制鹿血酒之罪,被太后命人看管起来。一时齐鲁到了,早已变得狼狈不堪。他毕恭毕敬地见了礼,连滚带爬地过去给魏嬿婉诊脉,搭上没一会儿,便见齐鲁喜笑颜开地连连叩首:“恭喜皇上!恭喜太后!”
如懿与海兰心头一沉,太后亦是了然,皇帝遂勾起一个不算十分高兴的笑容问:“是有了身孕?”
“正是!皇上,炩妃娘娘的身孕已一月有余了!”
皇帝也不知该喜该忧,挥挥手让人将齐鲁带下去。太后太息道:“事已至此,那便皇帝做主吧。哀家只有一样,不许这样的人再教坏了大清的公主们。”
“这是自然。”皇帝颔首道,吩咐李玉,“炩妃怀有皇嗣,死罪可免,着褫夺封号,降为答应,禁足启祥宫西配殿。和荣公主交婉嫔抚养,和恪公主交庆嫔抚养。皇嗣出生后,即刻交由舒贵妃抚养。”
从御舟出来,已经换了天地。西湖上渐渐喧闹起来,有采莲女的歌声与飞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海兰握住如懿的手,淡淡道:“魏嬿婉的下场,我总觉得还不够。”
“怎么能够呢?”如懿扬起一个无比平和明净的笑容,出口却是冷冽:“魏氏这一生还没有走到尽头,她的苦难便只是刚刚开始。等她活在暗无天日的绝望里,身边连一分一毫也剩不下的时候,才叫勉强够了呢。”
第四十二章 良时不待
次日便有皇帝的旨意下来。一是炩妃损伤龙体,累及圣誉,念其有孕在身,降为魏答应,即刻着福灵安送回宫中禁足。二是魏氏所出两位公主及腹中皇嗣均交由其他嫔妃抚养,不得再见。三是太医齐鲁炮制虎狼之药,赶出宫去,永不录用,院正一职由太医江与彬接任。
而江与彬私下里告诉如懿,齐鲁一出龙船,就已经落水而死。皇帝,永远不会允许一张活着的嘴,带着他不欲人知的秘密平安离开。
这变故来得太大太突如其来,行在里登时慌乱起来,不过很快又转为幸灾乐祸,上至颖妃,下至最末的答应,无一不笑话魏嬿婉的手段下作和自食其果。而奉命抚养公主的婉嫔和庆嫔,则被准许享妃例,面对着即将出阁的和荣公主和八岁已经记事的和恪公主,尚不知是福是祸。
纵然众人的疑心从未消散过,可两日后也不得不戛然而止——皇帝在一个深夜忽然发起高烧来,此后便卧床不起。怪就怪在皇帝失了脸面,自魏嬿婉的事发生后便不曾让人侍寝,以至于无人及时发觉,待第二日进保去唤皇帝起身,才发现大事不好,急急忙忙地传江与彬去医治。
原因并不难猜,因着皇帝喝了过多的鹿血酒,导致虚火旺盛,肾经失调,这才病来如山倒。皇帝病得突然而凶险,行在又不比皇宫里药材齐全,是故江与彬不敢擅用药量,能做的只是精心调理。太后得知以后,除了只叫如懿和海兰轮流侍疾,再就是下令回京。
好在太医们尽心竭力,待昼夜兼程回到紫禁城中时,皇帝已经能靠着厚枕坐起,只是精力不济,尚不能下床走动。待他有余力过问永瑾前朝之事时,则已是秋风萧瑟的季节了。
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收回所有册封魏嬿婉的谕旨、册宝,并将魏嬿婉移居西耳房的一间小屋,丝毫不顾惜她腹中的孩子,仿佛在向所有人宣示,他依旧是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从头至尾,罪大恶极的不过一个魏嬿婉罢了。
秋风历历,芳草萋萋。启祥宫内是暗无天日的苟延残喘,启祥宫外是艳阳如织的金秋喜人。
起初,魏嬿婉还对如懿抱有一丝侥幸,派了身边仅剩的一个宫女夏棠到翊坤宫求助,结果可想而知,夏棠再没能回来,伺候她的换成了一个哑奴。魏嬿婉这才发觉自己的境遇已经不容乐观,想要把这些年来的事向皇帝告发,奈何启祥宫上上下下都已经换成了如懿的人,她的念头刚起个头儿,就有翊坤宫的总管三宝来传话:“魏答应您想见皇上,可皇上早就不想见您了。为着您做事儿太没体统,管不好自己的手脚,也管不好两位公主。您若是连自己的嘴都管不好,您这腹中的皇嗣有没有机会叫您一声额娘,可就说不好了。”
魏嬿婉这才不再作兴。如魏嬿婉这般人,一开始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不能舍得。而一旦拥有过权势,地位,孩子,便不容易狠下心搏一搏了。即便真到了皇帝面前,为着肚子里这个,为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的奢望,她便不敢豁出一切了。
后宫的热闹是显而易见的,前朝也渐渐安定下来。或许是因为最幼的三位皇子都不幸夭折,皇帝格外疼惜幼子,至乾隆三十一年初,便封了十四岁的十二阿哥永瑄为熹贝勒,取“小心恭慎、慈惠爱亲”之意,也算是合着永瑄恭顺的秉性。
众臣便也明白,熹贝勒此生算是与皇位无缘了,遂将目光全部投注于荣郡王与承郡王身上。
日影每一日朝升暮落,循环往复。虽然单调,却也让人觉得安稳,这般日复一日,光阴迅疾,飞曳无声,走得清冷、寂静。春末夏初,气候转暖,五月一个飞花漫天的日子里,启祥宫里终于传来了儿哭声——十六阿哥降生了。
魏嬿婉悠悠转醒之时,已是傍晚,西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尽,整个紫禁城只剩下绵绵不绝的阴霾。她费力地扫视四周,只见如懿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小婴儿逗弄,心中大骇:“放……放开我的孩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懿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将襁褓递给一旁的移筝,方缓缓笑道:“魏答应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可别太大声,免得把小皇子的福寿都吓跑了。”她啧啧道,“多俊俏的一个小阿哥呀,比当初永瑾生下来还重些呢,以后必定聪慧活泼。”
“你……皇后娘娘,到底想说什么?”魏嬿婉抿嘴问道,她的目光中有一丝闪躲的惊恐,“皇上呢?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其实你是个聪明人,所以现在你不该再问本宫想说什么,更不该做着皇上会来看你的美梦。”如懿看着手上精致的镂空雕牡丹花的护甲,不紧不慢道:“在启祥宫关了这么久,前前后后总有六七个月了吧,有些事你应该能想明白了,比如十六阿哥的几位同胞兄长,究竟是怎么夭折的?再比如你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次式微,都是谁在设计你?又比如你的两位公主,为什么她们的归宿都只能是和亲蒙古?”
如懿每说一句,魏嬿婉的面色就越发惨白一分——她才刚刚生产,连靠坐在榻上都是勉强,生下这个孩子几乎耗去了她全部的心血。可落在耳朵里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扎进心里的一根刺,让她崩溃无状:“皇后娘娘说什么和亲蒙古?还有我的孩子……”
“魏答应还不知道?倒也是呢,你怀着皇嗣,自然是不该知道的。”如懿微微含笑,“和荣公主半月前已奉旨和亲蒙古,嫁札萨克和硕亲王成衮扎布第三子萨哈多尔济,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了赛因诺颜部吧?”
魏嬿婉没有血色的嘴唇抽搐着,良久,方咬牙切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璟媛能和亲蒙古,是无上荣耀!皇后娘娘就是来说这些?娘娘可别忘了,我现在虽然只是个答应,可我也是两位公主和十六阿哥的生母!有十六阿哥在,皇上就不会对我绝情!璟媛和亲,皇上对我更会有愧疚!若是娘娘这些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就算没有证据,皇上也会疑心,而我就可以有翻身之日!”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此时此刻,魏嬿婉的头脑依旧是清楚的。如懿赞许地抚掌,感叹道:“好,好算盘,好筹谋。若是此刻皇上在此,本宫或许一时也不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反驳你。可惜啊皇上人在宝月楼,吩咐了所有事交给本宫处置。本宫毕竟是一国之母,秉承皇上旨意,自然不敢叫什么污言秽语脏了皇上的耳朵,所以只好委屈魏答应了。”
“你想做什么?……”魏嬿婉下意识觉得后脊一凉,“你……你想杀了我?……不,你不敢,就算你是皇后,也不敢轻易杀了生育皇子公主的嫔妃!”
“虽然本宫杀了你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突然又不想这么做了。”如懿慢条斯理道,面上依旧微笑温婉,“不过有些事本宫还是要提醒你:第一,有本宫和容妃在,你是见不到皇上的。第二,公主和亲是无上荣耀,皇上或许也会愧疚,不过这荣耀和愧疚可都是给公主的养母婉嫔的,而非魏答应你。第三,皇上早已说过,十六阿哥出生后就要交由舒贵妃抚养,所以这皇上的情意你也不必痴心妄想了。”
“我不相信!皇上不会这样对我的!我还有十六阿哥,皇上绝不会弃我于不顾!”魏嬿婉歇斯底里地吼道。
如懿并不理会,扬一扬手,移筝忙抱着十六阿哥出去,半晌复又空着手进来,后面跟着的三宝手里捧着一碗药。“魏答应,你刚生了皇子,快喝了药补补身子吧。”
魏嬿婉愣愣地看着药,又看看如懿。如懿冷冷一笑,“本宫说了现在不想杀你,放心喝就是。”
言罢,三宝也不等魏嬿婉同意,和移筝一起将药给她灌了进去。如懿飘飘然转身推门出去,在身后传来的呜呜声里,吩咐门口守着的容珮:“去禀报皇上,答应魏氏诞下十六阿哥,母子平安,只是魏答应喝的催产药太霸道,伤了嗓子,往后都不能说话了,请皇上——不要太过伤心,保重龙体。”
十六阿哥出生三日后,皇帝下旨将其交由舒贵妃意欢抚养,并赐名永璘。同日,一辆小小的乌篷马车载着只能惊恐地发出啊啊之声的魏嬿婉,去往了热河行宫,同行的除了哑奴再无旁人。魏嬿婉之名,便如同昔年的白蕊姬一般再无人提及,亦无人牵念。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虽然京中酷热的盛夏还没有到来。翊坤宫里的凌霄开得如火如荼,仿佛碧绿的湖水上燃着殷红的云彩,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一溜儿的廊檐底下,碧水琉璃瓦映着金砖墁地,纤尘不染,唯觉金灿灿的日光晒下,连翊坤宫的每一条砖缝都透着金迷绚丽的气息。
如懿坐在正殿的首座上,一屋子莺莺燕燕围着,极是热闹。一班新入宫的年轻嫔妃还不懂得太多结交的手段,便只是庆祝意欢喜得贵子,惹得意欢面色颇有不悦。如懿看出了她的心结,略略咳了一声,轻笑道:“快到夏天了,这宫里的日子也越发难熬。本宫命人制了冰碗,妹妹们不如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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