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听了又是伤心,又是气闷:“你这话不能说给别人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香菱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去哭她呢?”宝玉便道:“我是拿她当做朋友、姊妹,最是光明磊落的,并不怕旁人说话。若是你不那么前怕狼后怕虎,总拿人言可畏来搪塞我,便依了我的主意,当初你嫁过来时,把她一起带过来,香菱怎么会死了呢?”
宝钗懒得与他废话,只吩咐莺儿和麝月好好守着他,自己且出来办事。如今将入三月,探春的婚期近了,虽说侧妃的排场有限,因着府里的体面,也为着探春入了北静王府不被人低看,贾母和王夫人都吩咐下来要好生给她预备陪嫁。故此这些时日宝钗便一直忙着这件事。
幸而贾母从自己的体己之中拿出好些首饰细软,给探春填妆,黛玉和凤姐也为着与探春的情分,分别送了丰厚的礼品,故此探春的嫁妆还算是丰厚。今日是绣工们交上了了床帐被盖等物,宝钗亲自一一检点无误,放让人捧着,亲自过王夫人这边来禀告,王夫人正坐在自己房里听宫里出来的小太监回事,一时喜上眉梢,见宝钗进来,也并不避开她,只附耳相告她一个好消息:“贵妃有喜了。”
宝钗吃了一惊,忙问那小太监:“公公确定吗?娘娘那里请过太医了吗?禀告给皇后娘娘了吗?”那小太监笑道:“二奶奶放心,贵主儿有喜是千真万确,贵主儿月信不来已经二个多月了,宫里有个嬷嬷是专管接生的,已经给贵主儿看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是还没有放到明面上,一来是二个多月怕不安稳,二来近来皇后娘娘身子有恙,贵主儿不欲让娘娘操心,三来如今宫里面管事儿的是张淑妃,若是传唤太医的话,自然也要经张淑妃的手儿……”
他不再说下去,宝钗已经明白其中的凶险,心下凛然,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只听王夫人吩咐彩云等人给准备保胎安神的药,让小太监带进宫里面去,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放那小太监去了。这里王夫人喜得坐不住,只说:“但愿贵妃生个龙子,就一切都好了。”宝钗心下暗想:即使生了皇子又能怎样?皇上春秋鼎盛,皇子十好几个,太子尊位已定,难道王夫人在觊觎那太子的位子吗?这样一想,又联想到王夫人舍出探春去结交北静王,不由得又惊又怕。
第三十六回 掩委屈蕉客入王府
大观园中这几日便有了些难得的热闹,秋爽斋中人来人往,笑语喧嚷,进进出出都是给探春来送东西的。尤其是那赵姨娘,更是每日里无事都要跑来两三趟,翻看众人的礼品和王夫人贾母等为探春置办的嫁妆。
要说这一次王夫人真是尽了心力,饶是赵姨娘有心挑剔,都觉得很是丰盛了,整日里得意非凡,探春只是淡淡的,随她翻检议论,并不理睬她,自己每日里只跟侍书等人忙着赶制送给太妃、王妃和王府中诸位女眷的礼物。
这一日,黛玉来看探春,见探春正做着的绣活儿好生精致,便笑道:“好费工夫的腰带,这是……”她忽然想到也许是探春送给北静王爷的,便掩住口不说了,探春却笑道:“是给北静王妃嫡出的小世子的……”她这样说着,便低了头。黛玉一愣,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都闷住了,半晌,黛玉才勉强笑道:“倒还是你想得周到,不似二姐姐那般让人悬心。”想到迎春的遭遇,两人不由得又都滴下泪来。
丫鬟们便过来劝解,黛玉知道探春心事重,杂事多,便也不多坐,只命紫鹃拿过来一个锦盒,探春忙道:“姐姐且莫再为我添妆,上回送来的玉器锦缎已经很重,王府里有规矩,侧室也不能在嫁妆上逾矩的。”她说着就低了头。
黛玉叹道:“我何尝不知,那些东西笨重不说,一过去便要造册入库,虽说是你的嫁妆,其实你也还是不能随意动用,因此我特意给你备了些个趁手的物事……”说着将锦盒打开,却见里面都是不到一两的小金锞子,还有十两、二十两的银票一沓——恰是探春缺乏的现银,然而过府赏钱这些却是缺不得的——这些并没有人替她去想,探春自己虽知道,姑娘家又哪里说得出口?因此黛玉这番雪中送炭,探春口中虽然不说什么,心中着实感念。两人又说了一番体己话,黛玉便告辞出园去了。
到了入夜时分,探春都要歇息了,宝钗却又来了,莺儿跟在身后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探春连忙让座,宝钗却淡淡笑道:“太太不放心,让我来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探春叹道:“太太对我还有什么说的?光眼前的这些已经是僭越了王府的规矩了,再多我真的承受不起。”宝钗便也叹道:“你是明白人,自是不用我来开导,太太的苦心你我皆知,我虽不赞成,却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也只有这么一点子心意……”
宝钗说着,却把炕上那个大包裹打开,探春来看时,竟都是针线极为精致的兜肚、抹额、腰带、汗巾、鞋袜之类,便知道是宝钗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挑灯做出来的,心下之感念又与前番不同。两人拉着手坐在床边上说了半夜的体己话。直到探春担心宝钗劳乏过甚,宝钗也想到探春过几日就要出阁,需得好好休息,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两人却是都知道,再这样促膝谈心的日子是难得的了。
大观园里已经是更深露重,宝钗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中默念:“困于心,囿于情,念过往,畏将来。”她想自己原本是想做个与世无争的洒脱人的,谁想竟被命运推搡着入了这名利旋涡里,竟被裹挟着生生将自己的这个好姐妹推入到火坑里去了。不禁悲不自已,然而她到底是个稳重人,虽然心中凄怆,到底能掩得住,还是来到王夫人上房,将与探春的言语学与王夫人听。
那王夫人未始不有愧于心,然而探春到底比不得自己亲生的元春与宝玉,也只得葬送掉探春了。当下落了几滴泪,便又说道:“今日宫里面传出话来了,娘娘连日里身子不爽利,恐怕月份大了,身体受累不起,你三妹妹的事情已然如此,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了,你倒是在宫里面多多地上心些,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宝钗答应下来,两人正计较着,却见门帘一掀,贾政从外面进来了,面如寒霜,后面跟着一脸称愿的赵姨娘。
宝钗见状,连忙退了出去。这里王夫人款款站了起来,说道:“老爷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贾政便面沉似水地做到自己的位子上,然后轻扣着炕几说道:“我来是告诉你,今儿我在潭柘寺遇到了一位饱学之士,特特请来教习环儿和兰儿。如今宝玉只能算是个废人了,然而环儿和兰儿尚还能读书上进,虽不敢指望像大房里琮哥儿那般出息,到底要去博得一第,方不负天恩祖德——只是那先生的束修甚是昂贵,也顾不得了,我今儿特来告诉你,万不可在此处吝惜。”
王夫人听得眼泪直流,哽咽道:“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来,怎么宝玉就是一个废人了?那孩子虽说是贪玩儿些,灵性是一点儿不少的,只要老爷勤督促着些,不愁没有出息……”她话未说完,已经被贾政一声喝断:“休要提那个孽障,他不惹出事来祸害我,我便谢天谢地,哪里还指望他出人头地——若不是担心让老太太伤心,我便直接一条绳子勒死他,也省得将来惹出祸端,连累着祖宗留下的基业。”
那赵姨娘心中得意,便假惺惺劝道:“太太快别再惹老爷生气了,正经还是筹划环儿读书的费用是正经,若是环儿以后发达了,自然会好好孝敬太太的,不跟宝玉一样的?”王夫人只被气得面白如纸,气堵于胸,颤巍巍用手指着赵姨娘,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贾政“哼”了一声,转身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赵姨娘忙不迭地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还不忘了回头朝着王夫人讪笑。
这里王夫人只觉得气血攻心,摇晃了两下,竟喷出一口血来,把身边的几个丫鬟仆妇给吓坏了,也顾不得怎样,慌慌张张地叫嚷,却见宝钗进来,原来她见贾政的脸色不对,不放心,故此并未回自己院子,还在外面守着,这会子进来见王夫人气急呕血,也顾不上请太医,只命将人参养荣丸寻出一丸来,用水研开,喂王夫人服了,方才渐渐转圜回来——却只是仰在枕上,流泪不止。
宝钗只得打叠起百样的言语来温柔劝解,王夫人半晌才哭道:“若说我有福,怎有那样的丈夫儿子,若说我无福,又怎有这样的媳妇女儿。”越想越痛,不由得痛哭失声。宝钗便道:“太太是明白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何况夜静更深,倘或被老太太听见,岂不是越发……还是莫与老爷置气,就依着老爷筹出银子来请那先生进府就是——读书毕竟是件好事。”王夫人方渐渐止住悲声,想想方才贾政的言语,只觉得心灰意冷,便道:“我如今也是看破了的,倒也并不伤心,只是恨那宝玉不争气……”这样一想,不由得又想到若是当初遂了宝黛的心意,成全了那门亲事,说不定宝玉如今也不至这么颓唐。又想如今府里捉襟见肘,宫里的花销、探春的出嫁,早已经花得海干河落,不知道指望着哪一桩去筹集请先生的银子,若是黛玉嫁来,那份嫁妆却是好大一笔家当……
这样心思千回百转地痴想着,再看宝钗灯下的端庄模样,竟凭空地生出些厌恨来。心里也知不对,便生生地压了下去,只涩涩问道:“如今你看还有哪里能找出银子来呢?”宝钗哪知王夫人转瞬间转了无数的心思,只一门心思筹划,此时便说道:“有个办法,只是有些委屈三妹妹——三妹妹的嫁妆如今已经僭越了王府的规矩,就算是都运进府去,也不能过明路的,只能藏着掖着,不如先将多出来的那些变卖了,换成现银,先救眼前的急,以后再慢慢给三妹妹补上——三妹妹是明白人,必能体谅太太的苦心。”
王夫人低头盘算半日,方才叹道:“也只得如此了,可怜探丫头……”她说不下去,心中益发凄凉。
又过了数日,便是探春出嫁的吉日。虽说王夫人和宝钗极力张罗,怎奈国法所在,只是一乘小轿抬了去,从侧门进了王府,贾府里在贾母的内堂摆了几桌酒席,宴请亲眷,外面却无法请客吃酒。那北静王爷倒是很是重视,亲自骑枣红马披红迎亲,让贾府保住了几分颜面。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这样嫁入王府,宝玉整日价嗟叹,众人只不理他。宝玉因挨了父亲的打,伤还未痊愈,又被母亲连日哭一阵劝一阵,也不敢十分的挠嚷,只闷在自己房里,与那些姨娘丫鬟胡闹。然而莺儿秋纹五儿等人畏惧宝钗端肃,也不敢由着他的性子来,故此很是憋闷。这一日过午尚未起身,只望着窗映在纱上的树影,痴痴想到:“我如此满心里的这些情愫,并没有一个人知道,倘或早年,还有林妹妹可以说得,如今虽在一个府里头,竟连句话也说不得了……”这样想着,心里凄怆,越想越悲,竟嚎啕大哭起来。
五儿劝不住,害怕他又犯了病,便急忙让小丫鬟去禀报宝钗,宝钗来看时,宝玉已经止住了悲声,披头散发地倚在枕上垂泪。宝钗便道:“你又有何不知足了?想来老太太老爷太太日常那些谆谆教诲,也把你耳朵磨出茧子来了,我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这些姊妹们的情分,今儿是三妹妹回门的喜日,你却非要闹到阖家不安吗?”宝玉见宝钗进来,本已回身向里不理,听了此言,方才想起这件大事,连忙收了泪痕,唤莺儿五儿来更衣,宝钗转身便出去了。
第三十七回 忧子弟贤士掌家塾
却说宝玉急匆匆换了衣裳来见探春,探春已经到贾母上房半个时辰了。只见探春由姑娘的装束改做妇人的衣饰,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俊彩飞扬,虽是新妇,并不拿乔,依旧如先时那般侃侃而谈,从容敏捷。贾母和王夫人都甚是安慰,尤其是北静王爷显见得对探春十分的爱重,虽是侧室,却亲自陪伴她回门,很是体贴,一应的礼仪也务求完备,此时正由贾政、贾琏、贾琮等陪着在外堂吃茶说话。
见宝玉进来,探春便含笑起身问好,又说道:“二哥哥怎么才来?王爷从一进门便问宝玉在哪里,很是想念呢。”宝玉不答,只痴痴盯着探春,半晌才问:“三妹妹,你在哪里可受了委屈?”一时探春的眼圈都红了,只她是爽朗人,自然有一番正言规劝,反而说得宝玉没了话儿,王夫人那吊起来的心才又放了下去,只赶着打发宝玉到前头去应酬北静王,宝玉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地去了。
一时只剩下娘们们长篇大论地说着家常。说的却是宫里头元妃怀了身孕的事儿已经走了明路,却是那一日北静太妃入宫给老太后请安,元妃陪坐,突然眩晕被太妃扶住,太后当即召来了太医,大家才知道元妃有喜。只是据说元妃一直以来有滑胎之兆,太医疑心元妃的饮食中有些不妥,太后很是不安,就连皇后娘娘也惊动了,命元妃暂时搬到坤宁宫里,皇后亲自看顾。又听说前日太后借着听戏的小事,将淑贵妃给申斥了一番……
那贾母和王夫人最为关心,时忧时喜,唏嘘不止,王夫人不住念佛,又告诉探春:“我如今已经戒了荤腥,终年茹素了。只求佛祖念我虔诚,保佑元妃顺利生下龙子,也不枉她入宫多年所受的这些折磨……”贾母听她说得离谱,连忙打断,又问了探春一些家务事,听来在王府中诸事顺遂,不但王爷爱重,太妃也很是喜爱,王妃为人平和,府中诸人都相处甚为融洽,并无为难之处,贾母等人才略放下心来。
一时摆下酒席,外面贾政、宝玉、贾琮等人陪着娇客北静王喝酒。酒过三巡,北静王爷说起了自己前两日去潭柘寺遇到的一个奇人,佛法讲得精深,经史解得透彻,更兼会占卦、擅诗文,竟是个有趣有才的畸零人,他有心罗致到自己王府,那人却表示不愿为门客,言及此,北静王不胜惋惜。那贾政却触动灵机,笑道:“王爷说的此人,下官倒也见过,现下正在敝府教习子弟,王爷可愿一见?”
北静王水溶其人最爱结交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听贾政这样说,连道快请,于是贾政便打发个小厮去传话,不多时进来一人,贾琮看时,不觉大喜,原来竟是他应试时结交的寒门子弟殷继东。那殷继东当日因为污卷被贴,落魄失意,贾琮曾资助过他,然而他初不愿依附豪门,故此流落京畿一带,以卖字为生。虽然落拓不堪,然而因为他本性洒脱诙谐,寄身寺庙之中,有时与来往香客谈经说法,慢慢竟有了些名声。只是他孤傲得很,虽有北静王一流的王侯想要罗致他到府中,他只说门客不过是被豪门倡优处之,君子不为,故此很不得意。那日在庙里遇到贾政,贾政惊其才学,再三恭请他入府教授子弟,以师礼待之,殷继东才勉强应允——也是衣食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此时他只是一件青布长衫,潇潇洒洒地走进来,从容向座中诸人作揖,目光与贾琮相接时,含笑颔首,贾琮便知他不欲在众人面前表露出与自己是旧识,便也不多说话,那贾琏却是早已忘记与殷继东曾有一面之缘,只管招呼家人给殷继东在桌边设一偏座。众人难免出些机锋,那殷继东从容对答,诙谐有趣,满座生风,北静王爷越发有兴致,宾主皆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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