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晚饭后, 天色尚明,黛玉跟丫头在贾母卧房外面的走廊上逗那鹦哥儿说话,贾母倚着窗棂看着取乐,过了一会儿,有些困倦了,便躺在了榻上。黛玉进来告辞要回去,贾母便拉着黛玉的手说道:“我的儿,你长大了,我可以很是放心。以后你千万要好好的……”紫鹃等在旁边听见这样的话,都变了脸色,黛玉心里也咯噔一下,却还是温言笑语:“老太太,我定会好好的,您老人家放心。”贾母笑着点点头,松开了手。
回到林府,黛玉换了轻便的衫子,靠在竹榻上,轻摇羽扇,回思着贾母方才的话语,心里一阵阵暖流涌动。她知道外祖母时日无多,她本想陪在外祖母身边,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是她更知道外祖母的心意,知道贾母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过得好,过得快乐恣意。
黛玉想:我过得好吗?应该是的,富贵荣华,样样不缺,在林府也备受尊崇,虽是客居,却与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然而自己快乐吗?只能说并没有什么烦恼,那么恣意吗?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她的人生里还有太多的束缚和牵绊,哪得恣意?她曾经以为,等自己的府邸修建好了,自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然而那天管家恭恭敬敬地请她去看盖好的新居,她里外走了走,虽然一处处皆精美细巧,设计巧妙,她却没有找到家的感觉。
在这个世上唯一让她产生家的感觉的,有三个地方,一处是在童年回忆里的苏州旧宅,她跟父母一起生活过的那处园林;一处是潇湘馆,那是真是天真,以为这就是自己永远的家了;还有一处……就是贾琮曾经跟她描画过的,带她一起回南去之后,买下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小园林,过一辈子风花雪月的风雅生活……
想到这里,黛玉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她从来没有感到,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思念,原来她一直以来的不快乐,不恣意,都是因为少了那个人在自己的身边。原来有他的地方,才会有家的感觉。
想到此处,黛玉起身叫青芷,青芷答应一声进来,问:“奶奶,唤我做什么?”黛玉道:“你去看看林婶娘歇了没有,我要过去说话。”青芷笑道:“没有呢,方才我端水进来,碰见太太房里的嬷嬷,说太太刚沐浴完了,说天热了,不想睡太早,叫厨房做夜宵呢——可见一时半会歇不下。”
黛玉点头,便另换了件衫子,过来林婶娘房里。林婶娘正摇着团扇在水晶灯下看书,见黛玉进来,便抛书让座,黛玉拾起榻上的书,看题目是《陈遇乾先生原稿绣像芙蓉洞》,便知道林婶娘在看弹词解闷,不由得笑道:“婶娘好有趣味,喜欢这些野史。”林婶娘笑道:“什么野史,都是瞎编乱造的东西,我是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消遣,才拿这个来解闷……”
林婶娘又问:“这么早晚过来做什么?”黛玉低头微笑,半晌才说道:“婶娘,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又怕您说我没有规矩。”林婶娘看看她,莞尔一笑:“你却不知道,我是最不喜欢规矩的人了。这样一说,我倒很是好奇了。”黛玉便迟疑地说道:“我想去他任上看看他去……”
林婶娘初听见未明白,待明白过来,不由得大喜,拍手笑道:“那敢情好!正该如此,小夫妻不宜分离太久,如今春汛已过,琮儿的府衙里应该也不忙,他也不用上流下流地乱跑,正该陪你游山玩水一番呢。现在正是初夏,还不算太热,路也好走,雨水少,风景也好,真真都是相宜的。”
黛玉听她一大套说下来,本来有些羞涩,也就泰然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心下安稳,便与林婶娘一起筹划行程。恰好这个时候,林嘉蕤回来了,先来给林婶娘请安,林婶娘便告诉他黛玉的打算。林嘉蕤说道:“甚巧,甚巧,我今日听荃弟跟我说,他要去西疆做买卖,想贩些丝绸、瓷器和蔬菜种子到那边卖,再买些玉石、地毯、肉干、果干……不日就要成行,正好送妹妹去河南,岂不比外人要强些?”
林婶娘和黛玉都说好,林婶娘便立刻派人去唤来林嘉荃,一时林嘉荃进来见礼,林嘉荃与哥哥不同,生得高高瘦瘦,轮廓硬朗,目光明亮,精力充沛,是林婶娘最欣赏的儿子,也是个商业天才。只是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世道里,他完全被哥哥的光芒所掩盖了。好在他为人洒脱通透,毫不介意,平生最喜游走四方,行贾天下。黛玉与他的感情,其实还较林嘉蕤更为亲密,因为林嘉蕤毕竟年过四十,黛玉敬他如父如兄,而嘉荃却只三十出头,兼以幽默诙谐,博闻强识,每次回来都单独送给黛玉好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儿,黛玉也便自然喜欢与他亲近。
林婶娘三言两语便告诉了林嘉荃事情的原委,林嘉荃便一口应承下来:“母亲哥哥只管放心,包在我身上,定然把妹妹平平安安送到武陟的河督府,一根头发丝不少地交给妹夫。”大家都笑了,黛玉有些不好意思,林婶娘便岔开话题道:“如此我也很是放心了,你们路上也可以慢慢走,一来你妹妹的身体虽说较之前硬朗了很多,到底是女儿家,不宜赶路累着,这个你要留心;二来你妹妹很少出门,其实出去走走,可以开开眼界,遇到名胜古迹,不妨停留两天,观光一下。”林嘉荃一一答应。
随后几天,林嘉荃自去办货,林婶娘便带着两个媳妇色色筹划,将黛玉路上该穿该戴该用的东西,准备得极为齐备,黛玉自己也用心打点带给贾琮的衣物等,还有赏赐督府人众的物品。一日,行期已定,黛玉便到贾府里跟贾母和邢夫人等辞行。贾母虽有不舍,然而却一力赞同,并且极口夸赞黛玉的懂事;邢夫人虽是婆婆,然而黛玉如今是郡主的品级,按礼邢夫人还要见她行礼,虽然在自家不讲这些,究竟有些别扭,所以也是邢夫人赞同黛玉不必每天来请安的原因,听到这事,也没有别话,只说好得很。
临行前,黛玉去贾政的府上辞行,王夫人和宝钗接待了她。王夫人精神越发不济,听黛玉要远行的消息,便说道:“哎,反正琮儿每年都可以回家来一趟,你妇道人家何必出去,抛头露面的?”黛玉含笑不语,见宝钗已经大腹便便,往日神采尽失。王夫人留饭,黛玉见府中诸事将就,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便坚辞了,宝钗送她出来,在二门口,黛玉上车前,宝钗拉着她的手说道:“妹妹,我真是羡慕你。”黛玉垂下眼眸,半晌才安慰道:“宝姐姐,你不要灰心,很快你就有自己的孩子了。”
宝钗见黛玉的车渐渐远去,回头看向自家灰败的围墙,想到后面无止境的日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莺儿过来扶着她劝道:“奶奶,进去吧,别站在风口。”宝钗才缓缓走进大门。
之后贾府与林府便都有饯行宴席,不再赘言,转眼到了行期,黛玉便自乘一辆四匹健骡轮流拉着的清油毡盖的马车,外面很是朴素,内里却精致舒适;后面跟着两辆小一些的马车,是她的四个贴身丫鬟紫鹃、雪雁、青芷和碧叶,还有四个粗使的媳妇带着行李跟着,一共十几辆马车,加上林嘉荃的商队,可谓浩浩荡荡,出了都门。
林婶娘等一直送到十里长亭,握手分别,却都是欢欣鼓舞,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只有那林嘉荃的妻子陆乐萱怏怏不乐,看着远去的车队走了没影了,才无精打采的回头上车。早在车上等着她的大嫂董氏笑道:“怎么?刚分开就想念了?你们也都是老夫老妻了。”陆氏也不害臊,便唉声叹气道:“这次我是真想跟着去,以往怕太太不答应,这次有妹妹在,我陪着妹妹,不是最光明正大的吗?谁知……”她摸摸自己的腹部,董氏便笑了起来,道:“行了,这怪不得别人,是这个小家伙不让你去的,等他出来,我打他的小屁股。”妯娌两个说笑着回去了。
第七十五回 蜗皇宫谶语警芳心
林嘉荃和黛玉一行人出京后, 沿着官道一路向南,沿途只见绿意葱茏, 风光渐渐与京城不同, 夏收正忙的时候,田野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令人望而心生希望, 黛玉想:怪不得人说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出来看看, 心胸自然开朗,与闷在四方天井里的感觉, 迥乎不同。故此虽然路途颠簸劳累, 她倒也好兴致盎然。大约半个月的光景, 已经到了河南境内。
原来虽然林婶娘曾经叮嘱沿途可以饱览胜迹,然而黛玉却很知道分寸,想那林嘉荃并非出来游山玩水, 怎么好耽误人家的买卖生意?因此除了经过蜗皇宫时稍作停留,去瞻仰了半日之外, 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赶路。
其实便是蜗皇宫一开始黛玉也未曾打算游览,只是听说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动, 便向林嘉荃细细打听,林嘉荃便笑道:“那是中皇山上的一处建于北朝的古刹,已经荒废很久了,除了庙里的造像栩栩如生之外, 连个香火都没有,上次我去,也没有僧人。只是传说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地方。”黛玉便说想去看看,林嘉荃正担心她一路奔波过于辛劳,自然就答应了。
于是那一日将伙计们和几个粗使的佣人安顿在县城的客栈里,林嘉荃便骑马,只带着两个护卫和一辆车出发,半日就到了中皇山,车上只有黛玉和紫鹃、碧叶两个丫鬟。正午之前来到山前,林嘉蕤见四处空旷,山道崎岖,便对黛玉说,恐怕要徒步上山,问她可行。黛玉说可,便下车步行上山,林嘉荃在前探路,碧叶身体强健,搀扶着黛玉,紫鹃在后面紧随,两个护卫远远跟着,一行人迤逦上山,好在山虽看起来陡峭,其实路途并不长,沿路的摩崖石刻字迹散漫,黛玉也无心观赏,不大一会儿到了山腰,蜗皇宫就在眼前。只见悬崖壁立,悬空处十几处楼阁参差,虽然年久失修,油彩斑驳,然而形制绮丽,依山就势,别具匠心。
此处庙宇远离人烟,果然已经没有僧人供奉,进入大殿中,只见香案上灰尘满积盈寸,黛玉素来最厌痴男信女,所以也不跪拜,只抬头瞻仰神像,见女娲娘娘面容慈悲,栩栩如生,不由得心有所感,滴下泪来。林嘉荃早已领着护卫在周围巡视去了,黛玉便在内殿里徐徐浏览,紫鹃和碧叶在这样宏伟而荒凉的境地里有些胆战心惊,只紧紧跟着,谁都不敢说话。
渐渐进到里面,又见别有洞天,一角飞楼,旁边就是悬崖,又九根铁索与对面的悬崖相连,紫鹃和碧叶都道奇怪,黛玉却觉得似有相识,便到那飞楼边上,上写着“太虚楼”三个篆字,旁边是一副一联,字迹隐约可辨,上面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黛玉大吃一惊,心里想着:这对联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心下纳闷,仔细想想,才恍悟竟是曾经听宝玉说起在梦里到过的一个地方。
紫鹃和碧叶都说这地方有些阴森,劝黛玉回去,黛玉四周看看,只有鸟声,了无人迹,远远还可以听到林嘉荃在殿外那头与护卫高声谈话的声音,远望群山叠翠,哪有一丝阴霾?便笑道:“我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进去略看看,你们在这里等着。”说着便推开楼门,走了进去。紫鹃两人哪敢离开,紧紧跟随,进入楼中。
进去后,空旷无物。既无祭台,也无神像,只环壁四周俱是五彩壁画,虽然年深日久有些模糊剥落,依旧依稀可见。这原来是个钟鼓楼,楼顶中空,悬挂的大钟早已不见,只空余一个孤零零的灯链在摇摇晃晃,光线从上方照下来,四壁清晰可见。黛玉便慢慢踱着观赏那些壁画,只见一幅幅都是些女子,或坐或立,或颦或泣,黛玉心中似有无限感慨,却是说不出来,来不及细细思索,只顾一直看下去。见眼前一副,却是奇怪,只一块奇石,一株细草,旁边很多字迹,辨认不出,只隐约的认出:……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
黛玉还要往下辨认,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林嘉荃的呼唤声,紫鹃连忙答应,黛玉也便走出楼来。林嘉荃从那边过来说道:“妹妹,这里环境过于凄清,不宜久居,回去吧。”黛玉答应一声,走下台阶,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那楼上的匾额却变了,只是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钟鼓楼。旁边的楹联上写着:堪叹古今情不尽,可怜风月债难酬。不由得呆了一呆,紫鹃过来搀扶,问道:“奶奶看什么呢?”黛玉知道紫鹃和碧叶都不识字,便也不说什么,又看看旁边那铁索桥,果觉冷气逼人,便决然离去。
回到客栈,当晚无事,到第二日,黛玉便发起热来,众人皆惊慌。那青芷便道是昨日去那古刹,不知撞克着了什么没有,还是林嘉荃沉着,也不在这穷乡僻壤请那些庸医来诊脉,只从随身的药品中拿出桑菊羚翘丸来,给黛玉服下,又保养了两日,便好了。
于是再次上路,这次便不耽搁,不几日,就入了河南境内,武陟也就不远了。这里是黄河故道,土壤肥沃,地里的庄稼明显好过河北,便是人口也兴旺,地里到处是耕作的农民,黛玉在这样的人间烟火中回想蜗皇宫,恍若隔世,竟如在梦中了。这日晚上宿在客栈,林嘉荃告诉黛玉,第二日便到河道总督府了,黛玉心里高兴,夜里便睡不着,叫紫鹃过来作伴。
紫鹃便睡在黛玉的外面,两个人小声闲话,紫鹃便悄悄笑道:“我今儿去厨房问老板娘要热水,问她河道总督是怎样的官儿,那婆子将三爷夸到天上去呢,又是多么年轻,又是多么能干,又是多么有学问,还说是个状元郎呢!”黛玉也噗嗤笑了,说道:“什么状元郎?是探花!”紫鹃说:“她们乡下人哪里知道?还说咱们爷跟从前的老爷不一样,也不贪钱,也不逼捐,去年冬天修分水堤的时候,像他们这种小本生意便一个钱的捐税都不用出,都是城里的大商大户来出的。”
黛玉问道:“那城中的大户人家还不恨死三爷啦?”紫鹃说:“我也这么说,那婆子却说,城里大户人家更是要给三爷立生祠呢,因为三爷有本事把黄河治得两年没有决口了,他们大户的田产都在河岸上,没有被大水淹了,便多出钱也是情愿的。”这样谈谈笑笑,黛玉心中熨帖,便清甜一觉,不觉天亮。
第二日便急忙赶路,打算在午后到达总督府。原来黛玉这一次远行,事先却没有知会贾琮,而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心情急切,便觉得车行缓慢,其实正午便到了督府门前。却见偌大的督府却很是冷清,门前虽然洒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落叶,却连个看门的护卫都没有。黛玉等人长驱直入,进了二门,只见贾琮的小厮潘又安正在给一只大叫驴卸鞍,见了黛玉等人进来,潘又安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碧叶便笑啐他:“你傻了?见了三奶奶也不请安?三爷呢?”潘又安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说道:“三奶奶,你们怎么来了?三爷今儿下乡刚回来,还没换衣裳呢……”黛玉连脚步都没停,已经过去了。潘又安爬起来擦擦汗,以为自己眼花了。
黛玉进了后院,只见院中水井边上,贾琮果然是刚回来的样子,风尘仆仆,外衫已经脱了,半□□着上身,正在盆里洗脸擦身,旁边一个村姑打扮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手里拿着手巾,伺候着。贾琮并不接那姑娘递来的手巾,只管往身上泼水,洗得畅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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