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用帕子捂着嘴,只哭得哽咽难言,贾政不意宝玉竟有这样一番言语,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反而悲伤起来,便叹道:“你既有这样的念头,也就不算不孝了。我只是让你自去谋个养家糊口的差事,倒也没有想将你赶出去,毕竟宝钗还是我的儿媳妇,芝儿是我的孙儿,我也不能看着你们流落街头。这样,你们还是住原来的屋子,从侧门出入,就算是分家了,各人屋里的东西都归各人,饭食各自吃吧。”说着泪如雨下,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宝钗含着泪,随着宝玉给贾政王夫人叩头,然后回自己屋里。当天下午,贾政便派人来,将内院的门堵上,从西面临街的围墙处打开一个侧门,宝玉就此分出去另过了。
于是宝钗便将房舍重新安排,又新增了厨房,更觉蔽塞狭小,仆妇无不抱怨,宝钗便将抱怨的人一一打发出去,大小的事情渐渐自己带着莺儿、麝月和五儿来做,外面的小厮也只剩下茗烟还没有离开。
宝玉在这些事情上一无能为,他唯一替宝钗解决掉的难题是秋纹,在秋纹又一次无理取闹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地把她给打发回家去了。秋纹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家中父母原本也小有积蓄,见贾府败了,便求了王夫人,一家人都放了出去,自买了个铺子营生,也还算小康。秋纹一出去,自然是另去谋取良聘,她已知宝玉指望不上了,便趁着年轻闹着出去,却不道竟如此容易,反而生出些不甘,走之前哭哭啼啼,宝玉只洋洋不睬,倒是宝钗不忍心,从自己的体己中赏了她些银两,秋纹之事才算消停了。
然而宝玉光是想着要支撑门户,实行起来谈何容易,他是手不能提篮,肩不会挑担,竟是一无是处的人。每日茫然地出去找从前的朋友,那些人多是酒肉朋友,他如今穷了,谁肯兜揽,便是够义气的,却又比他还穷,出去两次,反而花了冤枉钱,宝玉只得又闷在了家里。如今他别无消遣,便开始借酒浇愁。
吃饭总是不用愁的,酒钱似乎也总是有的,宝玉从来不知道买米买酒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还没有学会去想这些事,直到有一天宿醉醒来,已经是晌午,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正想要唤人进来伺候,却听到帘外莺儿正跟麝月说话:“麝月姐姐,二奶奶吩咐把这个拿去给茗烟,让他换些米来,记得再去春和楼给二爷卖一瓶莲花白。”
麝月答应一声正要出去,宝玉叫道:“麝月,进来。”麝月连忙答应一声进来,笑道:“二爷醒了,我这就去端来醒酒汤,一早二奶奶就热在那里了,说等着二爷醒了就喝才好。”宝玉扶着头,头疼欲裂,他却硬撑着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麝月闻言不解,便把手中的东西给宝玉看,宝玉看时,却是一个珐琅嵌绿松石的梅花粉盒,揭开来,里面还有半盒子茉莉粉。宝玉心中一痛,说道:“这茉莉粉是好容易配得的,用了多少上等好料,才淘澄出这么一盒,还好用呢,别卖了,留着使吧。”
麝月迟疑地答应一声,却没有就去,讷讷说道:“二奶奶那里大约没有别的好卖的了,那些穿戴不着的衣服首饰,早已经当的当,卖的卖,如今都是卖这些正在使着的东西。” 那莺儿却在外面听见,便进来朝麝月使个眼色,然后笑道:“二爷也别心疼,这个粉盒已经用旧了,横竖卖不了几个钱,要不我拿过去,跟二奶奶说说,换个不常使的东西……”
宝玉已经起身穿上鞋子,也不梳洗,也不吃饭,只说了一句:“我说不让卖,就不许卖,我自去寻些钱来……”这样说着便匆匆出门去了。莺儿担心,连忙跑去回宝钗,宝钗吩咐让茗烟跟着,等莺儿跟茗烟说了,茗烟再追出来时,哪里还有宝玉的影子?
原来宝玉这天是来到了宗学胡同,这里他有个相识,曾经说宗学里要找一个教画的先生,可以推荐他到宗学里教授宗室子弟画画,宝玉想这个自己倒是也会图画两笔写意画,便托他设法。那人虽应承下来了,却一直没有回话,今儿宝玉被那个粉盒刺激了一下,便晌午顶着日头,站在宗学门口呆等那个朋友。
谁知那个朋友没等到,宝玉却远远看见林嘉蕤和孙绍祖两个人联袂而来,说说笑笑很是亲热。宝玉不愿意见这两人,便一闪身躲到了照壁墙的后面,只听那孙绍祖是满口逢迎,一口一个谢林相栽培,什么感恩图报的话是一套又一套,宝玉旁边听了咋舌,一向这个孙绍祖就是眼高于顶,鼻孔出气的角色,什么时候如此卑躬屈膝了?却听那林嘉蕤说道:“孙统领此去西疆要好自为之,实心为朝廷出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又说:“至于推荐之功,在下不敢独居,乃是在下的内弟,也是贵妻弟贾琮贾大人一力推荐的,如今他治河居功甚伟,圣眷正浓,故此圣上才下了委任。”
孙绍祖便谄笑着说道:“这都是林相的恩典,贾大人的盛情。孙某必当用心练兵,恪尽职守,不负大人的知人之明……”两个人谈着,渐渐走远,宝玉才慢慢绕过影壁,沉思着走出来,却不料他低着头往外走,一不留神跟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
宝玉吓了一跳,连忙作揖,口中只道得罪。那人却双手扶住宝玉,说道:“这不是宝二爷吗?怎么在这里遇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撞见了谁?
第八十七回 戏子多情王孙无义
却说宝玉在宗学门口撞到的人, 原来竟是蒋玉菡。那蒋玉菡自从娶了袭人,自谓是成家立业之人了, 越发自要尊重, 便很少上台串戏,仗着手中有些资产人脉, 组建了一个戏班, 做了班主,却从不出去戏园子里唱, 在王孙公子之间应酬,只唱权贵之家的堂会。
今日他本来是到宗学来找当今圣上的六皇子, 因为那六皇子刚刚成年, 皇上赐给他一处府邸, 刚刚修缮完毕,想要摆酒请客,大大的庆祝一番, 那蒋玉菡便想跟六皇子敲定这桩大生意。谁知他来早了,宗学里的小太监告诉他, 六皇子还没有来,还说不知道来不来,什么时候能来, 蒋玉菡扑了个空,倒是也没有白来。因为在里面遇到了庆亲王的孙子,那最是个好串戏的纨绔,便立马约他一台戏, 给庆亲王的七十寿辰祝寿,唱《牡丹亭》全套大本,还要自己亲自上场扮柳梦梅唱“惊梦”一折,学个斑衣戏彩,讨祖父的欢心。
庆亲王为人豪爽,尤好听戏,且手面豪气,不吝赏赐,蒋玉菡意外接了这样一个大单,心中欢喜,便兴兴头头地出来,却不留神遇到了宝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宝玉的样貌改变了很多,从前圆圆的脸儿瘦出了下巴,两眼无神,且早起没有刮脸,微露胡茬,很是落拓。
宝玉见到蒋玉菡,倒是一则欢喜一则伤感,两个人便拉着手说了几句话,才叙了寒暖,蒋玉菡就定然要拉着宝玉去临街的东长顺清真馆子吃酒。宝玉拗不过,且他一早还汤水未进,便不由自主跟着蒋玉菡走了。
蒋玉菡领着宝玉走街串巷,不一会儿到了僻静胡同的一间临街的铺子前,只见四开门的门脸,只见讲究,不见奢华,跑堂的一见蒋玉菡进来,便眉开眼笑地过来打招呼:“哟,蒋爷,有日子不见了,请楼上坐,给您留着最雅静的座儿呢。”蒋玉菡谦和地笑着道谢,请宝玉先走,让到了楼上。
那座儿果然雅致安静,且不临街,北窗下是后院的一株碧桃树,正开得娇艳,宝玉坐下,跑堂的斟上茶来,只喝了一口,宝玉便舒出一口气,那是明前的龙井,他已经好久未曾沾过唇了。只此一项,可知这间铺子来头不小。蒋玉菡似是看出了宝玉的心思,笑道:“这个地方在皇城根上,是内务府的官员和宫里有些体面的内监经常出入之所。那些人手头缺乏时,难免会时常偷拿些上用之物,来换些零用……”宝玉会意:“那些人也是些苦命的人。”
蒋玉菡听了不由得一愣,随即莞尔——宝玉虽然落魄至此,依旧是悲悯心肠,他形貌虽已改变,心肠却还是自己初识时的那个翩翩公子。一时跑堂的过来点菜,蒋玉菡便问道:“你们白老板今儿在吗?”跑堂的连忙说道:“白老板在后厨伺候着呢。”蒋玉菡笑道:“如此很好,今儿有口福了。”接着对宝玉解释道:“他们这儿的招牌全靠老板的一手绝活儿扛着,‘白魁烧羊肉’那叫一个口齿留香、出神入化……”宝玉听是烧羊肉,不觉失笑,问道:“有什么不传之秘吗?”
跑堂的笑道:“小店的烧羊肉好吃,全靠着精材实料,功夫到位,爷们的捧场,小店也不敢懈怠。没有什么秘方,方子就写在大堂的墙上呢,谁都可以学,谁都没学到精髓。羊肉全是白老板亲自去口外选用三岁绵羊,只取前腿最嫩的肉,配了丁香、白芷、花椒等24味调料,洗、紧、码、煮、煨、炸,一道工序也不能偷工,做出来才得老少爷们的喜欢。”宝玉笑道:“那倒要尝尝。”于是点了烧羊肉,爆双脆,豆面糕和几个小菜,一时烧羊肉上来,果然颜色红亮,羊肉鲜而不膻,外焦里嫩,酥香可口。最起味儿的是菜面上放的一簇鲜花椒,临上桌时,热油一炝,鲜香四溢,果然令人大快朵颐。怎一个“香”字了得!
蒋玉菡笑道:“美食不可无酒。”便点了店里上品女儿红,宝玉很久没有喝到好酒,不觉开怀畅饮起来。蒋玉菡便细细盘问宝玉的近况,不胜唏嘘之感,听说宝玉去宗学是为了谋一个教职,蒋玉菡便拊掌笑道:“何用求别人去,眼前就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原来蒋玉菡的原主是忠顺王爷,虽然他已经被开恩放出来了,但是一直恋恩,每当王府中有红白喜事,他都出钱出力,故此忠顺王爷很喜欢他。并且忠顺王爷作为皇弟,深受重视和信任,被委任为内务府总领大臣,宗学正是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所以蒋玉菡便向宝玉打了包票,自去在忠顺王爷面前说项。
宝玉虽不理外事,也知道贾府与忠顺王府素不相能,听了这话,心中反而有些微妙的不乐,却说不出来,便借酒盖脸,支吾过去,纵性畅饮起来。蒋玉菡最会做小伏低,殷勤伺候,斟酒劝菜,宝玉很是畅意,不觉大醉。蒋玉菡便叫了辆车,送宝玉回家,自去找忠顺王爷请托这件事,没过几日,果然就拿来了委任状。
听说宝玉谋了个差使,宝钗心中不知是喜是忧,面上却只做欢喜状,为宝玉打点衣服,叮嘱他待人和气,莫要与那些宗室子弟置气,宝玉一一答应,便在妻妾殷殷的注视中出了家门,去宗学当差。
到了宗学,拜见了太傅,太傅倒也随和,还记得他祖父的交情,倒也很是照顾,当即安排了一间画室,宝玉便每日前去宗学,教授三个时辰的功课,在那里吃过午饭,才安步当车地回家,每过十日可以休沐一日,每月就可去领取五两银子五吊钱,还有规定的米炭。数目虽然不多,好在有了固定的收入,贾政也没有一味无情,时时资助他们一些,而王夫人更是自己俭省也要省出钱来接济儿孙,宝玉与宝钗便过起了平凡的小日子,倒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然而日子久了,也就渐渐生出了些不如意来。宝玉虽然做的是教职,然而并不是钦命的有品级的师傅,那些宗室子弟都是眼高于顶的少年,未免就存了藐视,再加上宝玉所教授的画技,却是大写意,尤其爱画嶙峋的山石、怪鸟、细竹、茂兰,至于那些纨绔子弟所爱的工笔美人、花鸟、草虫,他却只说不会,由此未免有些多事的人便厌他孤傲,不懂得阿谀逢迎,时常在宗学太傅那里告他的黑状,好在太傅看在世交的面上,替宝玉担待了一二,他还不甚难受。
然而那一日却祸从天降,原来那孙绍祖自从调任西疆之后,着实卖力,很快就小胜了几场,捷报传到京中,圣颜大悦,于是不久便奉命回京述职。那孙绍祖在宗学里也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尤其是宗室子弟,他更是折节拉拢,所谓臭味相投,无需多说。这日他正是来找从前的一个朋友,是兵部尚书的小舅子,家中列侯出身,两个人从内院出来时,正遇到了往里面走来的宝玉。
孙绍祖一眼看到宝玉,不由得戾气横生,他微末时,结了贾府的亲家,其实本意是攀附二房王夫人这一线的贵妃和王子腾的势力,谁知王夫人根本不睬他,他便深恨贾府二房一脉,见了宝玉,便勾起了旧恨,冷笑道:“这不是宝二爷吗?怎么做起教书先生来了?是不是没了贵妃,就没有硬撑腰子的人了?”他那朋友也不是个善良之辈,听了这话,便也调笑道:“哦,孙兄还不知道吗?他家如今指望不着女人,吃不着软饭也就罢了,越发不争气,指望着戏子吃饭了……”便一长一短将自己听来的蒋玉菡和忠顺王府之事添枝加叶地说来,孙绍祖听得哈哈大笑,宝玉只气得脸色煞白,也不进去,也不跟太傅请辞,只把手中抱着的画帖掷到地上,便拂袖而去。
当晚贾赦便找上门来,原来孙绍祖恶人先告状,跑到自己丈人家里,添油加醋地把宝玉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末了说:“小婿也是为了亲眷的关系,说的话也许不中听,却全是好意,谁知宝兄弟完全不把小婿放在眼里,就当面将画册掷了一地,引得宗学里的子弟全跑出来看,小婿甚感丢脸……”那贾赦便来兴师问罪,责备宝玉处事孟浪,宝钗等人原不知道宝玉何故就突然辞去了差事,至此才明白。
贾政听说宝玉得罪了朝中正得势的孙绍祖,未免又怕又急,便唤来宝玉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宝玉也不回嘴,当晚回去,便命家人收拾收拾,搬出了小院,去城外二十里叫黄叶村的地方,租下了一小块土地,起了几间草舍,安置了下来。
贾政越发生气,便由着他自生自灭,宝玉不善营生,越发穷了,只靠卖画和典当勉强为生。
第八十八回 时运无常亢龙有悔
不觉春去秋来, 转眼过去了三年。
从前荣国府里的那个被众人捧着手心里的宝二爷,已经很少有人记得, 倘若还有认识他的人, 也不过是感叹那个翩翩佳公子已经落魄成了城外黄叶村的一个邋遢怪人。说他怪,是因为他虽穷得连酒都喝不起, 却又乐善好施, 毫不把钱财放在心上——他是自己只有一串钱,也可以全数送给门口乞讨婆子的人。
宝玉如今只以卖画为生, 若说还有什么爱好,那便是嗜酒如命, 也许只有在醉乡里他才会忘记现实的残酷, 回到记忆里的大观园。然而他的画却并不好卖, 因为时人皆爱工笔,而宝玉却是大写意,满纸的水墨, 画来画去,都是嶙峋的巨石。别说那些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看不懂, 便是文人墨客中也少有人欣赏。所以说是卖画,其实他并没有卖出去几幅,平时全靠几个朋友接济, 买他一幅画,留下几两银子,他也不与人计较润笔。这样如何度日?却只靠着宝钗、莺儿和麝月等人昼夜给人做针线,才能换来些买米买油盐的钱来。
亲友之间, 除了过年过节上祭之时,已经很少有人与宝玉往来了,常来看望他的,就只有蒋玉菡。只是蒋玉菡自惭身份微贱,从不敢登堂入室,只敢约了宝玉在外面喝酒,谈论一下旧事和诗词,那便是宝玉难得的惬意之时。
宝玉曾趁着酒酣耳热之时,写了一部戏文,取名叫《南柯记》,文辞典雅,情致缠绵,蒋玉菡如获至宝,拿去配曲演唱,竟流传一时,京中官宦人家但凡是摆酒请客,无不要请来蒋玉菡的班子献演《南柯记》,以此做为风流雅事。然而这部戏虽名动一时,终究没有人知道是何人所做,便有人盘问蒋玉菡,蒋玉菡也是但笑不语,讳莫如深。他曾经试探着想要将演戏所得的酬金与宝玉分成,宝玉却笑着道:“你只管演一场,便请我吃一顿烧羊肉,喝一壶莲花白就是了。”蒋玉菡不敢亵渎,便也就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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