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梅香拜把子的出身,谁又比谁高出一些来的?
原来她两个也不是心甘情愿来商户家,只不过叫人拿了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不得不听话,眼见这宝钗是个可造之材,便也安心住下。加之薛家出手确实大方,下人服侍又殷勤,一来二去的也就不再郁结,遂敞开了胸怀一心为新主子打算。
两位嬷嬷住进院子,下人们立时行动就有了章法。宝钗这里刚刚调理过还看不大出来,薛蟠那边简直天翻地覆,就连万先生也发现学生礼节细腻起来,摸着胡子感叹终究还是宫里出来的嬷嬷有本事。
苏嬷嬷进了宝钗的院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小丫鬟婆子集起来一一看过,一等二等的不去碰单留给姑娘使唤,余下粗使的每人分派了位置,但凡这块地方有了纰漏就只去寻这人是问,相邻的人也少不得一个连带之责。即便有谁心有不满也不必嬷嬷出面,只周围受了连累的就饶她不得,整个院子立时变得铁桶一般,仆役下人进退有据,再无往日嬉笑吵嚷之态。
宝钗自得了苏嬷嬷这样一个臂膀也觉得事半功倍,再不必分心处理院子里的小事。她只管日日卯初起身,半个时辰后到花厅同各掌柜合账,辰时正用早膳,早膳过后各铺子开张又有管事们过来回事儿;午时陪薛太太用饭,过后休息两个时辰,及至申时又有内宅的婆子们拿了大小事情前来询问,待色色停当天色也就暗了,再领着白鹭算清账本,锁门下钥后人人各去安歇不提。
如此这般,日日不辍,连薛太太也心疼起来。虽女儿确实有能为,但见她这般辛苦仍不觉恨一会子已故薛老爷又恨一会子儿子,见天吩咐厨下炖汤逼着她喝,稍稍清减一点半点都要唉声叹气苦劝一阵。
宝钗自己倒甚为满意,这世上就没有不爱俏的姑娘,上辈子受身形限制,好多鲜嫩的颜色都不大愿意往身上披;这会子趁着身条儿细瘦,没事儿就爱试针线送进来的衣服。配上簪花配饰,有好的便叫成衣铺子也这样搭着卖,比以往生意还好了许多。她索性便将通济桥边一个不大得法的铺子收回来,隔开上下,楼下做些绸缎成衣,楼上只接待各家太太小姐来试新鲜衣服样子。下人嘴严,衣裳新奇,料子也鲜艳,因此未曾几日便比老店的账面还从容上许多。虽然南来北往的行商生意暂时收了回来,嫡支的地位倒也没得动摇。
一家人就这般数着日子守孝,又不能出门走动,只有在家管儿子的管儿子,管铺子的管铺子,或清闲或忙碌一年又一年就过去了。及至宝钗满了十周岁,虚岁眼看十二,出孝的日子也快到了。兄长薛蟠摩拳擦掌只等着掏钱买个秀才好依前言请走万先生,复又有宫中为诸公主遴选伴读侍女的消息传来,薛家大姑娘赫然在册。薛太太便和在京中的姐姐王夫人来往了数封信件,打算等儿子下过了场便携全家北上待选。
为着这个原因,她同宝钗商议一番,从族中选了个父母皆亡故的旁支提来关照金陵城的生意。命他每月进京核销一次账面,又收了他妹子做养女,许诺必会按他父母尚在时所定的人家好好与他妹子送嫁。
这个人选恰恰就是后来娶了邢家岫烟的薛蝌,因是知此人确实是个能办事的赤诚君子,宝钗方才有意在薛太太面前提了他,又早早收养宝琴免她日后糟梅家诟病退婚,自己也得一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姊妹,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薛蟠去考童子试这一桩,进考场所需的东西自有万先生早早写了条子递进来,阖家上下少不得小心谨慎的备好,查了又查,捡了又捡方才递到正主手上。宝钗和母亲串通好,只哄着兄长道:“关节俱已为你打点妥当,论理一个童生是跑不了的。可若是交了张白卷子上去,那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少不得你自己劳动劳动,好歹也把这三年积攒的本事显摆出一二来,把卷子纸写满了交上去才是。也好心里知道这是咱自己凭手段得的出身,日后总不怕和人说嘴!”实际上根本就没这回事儿,无非为了搪塞薛蟠闹着要花钱作弊罢了。
那薛蟠,原本打着胡乱一填交上去便能逃出生天的主意,一听此言心下也甚是有些痒。守孝这三年日日被拘在院子里踏踏实实读书,来往皆是一水儿青皮小子也没人引逗他分心,肚子里总算积了点墨水。这人一有了干货,自然想要露个几手,加之又有母亲妹子和他说关节俱已打通,还有甚可怕的?当下一大早雄赳赳气昂昂带了管家和小厮提着考篮去了县试。
因薛家原籍就在金陵省,考试都不必往远跑。从清早算,五场考完,薛蟠几乎是叫管家喊人抬回来。家下早预备好了热汤热水并大夫守着,洗涮一通安排他躺下。大夫诊了脉,说是困乏得慌,薛太太这才停了念佛扶着女儿往内院走。
“我待说不叫你哥哥去受这个罪。咱们家的孩子,哪里还需同那帮泥腿子出身的抢饭吃?可既然书都读了这几年,日日起早贪黑,苦也吃了总要有个结局方才放他去。幸好未出大事,否则岂不是悔之不及?”说着拿帕子直擦眼角。宝钗扶着母亲走过夹道,身边自有丫头婆子把两边伸出来的草蔓扯开,她只抿嘴一笑:“这不是为哥哥自己好?有了这个出身,将来找嫂子也好往读书人家里去寻。不见贾家姨妈就给珠大哥哥聘了位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姐做大奶奶么,可见必是好的,不然不能够入得了姨妈法眼。”
这一番话又勾起薛太太的一桩心事:“现在已是二月里了,四月份选侍,你下个月就得进京。你哥哥这边又还有府试院试,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能说不考就不去考,两下里时间这么一耽误,你可该怎么办?”宝钗答道:“正好我先一步去京中将祖父在世时置办的宅子整上一整,少不得将来哥哥也能进京赶考呢,住咱们自己家岂不便易!”
薛太太就笑着拍拍她胳膊:“就会说好听话哄我,就你哥哥那样儿的,能把这童生试过了我就谢天谢地把万先生当活菩萨给供起来!”话头说回来,她又皱了眉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独自外住?我跟你姨妈说了,选侍的时候只呆在贾家,那来接人的太监见了也要掂量两三分哩。”
“可是怎么自家有宅子还非住亲戚家,说出去怕被人瞧不起。听说京里人大多势利眼,各门各户有谁没有谁一清二楚,咱们本来希望就不大,何苦还要去讨人嫌呢?先前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被黜了出来脸上有甚光。”宝钗扭了脸不愿意,薛太太只摇头不答应。她只得又道:“我带了苏嬷嬷、莺儿和白鹭去,再把画眉提到一等也带上,这么多人,怎么能说是独自外住呢?姨妈家乃是国公府,规矩大得很,空去了受拘束。再则,每个月蝌哥儿都要寻我合账,叫姨妈家下人见了不像样!”
说着说着前面就到了主院,薛太太挥退众下人带着女儿进了内室,左右看看方小声对她道:“我是这样想的,凭我儿的容貌才学,莫说小选,便是大选也绰绰有余,只是被出身耽误了。能选上公主伴读自然极好,万一不成,你姨妈家次子,只比你小一岁名唤宝玉的甚是良配,你姨妈也有心做个亲,所以才想着要你过去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是情比金坚,再者将来既是婆婆又是亲姨妈,还能亏了你不成!”
就知是这话,上辈子便是被这所谓的“不亏”给坑的血赔。
宝钗只咬牙打定主意再不重蹈覆辙,又不好空口白牙说人荣国府二房的嫡次子不好,只磨着说不愿去亲戚家白住怕人笑话。薛太太只当她小孩儿家面皮薄,完全不当一回事劝道:“不若这样,你先住到你姨妈家。老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内外自然有别,贾府可是规矩人家,怎会让你见着外男。若是选侍不成届时你再想想妈的话,你小孩子家家,妈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怎么会害你?”
话说到这一步,再硬拗就显得奇怪了。宝钗只得先应下来,按着上辈子的记忆,姨妈是安排了他们住在荣国公暮年静养的梨香院,里面有道门通往贾府内宅,若是锁着也自有单独的门可供自家出入。小住尚可,要么选侍入宫,要么总得绞尽脑汁想个计策搬出去才是。
未过几日薛蝌和管着进上采买生意的管家又来回话,说是家里既已出孝,少不得要往户部去一趟核对往年采买的账目。虽说上面有人,这项核对也不甚要紧,但总是个必须要走的过场,这件事儿还只能交给家中男丁去做,让薛蝌自己去薛太太又不放心,少不得要等薛蟠院试完事儿了再说。
即有此事,宝钗索性留下二管家守着老宅,要了大管家一起跟着上京。她先行一步去往姨妈家借住,好叫大管家收拾自家宅子,待兄长和母亲来京便寻了由头一气儿搬出去离贾家远远的。
薛太太一面忧心儿子科考,一面牵挂女儿选侍,正左右为难中得了这个主意立时喜得不得了。有姐姐照看还有甚不放心的,竟撂开手从从容容去喊人去给薛蟠看榜了。
说来也是万先生手段高,他乃是进了殿试的士子,见识总是有的。童生试考来考去无非十几页内容,他也不教薛蟠什么制诗之类的雅事,只压着他下死功夫把这几页书来回背的滚瓜烂熟,务必求一个万全。薛蟠下场的时候又叫妹子哄着说已打点过,因此心里一点怯意也无。这人的精气神儿一足,加之肚子里的货恰好对版,当时下笔便有如神助。往日只倒得出五六分,此时也能泼洒个十之**。是以家人去看了竟一路喜不自胜的跑回来报喜到:“恭喜太太,恭喜大爷,县试中了,不多不少排在第三十。”金陵府考童生试的学子不知凡几,这个名次对于薛家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薛太太喜得头晕眼花,金陵城县试的童生不知道有多少,儿子竟不是孙山之名,莫不是已经死了的丈夫坟头冒青烟了吧!
薛蟠自己也懵了,他还当是妹子钱使得到位,竟活生生买了个第三十名。他只当自己还是当年泥猪癞狗般的学识,生怕这个名头惹来祸事,只好颤颤巍巍哭丧着脸去寻万先生讨主意。万先生先让他把卷子背了一遍,细看过后喷笑道:“你叫你妹子给哄了,乃是凭自己本事考的这个名次,若不是这两笔字着实寒碜只怕还能更好!”薛蟠只是不信,忙命了书童去问,那小子去了好一会才回来道:“回大爷。姑娘说了,本是安排了人去打点的,然回头一想觉着不妥。说您与姑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那不可能妹子千伶百俐哥哥却是朽木一根,因此竟又把去打点的人给喊了回来……是以,是以……”
“是以我自己个儿过了县试?”薛蟠瞪圆了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白胖的手满脸诧异,“我竟是自己个儿过的?!”说完只听“咕咚”一下人就撅了过去,下人赶忙请了大夫来,看完后连大夫都笑得直摇头:“薛大爷无事,先前吓了一跳,又喜得过了,因身形富态颇有些痰涌之兆,今后吃食素淡些,一会儿醒来按方随意吃一副即可。”
待他再醒,只见亲妈和妹子俱坐在床尾,宝钗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少不得又要费力坐起来哄她们母女俩:“往日里我只道自己蠢笨如猪,再不想看半页纸的,哪知只要功夫到了世上竟真的未有不成之事。多亏有万先生教导,方才有大彻大悟之时,今后定当尽心尽力跟着先生念书。妹子本也是一片好心,妈你千万莫说她了。”
哪知薛太太“嗐”了一声:“哪个会为了你说我女儿来的?年纪轻轻竟有痰涌之兆,明儿起你院子里只有青菜萝卜!”复又掌不住笑起来:“我的儿,你竟有这样想的一天,叫我这当妈的立时死了都能瞑目。”
宝钗并薛蟠两个都说她话不好听,混不吝的薛大爷更是呸了几声,一儿一女承欢膝下,薛太太只觉这日子便是神仙也过得了。
第7章
薛蟠自县试过后便钻回书房跟着万先生认认真真准备府试。府试仍在金陵城考,往返都方便得很。这和县试只考些经书词句可不一样,总要写点子文章,尤其后面还有制诗一题。万先生也不指望能教导出一个诗翁或是文章大手,只打发书童去铺子里把往年前二十名的卷子买来,也不看上面其他人胡乱批的批语,点出几篇确实出彩的严令薛蟠倒背如流,拆出好句子来只管反复模仿。又要下人去告知薛太太些许“小事”,这边皇商薛家的当家太太便借“走动亲戚”之名带着女儿着实吃了几回甄家办的“百花宴”。
论理,宝钗这样身在选侍名录上的,且不合适参加这种相亲会,可儿子的前途在那里摆着,也只能暂时用下姑娘的名头儿和金陵府诸大人家的夫人来往来往。因着“贾史薛王”四家同气连枝,兼有甄家这颗背后的大树,旁人也不敢与宝钗为难。她下月又要启程进京,是以各家小姐们凑在一处权当与她送行,一个个倒也和气得很。
小姑娘们凑到一处无非是些衣裳首饰,各家太太们说的便是自家不省心的“魔王”。可巧现任金陵知府家夫人也坐在席上。这位许夫人容长脸,惨惨白的面皮,满身病态,坐在位置上也无人敢去烦扰,只她一出声便轻声轻语应合两句罢了。
她膝下犹空,因此特别愿意听人说起孩子如何如何,众人围着薛太太赞她教子有方的时候便插话进来。薛太太正说着如何请了严厉先生管教儿子时,许夫人忍不住道:“还是你家蟠哥儿本就良材美质,不然若是非要拿颗土豆去雕琢个玉人儿出来那也不能行。”其他太太们哄笑起来,纷纷赞她说得是,又说等薛蟠过了府试少不得薛家要大摆一番筵席。
原本勋贵家出身的孩子走科举的就少,读书晋身的就更少,多半读着读着就奔着做“诗翁”玩儿去了。甄家席上都是如此的人家,倒把个薛蟠衬得跟黑母猪身上的花喜鹊似的。薛太太自家人知自家事,万先生可不是就着土豆雕出了件玉器么?少不得陪笑说了几句“他小人儿家当不得夸”。实是怕儿子牛性一起考砸了没脸,旁人还当她是在谦虚,只一径赞了又赞。许夫人这边便留了心,只待散了回去和丈夫疏通一句,着哪位学政老爷看卷的时候遇着这个薛蟠便将手儿略抬一抬。
这薛家眼看是要起来了,背后站着四王八公,还有参天大树般的甄家,儿子上进,女儿也生得钟灵毓秀要往宫里搏一搏,少不得做个人情与他。送一个秀才出身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这薛蟠县试是自己过的,只怕还真是个悬崖勒马的回头浪子。许夫人没孩子,就喜欢看别人家孩子学好,是以专门要帮着薛家抬一番轿子——她这身子眼看要不成了,能给当家的结些善缘也算是报了这夫妻一场的恩情。只盼这人念恩,莫忘了替她照顾下娘家。唉,那新纳了没几年只等着她死了让位置好扶正的侧室也不是甚省油的灯!
待筵席散去,薛太太带了宝钗往甄老夫人处告辞。刚行礼站定,甄家老夫人劈手拉着宝钗便引给儿媳妇看:“你来瞧瞧这孩子!和我们宝玉像得很,竟恍惚是同胞姐弟般了!”甄太太见了也笑着道:“确实稀罕!你们从前来的时候许是眉眼没长开看不出来,守孝这三年没见,猛地一看与我那宝玉竟是脱了影似的。”
说笑间便让丫鬟递了个妆盒送上来:“好孩子,这是我的一片心。下个月你去宫中选侍,好不好那些不长眼的太监也要给甄家几分面子,总也不怕的。另我听说你贾家姨妈的嫡长女也送进去了,到时候你们姐妹齐心,我们再央这娘娘照拂一二,再没有不成气。”宝钗扭头看了眼薛太太,见她点头方才接过锦缎裹着的妆盒,又给甄太太行了一礼道谢,母女俩这才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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