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正是一阵压抑的闷燥,外头忽然有侍女跑进来,高兴的说:“杨妈妈,叶大人也到咱们府上来了,宛娘子的病定然有救了!”
一旁的李妙仪动作柔美的轻拭了下眼角的泪水,不解的问:“叶大人?哪个叶大人?”
“就是叶法善叶尊师啊……”
这话甫一落下,张果第一个松快的笑了,捋了捋胡子说:“叶尊师也来了,甚好甚好,快快请他过来,三个臭皮匠一起想办法,我倒不信治不了它。”
小丫鬟闻言应了一声,欢快的跑出去接人去了。
李妙仪在床边站着,看着纱帐里头的人影,紧攥着一双柔嫩的手,指甲险些把掌心掐出血。
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声名狼藉不知规矩远不如她的黄毛丫头而已,连教她规矩的人都没有,她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三位天子身边的人出动为她治病?
不忿的情绪激荡了不过几秒就被她压下去,门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丫鬟领着一个衣着讲究,身姿挺拔的青衫男子进来了。
一打照面,张果便问道:“你不是去蜀川了么?”
叶法善一见这两人也在,略有讶异道:“我提前回来了,不然也赶不上这次的事不是么?”
一边的李妙仪姿态大方的施了一礼道:“辛苦叶尊师跑这一趟了,”顿了顿,终究按捺不住好奇之心,问道:“叶尊师是如何得知我姐姐的事情来跑这一趟的?”
叶法善回答:“陶家早年帮过我,如今陶家老夫人亲自上门求助,叶某哪里有不帮的道理?”
李妙仪闻言恍然,心下瞬时鄙夷,原来是那个早就成了破落户的陶家。
寒暄了几句,叶法善才撩开纱帐看了眼病人。
原以为最多不过是缠上了邪物,结果这么细细一看,他神色霎时凝重。
屋内静默良久,张果才问道:“叶尊师可有看出什么来?”顿了顿道:“反正我二人是没看出个眉目。”
叶法善不应,伸手在她腕间探了探脉搏,又掀起她眼皮看了看,半天才说:“真是高明,难怪二位看不出来。”
不空三藏见状问道:“叶尊师看出来了什么?”
“像是术和毒的一种结合,只懂医术的人治不了,只懂驱邪破咒的人也救不了。”
“毒?什么毒?”张果问道。
叶法善沉吟道:“也未必是一种毒,还有可能是另一种要人命的东西。我曾在多年前的高丽见识过一场瘟疫,来势汹汹,就同现在这个小娘子的症状一样。”
“你说她患的是瘟疫?”李妙仪手中的托盘一下子摔到地上,整张脸花容失色,唯恐自己被波及到。
叶法善思索了一下措辞后,摇头解释道:“我听宫中的水族们说,近来掌管净化之力的青洪君衰微,若真是这样,只怕不久的将来,人间会爆发各种疾病,瘟疫,魔物衍生……”顿了顿道:“如今这位小娘子的情况,竟像是将这些都提前了一样,试想连青洪君都受不了这些污毒的侵蚀日渐衰微,又何况是一具肉体凡胎?”
“难怪我们看不出是什么,”张果道:“可青洪君尚在,净化之力便是再微弱,秽毒之物又怎会沾染人身?”
叶法善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他苦笑着说:“是术倒还能有个解法,是毒药也能去寻个解药。但如今她被这些天地间随处可见的污染侵蚀,我也无计可施。”
三人接连受挫,饶是张果这样气定神闲的老先生也坐不住了。
不空三藏盘坐在房中颂了一整夜的佛经,虽是净化了一小部分的污障,但这速度却也大大抵不上她生命流逝的速度。
照这恶劣的情形来看,便是血涑子这样有价无市的传家宝,也最多只能吊她三日性命。
张果叹道:“不若去彭蠡请一请青洪君?看他可有法子净化这些污秽之毒?”
叶法善摇头道:“青洪君那头的状况已然不怎么乐观了,如何还能再添风霜?到时候若垮下来,只怕千千万万的人要遭殃。”
不空三藏闻言道:“前些日子在朝堂上比试法力,思远的术似是在我们几个之上,不然请他过来看看如何?”
思远正是罗公远的字。
不空三藏说完后,房里静了片刻,半天才响起叶法善的声音,“我去请一请他罢。”
不苟言笑的叶尊师出了李家的门后,推算了一番,很快便在城外山下的一角凉亭里找到了目标。
凉亭里雾气缭绕,有人在煮茶。
叶法善过去后,看到凉亭的石桌上放着两套茶盏,雾气里的白色身影正慢条斯理的将壶中滚沸的沫饽杓出,即便身在山野,举止依然优雅安静的赏心悦目。
“算到你在这里,却没想到你跑这么远就为煮口茶。”叶法善道。
“长安城里的水不怎么样,煮不出什么好茶。”罗公远放下器具,指了指一侧甘甜的山泉,慢悠悠道:“这里的水就不一样了。”
叶法善看了一眼桌上的两套茶盏,问:“你在此约了人么?”
“未曾,只是算到叶尊师会来,所以多准备了一套。”
叶法善也笑了,身姿潇洒的落座在对面的石凳上,道:“那么思远可曾算到,我来这里找你是为了什么?”
罗公远微微侧眸,眼也不抬的淡淡道:“人皆有命数,只怕我要让叶尊师白跑这一趟了。”
叶法善摇头,并不认同,“不试一试,又怎知真正的天命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李秋元:“叶尊师,你怕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叶法善:“?????”
第92章
罗公远垂眸看着手心的茶盏,有些心不在焉,乌沉的像潭水一样的眼浸着不太清晰的嘲讽意味,“既然叶尊师都这般说了,那我便跟着尊师走一趟,也好让我看看她真正的天命如何。”
叶法善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罗公远察觉到了,轻轻抬眸,“不过是一个普通官宦家的女儿,尊师为何如此在意?”
叶法善摇头道:“我只怕这位小娘子只是一个先兆……青洪君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略有耳闻。”
叶法善道:“你还是先随我去太府少卿的府上看看罢,那位小娘子也不知道是去了什么地方,染上了些秽毒。本座须向陛下奏请将那地方封锁,以免更多人被感染,如若不然,这些秽毒只怕会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青洪君如今力有不逮,也不知道会出现多少这样的灾难。我等凡人之躯,虽有道行,终究不是天神。若是……”
罗公远不动声色截过了他的话,起身淡淡道:“走罢。”
叶法善摇头不语,袖子一拂跟了上去。
两位道术高妙的人,从城外山野再到长安的高门府邸,来回也不过就打个盹儿的时间。
李妙仪端着凉了的茶盏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心不在焉的险险撞上了来人,茶具险些打翻,幸而一只手稳了一下,才没让茶水溅出来。
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神情有几分抱歉,抬头看过去时,来人正收回手,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干净茶水溅湿的指尖。
罗公远在做这些琐碎事情的时候,眼神永远细致专注,本该是缱绻风流的一双桃花眼,生在他脸上却偏偏有种孤高遥远的味道,端正又清冷,像个疏淡不沾人间事的神仙。
更不用说他还有着那样一副令人侧目的惊艳容颜。
李妙仪怔怔看了他几秒,还没开口道歉,整张脸便一下子先红了,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极为失态。
旁边的丫鬟轻轻撞了她一下,替她接过托盘,小声解释道:“二娘子,这位就是长安赫赫有名的罗仙师,刚刚叶尊师出去说要请他来,没想到这才一会会就到了。”
李妙仪迅速低下头,没敢再看客人的脸,唯恐再失礼仪惹人不快,只轻柔道:“原来是罗仙师驾临,妙仪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罗公远未曾抬眼的淡淡道:“无妨。”
话音落下竟一秒也不曾停留的抬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李妙仪原本以为自己今日妆容耀眼,容貌也是不差的,必定能令他多驻足片刻,却不曾想对方连看都未能看她一眼,当下又恼又恨,揪着手里的帕子咬牙道:“罗仙师也是为了那个贱蹄子来的是么?”
丫鬟小心翼翼的扯了下她的袖袍,小声道:“二娘子,小声些,当心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她有什么好,哪里值得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四个术士都过来给她治病,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好大的脸!”
丫鬟心里默默的想,叶法善可就是你嘴里说的破落户请来的,你家里虽然显贵,却还不一定能请到人家呢。
……
叶法善带着罗公远进门的时候,张果和不空三藏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情况一直在恶化,两人都唯恐床上的病人撑不到人过来。
“思远来的正好,叶尊师这一路可将事情都说与你听了罢?”张果急切道:“你快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救人吧。”
罗公远道:“张老先生稍安勿躁。”他站在门口未曾进来,微微挡住了些光,好看的眉眼里神情看不真切,低声道:“我替人诊治,不喜有人在旁。”
张果半分也不意外,他知道罗公远这人规矩多的很,出远门从不喜侍从跟着,御赐的府邸里也没有一个下人奴仆,独来独往的让人费解。想到这一茬,张果认命的捞起盘坐在地上的不空三藏,迁就道:“行行行,你好好看罢,地方我们给你腾出来了,我们先去前厅吃吃茶。”
叶法善看了他一眼,明显还想嘱咐些什么,话未出口也被拉走了。
只剩下跟前一个伺候的杨婆子不大放心,摸着眼角的湿痕始终坚持在里头站着。
罗公远静静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房里一时静下来,死气浓重,房中的两盆花也在这两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
杨婆子看着房里的白衣男子慢条斯理的走近床榻,背对着她撩开纱帐,露出床榻一角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臂。
那截手臂太瘦了,上面还有血斑,像是皮下的血肉正在被什么溶解。
罗公远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以一种作壁上观的淡漠意味审视她。
床上的少女双眼凹陷,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神采,她闭着眼睛,已经没有力气再发抖了,只是指尖偶尔还会动一下,瘦削的下巴尖锐了好几圈。
杨婆子见到纱帐里头露出来的枯瘦人影就忍不住哭出声来,拿着帕子捂住脸低声啜泣。
床边淡淡传来一句话,“人还没死,你哭什么丧?”
语调略有不耐。
杨婆子立即收声,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来,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红着眼眶道:“求求罗仙师一定要救救我家宛娘子,她从小就爹不疼后娘不爱,从小不知遭了多少罪才长大,如今竟然还要受这痛苦,她才十六岁啊……她阿娘若泉下有知,怎么能闭眼啊!”
说完又抑制不住的用帕子堵上了嘴,一点声也不敢发的独自哽咽。
一个凡人的孩子,才十六——他缄默的表情隐含讥诮,她做的事情,可不像是只有十六岁的孩子会做的。
但罗公远最终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他诊了一会儿她的脉,静默良久后,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
李秋元在梦里感觉自己已经快被那个木头人给蚕食空了,她死不了,又醒不来,简直生不如死。痛苦万分的时候,她忽然感觉眉心像是有一把寒冽的刀子刺进去,她一下子从这噩梦中醒来。
然而醒来之后她才发现,那不只是个梦,那痛苦蔓延到了现实中。
李秋元第一眼就看到了罗公远,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晚的朱雀大街,苍白的脸一下更无血色,当下惊恐的往靠墙的床里艰难缩了缩,这动作牵动胸腔的痛楚,她不可抑制的再次咳血。
床褥很快又脏了。
她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了什么地方,又一眼看到屋子里的杨婆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激动,面色扭曲的费尽力气道:“快出去。”
声线微弱,一听便知已是强弩之末。
杨婆子当然不肯走,哭的像个泪人。
李秋元剧烈的咳嗽,忽然在床上给罗公远跪下,瘦的脱相的十指微微颤动,像是怕极了他似的。她一边咳血,一边不自制的哆嗦,声音有绝望,还有拼命抑制的哭腔,努力哀求,“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这怎么使得!”杨婆子两步冲上来,正要把她扶起来,忽见李秋元抬起眼声嘶力竭的吐出几个字,“给我出去!”
杨婆子被她眼里的神色震到,生怕她再一激动咳血不止,当下连忙抹着泪说:“奴这就走,这就走……宛娘子你可别想不开啊……”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一步三回头的哭声不止。
但好歹还是从屋子里出去了。
罗公远低头看着自己被死死抓紧的袖子,明明该是没有丝毫力气的手,却像是铁网一样死死绞着他的衣角。难道他还能将刚刚那个婆子杀了不成么?
见人走了,她才浑身脱力的歪头倒在床褥上,满身虚汗的看着他,竟连翻个身都难。
“你怎样才肯给我一个痛快?”她带着颤音问。
罗公远低头看着她,“受不住是么?”他视线笔直,她竟一点也看不出里头的狠毒冷血,“你若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答。”她语气微弱的打断他的话。
“甚好。”他好看的眉眼弯起,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末笑意,“让你传话的时之神在哪儿?”
她皱起眉,更剧烈的咳嗽,像是被喉间的血呛到,声音气若游丝的吐字,“我……”
他俯身靠近她,颇有耐心的在不超过寸许的距离听她说话。
“他在……咳咳……”她又开始咳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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