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经过她这一番大喊,原本在殿外巡逻的卫士们鱼贯而入。
寒甲一片,围在刘彻身边,有人慌不择路请王太后,又有人急匆匆找太医。
椒房殿里很快乱成一团。
不知何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没有断气的阿娇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让太医给刘彻把脉问诊的同时,也给阿娇顺带着治疗一下。
刘彻中毒太深,不治而亡,王太后哭晕了几次,恨不得上前生吃活剥了阿娇,将原本便忙乱不堪的宫殿闹得更乱了。
一向柔柔弱弱以王太后马首是瞻的卫子夫,在此时却分外有主意起来,她上前拉住王太后,看了一眼不住咳血的阿娇,声音不复旧日温柔,提醒道:“母后,如今陛下突然崩天,当务之急,是先稳住朝臣,再图其他事宜。”
天子都死了,想稳住朝臣,用什么稳住?
自然是她膝下那个唯一的皇子了。
卫子夫抓着王太后的力气颇大,王太后如梦初醒,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陈阿娇。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景帝刚死时的自己。
景帝在世时,她如卫子夫一样,小心伺候,万般迎奉,只盼着景帝一死,她的儿子能坐上皇位,她也就不用这般如履薄冰了。
现在的卫子夫,便是以前的她。
卫子夫的孩子,是刘彻唯一的儿子,皇位只能由他来继承。
如今的卫子夫,再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了。
就如初为太后的她一样。
王太后嘴唇动了动。
她不是窦漪房,没有那般强硬的政治手腕,逼得三位皇帝退一射之地,她之所以能插手朝政,完全是因为刘彻是她的儿子。
刘彻一死,她便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太皇太后了。
她的弟弟田蚡虽然为相,但不过是刘彻看在她的面子上封的,并不得人心,而卫子夫的弟弟,却是实打实的军功,如何比得了?
更何况,卫子夫行事温柔和顺,宫里宫外都颇有贤名,刘彻一死,她没有任何资本去跟卫子夫抗衡。
王太后拍了拍卫子夫的手,颤声道:“好,好,都依你。”
卫子夫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遮下眼底的一闪而过的狠辣,抬起头,对外面因刘彻中毒而将椒房殿围成铁桶一般的卫士道:“长公主谋害陛下,还不速速押下,由廷尉大夫张汤审问!”
卫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弹。
阿娇刚刚喝下太医的药,不再吐血,面上也缓和了一些,她看着卫子夫,止不住地冷笑:“卫子夫,你莫要贼喊捉贼。”
卫子夫道:“长公主,这房间里只有陛下和您,如今陛下崩天,您的嫌疑最大。我不过是请您去廷尉府走一遭,若此事不是您做的,我自然还你清白。”
说到最后,卫子夫也懒得用敬语了:“你如今这般诬赖我,莫不是心虚了?”
“咳咳,”阿娇轻咳一声,捂了捂胸口。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友谊的小船说翻便翻了,这个卫子夫,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她失望。
正当阿娇与卫子夫争锋相对时,得了王太后急昭的田蚡赶来了。
田蚡虽并无大才,但到底在宦海沉浮数十年,比王太后更懂得审视夺度,看到这一幕,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田蚡当下便道:“放肆!长公主谋逆,你们也跟着谋逆不成?”
“我以丞相之名义命令你们,将阿娇速速拿下,交予廷尉府张汤!”
王太后也跟着道:“就是,快快拿下!”
阿娇的话确实让人起疑,可现在不是起疑的事情,谁谋害了刘彻已经不重要了,尽管刘彻是她的亲儿子。
人死灯灭,当务之急,是稳住朝臣,莫让这皇帝之位流落到其他人手里。
卫子夫的儿子做了皇帝,她还能是太皇太后,可若其他人登基,等待着她的,便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供奉了。
刘彻崩天,太后与丞相齐发令,卫士们再犹豫不得,当下便带着半死不活的阿娇,将她送到了廷尉府。
田蚡看了一眼被卫士们拖走的阿娇,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张汤与阿娇有宿怨,当年阿娇被废,伺候过她的宫人全部被腰斩于世,牵连甚广的巫蛊之案,便是张汤审理的。
理一理世上最怕阿娇得势的人,张汤大抵是第一个。
如今卫子夫将阿娇送给张汤,刘彻纵然不是阿娇毒死的,只怕进了廷尉府,也会变成阿娇毒死的。
田蚡收回目光,正好应上卫子夫似笑非笑的眼,田蚡不免有些心虚。
以卫子夫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来看,卫子夫以往能有多温柔,现在便能有多狠辣。
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要触碰她的霉头了。
田蚡一脸讨好,先唤上了太后:“太后娘娘,以您的意思,陛下中毒崩天的事情,是过几日再发,还是现在便发?”
卫子夫道:“储君未立,皇权不稳,还是晚几日吧。”
田蚡连忙道:“那臣即刻让人给张汤送信,让他切勿声张。”
卫子夫点点头,田蚡躬身退下。
走出椒房殿后,田蚡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抬头看着椒房殿三个大字。
往日是他看走了眼,如今的卫子夫,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儿。
偏他现在没有其他选择,刘彻只有刘据一个儿子,他只能跟卫子夫死死地绑在一起。
田蚡叹了口气,去找张汤。
……
阿娇假模假式吐着血,任由卫士们把她带到廷尉府。
张汤并没有直接过来审问她,直到几日后,张汤才过来。
阿娇有随身空间,中毒是不可能的事情,前几日的吐血,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误以为她跟刘彻一样,也中了毒。
只是卫子夫那厮委实心狠,见毒不死她,便把她丢给她的老对头张汤。
阿娇动了动眼皮,瞧了一眼张汤,有气无力道:“我从未……谋害陛下。”
紧闭的牢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侍从走进来,双手捧给张汤一个卷宗。
张汤接过,瞄了几眼后,脸色骤变。
张汤冷着脸看完卷宗,重重地把竹简拍在桌上,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娇,厉声道:“你竟然伙同韩嫣谋害陛下!”
阿娇眉梢微挑,面上做出些疑惑来:“什么?”
来了,她就知道,刘彻被毒死这事简单不了,卫子夫必然会借此机会大肆清除异己。
不止韩嫣,连平时与她交好的人也都保不住。
张汤把竹简丢给阿娇,剑眉倒立,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自己看!”
阿娇捡起竹简,看了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扬了扬手里的竹简,阿娇忍不住道:“这些胡编乱造的事情,廷尉大夫也相信?”
张汤又丢过来一个竹简:“你以为你和韩嫣私下的事情我不知道?”
阿娇打开竹简一看,上面详细记载了她和韩嫣的点点滴滴。
从最开始的长门宫韩嫣奉旨赦她出宫,到前些日子的韩嫣大醉留宿她的家中,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记载在上面。
扪心自问,许多事,她自己都没竹简上记得这么仔细。
比如说,她和韩嫣的生意挣了多少钱,又赔了多少钱,再比如说,某日韩嫣趁她睡着画了一副画像,用得是什么墨,什么纸。
有些佐证在,也难怪张汤会相信她和韩嫣私通害刘彻的事情。
阿娇放下竹简,有些哭笑不得:“廷尉大夫想来是恨我入骨,才会将我调查得如此仔细。”
张汤冷笑:“若是你与旁人私通,本官瞧也不会瞧上一眼。但韩嫣不同,他掌握陛下亲卫,官职非比寻常,若他起了二心,陛下顷刻间便能被他害死。”
“就像今日一般。”
阿娇眸光微转,道:“那韩嫣呢?想来如今也被廷尉大夫抓来了。”
张汤道:“不错。韩嫣已然招供,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说到这,张汤声音微顿:“他倒是个汉子,说此事与你无关,将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倒是你……”
张汤看了一眼阿娇,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你可知谋害陛下是什么下场?”
“是千刀万剐,戳骨扬灰。”
阿娇呼吸一紧,眼皮跳了跳。
她从未想过,韩嫣能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韩嫣与卫青不同,并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
韩嫣出身世家,祖上是跟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诸侯王,这样的性格造就了他不知人间疾苦,更不会理会谁为官做宰给百姓带来的好恶。
他只知道,刘彻是他从小到大的挚友,又待他极好,他便以一身热血想酬,管理着刘彻身边的近卫,让想害刘彻的人永远找不到机会。
在他眼里,刘彻比天下更重要,若是能屠一座城救活刘彻,韩嫣会眼也不眨去屠城。
可现在,所有的证据指向她,所有人都认为是她毒杀了刘彻,韩嫣却为她承担了所有罪责。
哪怕结果是千刀万剐,锥心刺骨。
张汤看阿娇略有失神的表情,忍不住冷笑:“怎么?心疼了?”
“来人,带韩嫣。”
张汤冲外面道。
他不信这件事是韩嫣做的,韩嫣对刘彻的忠心世人都知道。
最有可能的是,韩嫣被眼前这个女人所迷惑,替她顶了包。
作为廷尉,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害死刘彻真正的凶手,必须得到严惩,让韩嫣见阿娇,或许能激起阿娇的恻隐心,承认这件事是自己做的。
阿娇微微回头,一身是血的韩嫣被人抬了进来。
韩嫣身上还是他往日最喜欢的广袖衣裳,想来是没有任何防备便被张汤抓了来。
而身上的伤,更是在无声地诉说,他遭遇了多少非人的拷问。
韩嫣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苦,一朝被张汤打得半死,这种情况下,还咬死不把罪名推给她,委实不易。
阿娇有些心疼,道:“疼不疼?”
张汤大抵是为了让阿娇放松警惕,好套出她的真话,带人出了牢房,只在隔壁监视着。
韩嫣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眼底满是陌生之色,哀伤,却也无奈:“是挫骨扬灰,还是抄家灭族,我都认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仿佛他过来,只是为了见阿娇最后一眼罢了。
阿娇险些被他的行为逗笑了,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韩嫣脸上的血水,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狠的人?”
张汤听到这,默默地在心里吐槽:不,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狠。
阿娇道:“不瞒你说,我确实起过这种心思。我是恨刘彻,恨刘彻忘恩负义,将我废弃长门宫,可世界并非只有黑白两色,看人也不能只看片面。”
“刘彻从来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体恤臣子的仁厚皇帝,一旦对他没有利用价值,便会被他一脚踢开。”
“可尽管如此,并不妨碍他成为千古一帝。”
“历史的车轮滚滚,我更希望,看到天子不和亲,不割地,敢于向欺辱百姓的异族开展,尽管这样会留下穷兵赎武、好大喜功的污点。”
汉武帝刘彻,的确是一个让人敬佩的帝王,后世的人提及他,说只要为国早死上几年,也不会落一个毁誉参半的名声。
当然,还有人说,中兴之主的汉武帝之所以那么挥霍国力,还没有与秦始皇一样二世而终,完全是因为他运气好,后面的子孙足够给力,硬生生吧消减一半人口在亡国边缘的大汉拉了回来,重新续命几百年。
“这样的一个皇帝,只是个人感情的恨,并不足以让我对他下毒。”
阿娇看着韩嫣的眼睛,道:“我可以发誓,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
“同时,我也会向你证明,我会是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皇帝,我会将大汉治理成空前绝后强大的帝国。”
韩嫣呼吸一滞,缓缓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阿娇,上挑的凤目凌厉,声音坚定且认真:“我,阿娇,不比任何人差。”
“这大汉天下,我要了。”
隔壁的张汤险些被阿娇的话气笑了。
她是疯了吗?
一个女人想当皇帝?
大汉确实不乏摄政的太后,压得朝臣们俯首作揖喘不过气来,但并不代表着,大汉能出一位女皇帝。
还是一个刚刚毒杀过上任帝王的女皇帝。
张汤走出房间,推门而入牢房。
阿娇抬眉,目光悠悠,伸出了自己纤细的手腕,狭促道:“恐怕廷尉大夫得知的,不仅仅只是我和韩嫣私通的消息吧?还有我怀了韩嫣的骨肉,想要以假乱真让我和韩嫣的孩子登基的事情吧?”
“你……”
张汤微惊,上下打量着阿娇:“你什么都知道?还任由卫士把你拖到廷尉府?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娇展眉一笑,大手一挥,扬起袖子,从随身空间取出一粒药丸,塞进韩嫣嘴里,然后手指一抬韩嫣下巴,强迫他把药丸咽下。
做完这一切,阿娇复又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张汤,道:“我想做什么?廷尉大夫刚才不是听到了吗?”
“若廷尉大夫听得不够清楚,那我再说上一遍也无妨。”
阿娇下巴微抬,尾梢轻扬,一字一句道:“我,阿娇,看上这大汉江山了,要做这天下之主。”
张汤拂袖大怒道:“痴人说梦!这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岂容你一个外姓女子窥视?!”
阿娇反唇相讥:“外姓女子?廷尉大夫莫是忘了,我是窦太主馆陶长公主之女,我身上流的是景帝血液,我父姓陈氏早已开祠堂,立文书,说我并非陈家之女。”
“是皇室刘姓宗族将我认为刘家之后,更被刘彻亲口所封寿昌公主,位同长公主。”
张汤退了一步。
他怎么把这些忘了?
阿娇声音缓缓:“我可是长公主。”
“长公主的地位,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高祖祖训,长公主凌驾在诸侯王之上。
她的母亲窦太主便是长公主。
权倾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废立太子不过谈笑之间。
但刘彻并非庸才,硬生生地从窦太主手里一点点抢回权利。
如今她成了长公主,便再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张汤久久不语,阿娇又扔下一记炸-弹:“年久日深,廷尉大夫想是不记得了。若没有我,当年大汉,是谁主天下?”
张汤猛然一震,手指不可自制地微微发抖。
韩嫣吃下阿娇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药丸,身上难以忍受的疼痛好了不少,他曲拳轻咳,懒懒道:“这天下,原本便是公主给陛下的。”
阿娇看了一眼脸上没甚表情的韩嫣,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错,如今我不过是再拿回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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