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同学。”夏藤木然地回答一句。
陈非晚把包放床上,想说什么,祁正先一步开口:“有什么跟我说吧。”
她的状态太差了,他看不下去她再被折腾。
陈非晚这才拿正眼看他,夏藤的眼睛继承于此,但远不及她母亲眼中的阅历与气势。祁正被这么盯着,没有一丝露怯,他经得住。
思忖片刻,她又回头看夏藤一眼,眼神示意他去外面。
走廊上,祁正安静站着,少有的在长辈面前有所收敛。他突然想,夏藤和他大姨独处时,肯定是缩着脑袋的。她那么怂,就没见她硬气几回。
陈非晚穿高跟鞋,也没眼前的少年高,她问:“叫什么名字?”
“祁正。”
陈非晚眉毛一挑,想起来了,苏家的。
当年他父母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城中上学,每逢回来都能听人唠上两句,她不喜欢背后说人闲话,沈蘩又是个软心肠,旁的骂,她觉得可怜。由此,陈非晚对祁家也没那些偏见。
这么一想就明白了,祁正身世跌宕起伏,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夏藤,受着同样的罪。
倒是没想到,昭县还有这样的孩子,是她疏漏了。
陈非晚没多废话,她还有很多事要忙,“网上有人拍了你的照片,不过还没闹大,这事儿我想办法压下去,你这几天多注意,如果实在有不怕死的找上门烦你,你可以直接报警。”
他和事件没有关系,若是不慎被牵扯,走法律途径是最有效的,也能最大力度的给夏藤省去麻烦。
虽然有点抱歉,但陈非晚不想再节外生枝,“什么都别说,因为每个字都会被扭曲,然后无限放大。能懂吗?”
祁正点头。
“这两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吧,别让你……”陈非晚顿了一下,把“别让你父母担心”咽回去,道:“还没放假吧,别耽误你上课。”
祁正不想走,可是她妈妈来了,他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你……”祁正声音很哑,他咳了咳嗓子,“要带她走了么?”
问完就后悔。
不该问的,他不想听到答案。
“处理些事情,就这几天吧。”陈非晚路上走了一天,脚跟疼,她靠着墙,“再呆下去,等着被扒到祖坟么?”
说到这个就来气,她骂道:“这群人,真他娘的不要脸。”
祁正哑然。
她和她妈,完全不是一个性格。
沉默片刻,陈非晚没再找话说,无声地赶人。
祁正领会到,想进去和夏藤说声再见,还是作罢,他讨厌这样的离别,不如什么也别说,或许还有机会留给下次。
他转身要走,陈非晚叫住他,最后问了一句:
“你们,没在一起吧?”
在没在一起,都得分开,她要听的是男孩的态度。明事理,就别给夏藤找麻烦。
祁正背影停住,停了很久,久到脑海里上演完一幕又一幕,停在今晚夜空下的山顶。他听见自己说:
“没,我们不熟。”
*
祁正没走,宾馆对面的马路边有片树丛,他在树底下站着抽烟。
衣服很厚,夏藤买的,但再厚也禁不住深夜的寒风,抽空两包烟,脚边全是烟头,祁正冻得双腿几乎失去知觉。
一呼一吸全是烟味,他闻得想吐。又不肯走,全身僵硬,只能维持站立的姿势,到最后,连呼出的气都是冰的,他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他在树下站了两个多小时了。
只剩最后一根烟,点燃的时候他想,抽完这根就走。
于是舍不得放嘴里,看着烟头燃烧,烟雾全部散进风中。
快要燃到头时,宾馆门口停下一辆黑色的车。
祁正抬眼,感觉自己眼皮都快冻住了。
几分钟后,宾馆走出两个人。
陈非晚拥着夏藤出来,二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夏藤始终低着头,脸埋在围巾里,隔着这么远,他能感觉到她仍然沉浸在极低的情绪中。
陈非晚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夏藤半只脚踏进去,动作进行一半,突然不动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像在找什么,可最终眼前有的也只是一片茫茫夜色。
陈非晚催她,她回身,弯腰上车。
祁正没有躲,他知道她没看见他,她回头的方向不对。
可是,她找了,就够了。
*
为了那一眼,祁正回去后重感冒,发烧飚到三十九度。
他回的是西梁的家,一进门人就晕过去了,幸亏碰上祁檀在,没死在自个儿家门口。
祁正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祁檀跟厂里请了假,又打电话给学校老师请了假,田波接到他主动打的电话,反应可谓相当的“受宠若惊”。
祁檀也算是体验了回做家长的感觉。
祁正醒来又睡过去,反反复复,再次醒来,已是隔天下午。
一次休息了个够,又发了很多汗,他不是娇贵命,一觉睡醒,高烧竟然退了,只是浑身骨头像被重新组装过,生疼生疼。
祁檀上街买了粥,瞅着他醒了,拿锅里给他加热了一下,盛碗里端进他房间。
祁正扭头看见给他送粥的祁檀,一时没分清他俩到底谁发烧了。
祁檀打开窗户通风,“你咋搞成这个样子了?我见你昨晚上冻得跟个冰疙瘩一样。”
祁正用劲从床上坐起来,端起床头柜的碗喝粥,有点烫,他喝的很慢。
祁檀难得多了句嘴,“年纪轻轻这么折腾,老了就是受罪。”
祁正从碗里抬起眼,“你说你么?”
“……”
这话意有所指,祁檀闭嘴不答。
“有个事儿,我好奇。”
祁正喝完粥,把碗搁回床头柜,手背抹了把嘴。“大城市不好么,当年为什么留在这?”
祁檀动作一停,看向他,他和祁正正常交流的次数少之又少,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儿子在想什么。
“问这个干嘛?”
祁正缓缓喝出一口气,“就问这一次,说吧。”
还能为什么?
祁檀靠着窗户边,对着窗外,“因为你妈。”
提及这个人,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这幢房子,曾经也是温馨美满的。
祁正嘴角一勾,有些讽刺,“这么伟大?”
“伟大谈不上,但至少我当初心甘情愿。”祁檀说,“留在一个地方,还是离开一个地方,不是什么大决定,可以因为一个人,也可以仅仅因为你愿意。你现在还小,懂不了。”
祁檀的声音有些落寞,提起从前,就不免想到从前,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断然想不到今后的自己会面目全非,沾染一身低下的粗鄙气息,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他话锋一转,“问这个干什么,想去大城市?想想就行了,我可没这个本事。”
祁檀从窗边回身,抛下这句话就端着碗出去了。
速度飞快,生怕他提出什么要求,像逃一样。
祁正又扯了扯嘴角,不知是笑祁檀窝囊,还是笑自己可悲。
他的根扎在昭县,他逝去的母亲,弟弟,他的童年,悲喜,他对这个世界的初认识,他经历的黑暗,成长,还有……微弱的爱,全都源自这里。他习惯了这里的阳光,土地,熟悉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推着车的小商贩,也只有在昭县,他才是那个让人敢怒不敢言的祁正。
他的所有都在这里,离开,就意味着不完整,他便不再是他。
昭县养大他,也正在耗尽他。
……
夏藤终于在第二天看见那堆再次寄来西梁的恶作剧“礼物”后,扛不住刺激,两眼一闭,倒了过去。
沈蘩的状态也非常差,事已至此,什么都瞒不住了,陈非晚把事情尽量大事化小地告诉她,沈蘩还是听的血压直往上升,气得浑身发抖。
还没解决完眼前的问题,又来无数个,陈非晚急得脸上直冒疙瘩,她把沈蘩和夏藤都送去医院,然后打电话给夏文驰发飙,他在国外开会,赶不回来,只能让在附近城市的朋友过去帮她。
一老一小,全都躺进医院挂着水,网络上的谩骂声却没有丝毫的停歇。
他们会管吗?不会,哪怕死了人,也多的是拍手叫好的看客,而那些骂的起劲的跟风者们,又会迅速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或是涌现出一批正义卫士,谴责“网络暴力”的行为,花五分钟时间敲击键盘获取自我感动。那么当初全民骂声时,这些人又在哪儿呢?
陈非晚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开始打翻之前的想法,出事以来,她和经纪公司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让夏藤先避过这段时间,再如何洗白,如何引导舆论,最后如何复出。如何如何,都是不肯放弃这条路罢了。
可是这样下去,失去的,只会比得到的更多。
谁来还她一个健康快乐的母亲与女儿?
第48章
这一觉,睡得有点儿长。
夏藤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久的觉了,自从自己被推上风口浪尖,她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不是噩梦缠身,便是猛然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
她觉得自己快要神经衰弱,或者已经是了。
夏藤时常在想,娱乐圈纷纷扰扰,八卦一个接一个,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消息轰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有人背负一身骂名,只要被提起,就有人跟在后面骂,还有人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坚持自我,活得潇洒,只是必然要保持低调,减少露面,这才能少了被人议论的机会;也有些化此为动力,逐渐改变风评,再有的,便是从此沉寂,永远消失在大众视野里。
她一个三线小明星,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夏藤想过原因,同行不屑她的清高,她走的路线又自带“小众”光环,更令人眼红的,是她即将成为王导的电影女主角,这是天大的殊荣,能让她上升多少咖位。
非科班出身,没有后台,不阿谀奉承,却眼看着要青云直上,这圈子里泡着多少“老人”,什么都付出了,仍然翻不出半点儿水花,出头之日遥遥无期,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明星都发过意味深长的微博暗着讽刺她,没点名没点姓,说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能搞臭一个,便是少一个竞争对手,恨不得将那些初露头角的新人按死在泥潭里。这道理,哪儿都一样。
第一次,她惹上的是出了名的老总,第二次,是与名导影后的儿子“有染”,这几个人,名号之下都是响当当的流量,关注度高,自然会成为话题。众人要骂,也是挑她这个没名气所以好欺负的骂。
再者,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恶意总是莫名的更大些。
百因皆有果,这么多事都让她撞上了,又逢上风气最差的网络时代,不认倒霉,也没办法。
她看见过很多评论,他们说,如果是她,被骂成这样,自杀的心都有了。
也不是没有过,她不到二十的年纪,承受的东西太痛了,死亡对绝望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一了百了,再无争纷。
只是,不甘心。
她是个骄傲的人,就这么在骂声中结束一切,对她而言,是一种耻辱。
……
夏藤这一觉,混着无数个梦。
前半段充斥着黑暗与恶意,压抑地令她无法喘息,她梦见自己被人从悬崖推下去,身旁,头顶,天空,密密麻麻布满无数双眼睛,每一双都是冷漠的,厌恶的,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她想尖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就在她意识中放弃挣扎,任凭自己往下坠时,一抹暖意照在她身上。
从那个破旧的车站开始,西梁桥,桥下的河,外婆家的红色铁门,院中的花花草草,她二楼的房间,窗外那棵树……阳光明媚,灿烂的不像话,天清澈如水洗,风一吹,叶片荡起绿色的波纹,自行车“叮铃叮铃”,怎么打铃催促,面前的野猫都还是悠哉悠哉地迈着猫步过马路,一点儿都不怕人。
这个景,她见过的。
视线一转,是昭县的街头,不同那夜的黑,白日暖光,将他的身影照得干净利落。
路遇一位自在如风的少年。
白马褂,黑裤衩,脚踩一双拖鞋,身形高而瘦,少年的骨,却不单薄。他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两手插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着。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那么紧张,又那么期待。这里是昭县,一定是他。
夏藤叫了那个名字。
他回过头。
四目相对,他笑的那一刻,风停了。
“你还知道回来?”
……
……
网上有人挖出了一个个人博,博主几个月前上传的一组照片里,灯光昏暗的台球厅,一位痞气十足黑发的少年,伏案击球。
而引起关注的,则是球案旁边站立的女孩。
一身白净校服,手拿球杆,两种极致的气息集于一身。
是夏藤。
因为一张好脸疯狂上热搜的事件不是没有过,那几组台球照片被疯传,又应上夏藤丑闻高挂的时候,此前被拍到关于祁正零星的几张照片迅速被翻出来,一并将事态发展推向新高潮。
有夸他帅的,有说他眼瞎和夏藤搅在一起的,有反过来骂夏藤祸害人家的,还有一波纯看戏吃瓜的,杜撰起夏藤和少年的故事,大呼“你们不觉得人设很带感吗!两个人颜值很搭啊!”
陈非晚看着话题度愈来愈热,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摔手机。
而一天之后,正是夏藤昏迷过后醒来的那一天,网上疯传的照片突然消失,关于台球厅少年的话题也不见了,网络狂欢一场,还没烧到最旺处,戛然而止。
有人私底下跟进后续,说是乱爆料的那些营销号全部接到了正儿八经的律师函,若是再发,直接上告。
快刀斩乱麻,遇上个横的,又不是公众人物,人家说告就告,营销号全都安静了。
素人不比明星,热度来的快,去的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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