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他遇上她。
十五岁那年,她许诺一辈子陪着他。
十六岁生辰当天,她死在罗云瑾怀里,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临死之前,她恢复所有记忆,逼罗云瑾发誓:不要找我,见到我的时候,放了我。
罗云瑾没有遵守诺言。
朱瑄也没有,他固执地等着她,她既然逼迫罗云瑾那样发誓,说明他将来一定会等到她。
二十二岁时,他终于等到她,即便她一无所知,他欣喜若狂。
三十岁的今天,他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她会回到过去,认识八岁时的他。
他们的人生注定倒错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要怎么告诉她实情?
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害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朱瑄宁愿由他来承受所有痛苦和煎熬,金兰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对他心怀愧疚,她只要开开心心、无忧无愁地过好每一天就好了。
他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
朱瑄抱紧金兰,“我不后悔,圆圆,我甘之如饴。”
只要能等到她,他不在乎等多久。
好似有把尖刀在心口翻腾,剜得金兰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把脸埋进朱瑄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她泪如雨下:“你该怎么办……五哥,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她要死了,她不怕死,可是朱瑄该怎么办?
她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谁陪他一起练五禽戏,谁提醒他添衣,谁和他一起用早膳,谁送他去乾清宫,谁陪他一起在书房看书……他自小体弱,没了她,他还肯好好保重身体吗?
他清心寡欲,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捂热乎了,乍然离去,他怎么受得了!
朱瑄抬起金兰的下巴,吻她湿漉漉的眼睫:“我会好好的,圆圆,不要担心我,我这辈子有幸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治理朝政,你不要担心我。”
他已然经历过生离死别,早就做好了准备。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朱瑄抱着金兰,拂去她眼角泪花,“我很快活,圆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活,我知足了。”
金兰心如刀绞。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再一次被她抛下的朱瑄。
他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微笑着哄她,骗她,一个人咽下所有辛酸痛楚,生生骗了她八年!
她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只剩下朱瑄一个人,她担心他,舍不得他,她走了,他怎么办?
“五哥……”金兰牙关打颤,紧紧抱住朱瑄,“还有多久?你告诉我实话。”
朱瑄笑了笑,掌心轻轻摩挲金兰的脸,俯身吻她:“圆圆,别怕。”
她这一走,将遇到年少时的他。
他嫉妒少年的自己。
那个胆怯瘦弱、结结巴巴的少年,很快会迎来他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朱瑄抱起金兰,坐在榻上,声音依旧平稳:“圆圆,你记住,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金兰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什么都听不进去,手指紧紧攥着他,浑身颤抖。
朱瑄叹口气,知道她心里难受。
正因为此,他才会隐瞒她这么多年。
朱瑄心里更加难受,难受得只要离开她就五内俱焚,全身绞痛。他想守在她跟前,寸步不离地抓着她,只有这样才能呼吸。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不能让金兰担心他。
他照常去上朝,照常召见大臣,照常处理朝政大事,他要告诉金兰,即使她即将离开,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他会好好照顾自己,让她可以安心离开。
王女医和大和尚都说了,金兰的病实在古怪,他们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症候。
药石罔效,她时日无多。
朱瑄留不住她,所以只能好好照顾她,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即使离开的时候,她也不该掉眼泪。
“我很快活,真的。”朱瑄低头亲吻金兰的面颊,“圆圆,不要担心我。”
怀中的人满脸是泪,双手从他腰上滑落,无力地搭在他腿上。
圆圆又睡着了。
朱瑄心中大恸,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低垂的眼睫间落下晶亮的泪珠。
圆圆,没有多久了。
如果不是实在瞒不住了,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
暮色暗沉,寒星浮起,重重宫苑之间渐次亮起摇曳的灯火,鸟雀从林中草丛里惊飞而起,振翅飞向高空。
前方砰的一声巨响,罗云瑾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青砖地上。
扫墨跟在一边,脸上神情复杂。
从白天走到下午,从下午走到天黑,罗云瑾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到现在,还是倒下了。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千里孤骑飞驰回京师,神志模糊之下还硬撑着一口气去坤宁宫?
金吾卫手中佩刀明晃晃闪烁着寒光,身着甲衣的近卫戍守在各处岗哨,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这些人马上就能飞扑耳上,把他大卸八块。
他视若无睹,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砖地上一道血痕。
现在他总算倒下了。
扫墨上前几步,正准备抓起罗云瑾。
地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抬起头,眼睛望着坤宁宫的方向,手脚并用,继续往前爬。
扫墨愣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人真的疯了!
他又惊又骇,眼神示意属下守着罗云瑾,快步离开,拾级而上,刚刚爬上露台,几名宫人迎面跑过来,一脸的泪水,焦急地道:“公公,皇后娘娘不好了!”
扫墨脸上血色登时褪尽。
夜风吹过,他双眼发红,衣衫层层湿透。
难怪罗云瑾宁愿抗旨也要赶回京师。
……
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忙成一团。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已经搬进坤宁宫的偏殿住着,这些天只要坤宁宫传唤,一刻钟之内御医们就能及时赶到。
皇后最近时常突然昏迷不醒,皇上吩咐宫人瞒着皇后,不许他们在皇后面前露出异状。
小满和杜岩心里早有准备,饶是如此,看到皇上抱着昏睡过去的皇后无声流泪,两人还是克制不住,大哭起来。
皇上幼年孤苦,拖到二十多岁才成亲,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那么好,皇上那么喜欢皇后,假如皇后真的走了……
宫人们低声啜泣,屋里屋外,一片压抑的哭声。
太医尽数赶到,王女医和大和尚也来了,偏殿人头攒动,人人神情沉重。
王女医从内殿走了出来,小满和杜岩立刻迎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眼圈微红。
小满和杜岩呆了一呆,泪落纷纷。
脚步声纷乱,扫墨冲进明间,一身清冷寒气,抓住小满的肩膀,双眸冷冽:“怎么回事?”
小满哭着道:“娘娘不好了……太医说,可以预备后事了……”
扫墨心口一窒,双手颤抖。
他神情呆滞,走到珠帘前,抬脚踏进暖阁。
阁中的灯烛已经撤走了一大半,烛火昏黄,幔帐珠帘高卷,朱瑄坐在拔步床前,背影苍凉冷寂。
皇后躺在大红锦被间,双眼紧闭,脸上神情柔和,像是平静地睡着了。
朱瑄俯身看她,轻轻帮她抚平发鬓,侧脸神情温柔。
扫墨眼中浮起泪光。
朱瑄眼睛望着金兰,问:“罗云瑾来了?”
扫墨回过神,应了声是。
朱瑄淡淡地道:“看着他,不许他踏进坤宁宫一步。”
扫墨心底发寒,沉声应喏,转身出去。
珠帘轻轻晃动,灯火从明间笼进来,折射出道道璀璨的光华,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花香。
朱瑄轻抚金兰圆圆的脸颊。
他曾经想过,要狠狠地报复罗云瑾,让罗云瑾尝尝他经历的痛苦,让罗云瑾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他心中没有一丝报复过后的喜悦。
他只想要金兰好好活着。
朱瑄俯身抱住金兰,眼泪掉进她浓密的发鬓里。
耳畔突然一热,温暖的气流拂过颈间,柔软的唇轻轻印在他的耳垂上。
朱瑄一震,抬起头。
金兰躺在枕上,眸光盈盈,平静地看着他。
朱瑄立刻敛去悲痛之色,唇角轻轻扬起,故作轻松地问:“醒了?饿不饿?”
金兰叹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阵晕眩。
朱瑄心中抽痛,抱起她,让她躺在自己胸膛上。
金兰搂着他的腰,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笑了笑,虚弱地道:“五哥,你真是……”
真是让她又气又恨,又心疼。
他瞒了她八年,直到现在才告诉她实情。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好,她有几本没看完的书,她提拔的女官还不能独当一面,枝玉和枝堂还没成亲,再过不久宫中要举行宫宴,名单刚刚拟定好……
现在她什么都不关心了,什么都不在乎,眼里心里,只剩下他。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五哥,你要好好的。”
再多的担忧,再多的不舍,再多的嘱咐,最后只化成这一句叮嘱,你要好好的啊。
朱瑄沉默了很久,握住她的手,吻她手心:“好,我答应你。”
金兰微笑。
嫁给朱瑄以后,她没再受过一丝委屈烦难,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走得这么早,她不会这么悠闲,不会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朱瑄对她的好,她会早做安排……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朱瑄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宁愿一个人扛起一切,宁愿她恨他,也不愿让她恐惧不安。
“五哥,我恨啊……”
朱瑄笑着抱紧她:“圆圆,我骗了你,你恨我罢。”
金兰摇摇头,努力抬起手抱他,手指用力到痉挛:“五哥……我不恨你……我只恨命运捉弄,我还想陪着你……春天的时候和你一起出城踏青,夏天的时候去西苑采莲划船,秋天去西山赏红叶,冬天踏雪寻梅……我想一直陪着你,和你一起变老,天天送你去上朝,等到你老的时候,一定还是这么好看……”
她喃喃低语,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低。
朱瑄闭上眼睛,绞碎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会陪着我的,圆圆。”
只不过是少年时的他。
她躺在他怀里,费尽力气抬起眼睫,双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脸:“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朱瑄低头看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清浅的笑容,如春水微皱,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笑起来很好看,金兰喜欢看他笑,没事就凑到他跟前逗他,然后被他按着轻轻敲一下脑袋。
“五哥……”她缓缓闭上眼睛,“好好的……”
双手无力垂下。
微风吹进内室,纱帐轻摇,灯火明明灭灭,屏风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人声,啪的一声,烛火熄灭。
朱瑄坐在黑暗中,抱着金兰,一动不动。
许久过后,院判和王女医走进内室,迟疑了一下,走上前,脸色大变,跪倒在他脚下。
“圣上节哀……皇后娘娘殁了!”
哭声此起彼伏,传遍整座坤宁宫,曲廊内外,一片悲痛的嚎啕声。
露台之上,听到风中依稀传来的大哭声,扫墨蓦地晃了晃身子,犹如五雷轰顶。
皇后居然真的殁了?
他喉中涌起腥甜之意,目光落到刚刚踉跄着爬上长阶的罗云瑾身上。
罗云瑾抬起头,凤眸凝望着夜色下灯火辉煌的坤宁宫,挺拔的身影伫立在无边寒凉夜色中,神情空茫,仿佛万物都不在他眼中。
片刻后,他跪在地上,身体发颤,呕出一口鲜血。
第182章 十年
繁星覆满苍穹,银河灿烂, 风吹过, 花枝轻颤。
罗云瑾仰面躺在前廊云兴霞蔚的杏花树底下,杏花扑扑簌簌洒落下来,落满他全身。
清远的钟声在夜色中回荡盘旋, 宫人踩着梯子取下曲廊里悬挂的彩灯, 四野弥散着压抑的哭声。
他应该早些回来的, 早一天也好, 早一个时辰也好……那样说不定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不求和她说上话,只要能见一面就行。
朱瑄早就打算好了,派他去辽东, 两地相隔千里之遥, 即使他发现什么也来不及赶回。
他不顾部下的阻拦,不顾生死,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赶在这一天回到京师, 马跑死了,他可以走,走不动了,他可以爬,他手脚并用, 一点一点接近坤宁宫。
结果却只能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听到她的死讯。
钟声响彻大内宫城, 哭声四起。
他凤目圆睁, 呆呆地仰望着花枝间绚烂的星河,摧心剖肝,心如刀锯,浑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剜心一样的疼。
这样的痛苦他经历过一次。
原来即使知道结果,还是会这么疼。
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玄色常服袍角停在石阶前,男人负手而立,面容冷峻,居高临下地道:“罗云瑾,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吧?”
声音沙哑,讥讽的语气,却听不出一点讥刺之意,只有无尽的苍凉。
罗云瑾动了动,抬手捂住眼睛,唇角勾起,笑得悲凉。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争的?
他忍着剧痛翻身爬起,衣袍间的杏花飘落而下,血迹斑斑。
“朱瑄。”他直呼皇帝的名字,“可以让我见一见她吗?”
朱瑄立在阶前,昂首凝望无垠的夜空,淡淡地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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