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德王、庆王是朱瑄的异母弟弟。朱瑄是头一个长大成人的皇子,和他年纪相仿的皇子陆续夭折,唯有他被生母藏在幽室中才能侥幸存活,等郑贵妃察觉时,他已被册封为太子。
郑贵妃知道朱瑄恨他入骨,转而扶持其他皇子,结果一查之后发现还有其他妃子秘密生下了一位皇子,另外还有两位妃子有孕在身,她立刻下令将已经出生的皇子抱回昭德宫养育,那位皇子就是赵王。德王、庆王则是年底出生的。
杜岩没有多说其他皇子的事,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宫中没人敢称呼太子五哥,只有殿下能这么叫呢。”
以前,五哥是朱瑄的小名,以后,五哥只是夫妻之间的亲密称呼。
金兰若有所思。
……
屋外窗下,满墙藤萝郁郁葱葱,院中一株参天古树,罩下一片浓阴。
朱瑄站在栏杆前,负手而立,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藤萝,望向雅室。
和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殿□□弱,本不该奔波辛苦,我听人说殿下前些时又发病了?这可不好,您天生不足,幼时又伤了底子,若再不勤加保养,恐于寿数有碍。”
朱瑄淡淡地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
和尚虽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门儿清,立刻聪明地转了话题,“太子妃殿下亦有不足之症,想来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不过应该于寿数无碍。”
朱瑄沉默了片刻,表情缓和了些,“那就好。”
……
虽然没看出金兰有什么毛病,但和尚常和权贵打交道,心眼灵活,为了安朱瑄的心,还是开了副温补的方子。
金兰来一趟药王庙,观摩了一场浴佛仪式,回去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大堆举世罕见的珍贵药材。
还多了一个“圆圆”的小名。
剪春心里骂骂咧咧,搂着金兰上上下下检查,听她说了和太子见面的事,变了脸色:“小姐,您怎么能对太子说那样的话?万一惹恼了太子爷,您可怎么办?”
金兰一笑,把手塞进剪春掌中,“你摸摸。”
剪春摸到一手的汗水,手指再往袖子里一探,也湿乎乎的。
金兰撒娇道:“我刚才差点吓死了。”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怕?几层衣衫全部湿透,鬓发也有湿意。
剪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拿帕子给金兰擦汗。
金兰彻底放松下来,靠在剪春身上,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她知道祝氏本性不坏,绝不可能下手害她,她只要本本分分的就够了,熬到十五岁出阁嫁人,她就能摆脱祝氏。
不想斜地里杀出一个皇太子,一道赐婚旨意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她的未来在东宫。
金兰这些年就是靠着乖巧和本分熬过来的,她可以继续乖巧下去,她可以装糊涂,装懵懂,只要皇太子喜欢,她可以装一辈子。
可她不想啊!
生而为人,她也曾是阿娘的掌上宝,眼中珠。阿娘早逝,她孤苦无依,更应该自尊自爱,不能等着其他人的施舍怜悯。
她有血有肉,有喜有怒,她不甘心一辈子装聋作哑!
“皇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很好,都说他温厚儒雅,所以我决定赌一把……”金兰小声呢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虽然还没进宫,到底占了名分,就算太子动怒,也不会公然把我怎么样。”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可怜见,她赌对了。
金兰几乎虚脱,但心里却并不觉得疲累,清澈的双眸里翻腾着异样的神采,一种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她心底欢快狂躁地涌动着。
人总要活个畅快淋漓,方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贺家三代封官,嫡母、生母诰命加身,贺家的生养之恩,她算是还了。
从此以后,她只做她自己。
……
药王庙里,雅室。
朱瑄坐在榻前,低头轻抚金兰刚刚坐过的地方。
杜岩站在一边,满头黑线:高雅的太子殿下居然做出这种傻里傻气的轻浮举动……真是……人不可貌相?
太子妃看着怯懦,其实奔放大胆,离经叛道。
太子殿下看着清冷,其实……呃……是个痴情汉?
“她喜欢松萝茶吗?”朱瑄忽然问。
杜岩忙道:“太子妃殿下很喜欢。小的按着千岁的吩咐,备了几罐新茶,虎丘、龙井、天池,都是南直隶新贡的,待会儿就能送到贺府。”
朱瑄一笑。
果然是她的口味。
杜岩偷偷观察朱瑄的表情,心中愈发笃定:太子喜欢太子妃喜欢到了发痴的地步,自己只要讨好了太子妃,以后前途无量啊!
正暗暗筹划,视线无意间扫过朱瑄的袖口,咦了一声。
“殿下……”
他出声提醒。
朱瑄低头,薄唇轻挑。
一圈毛毛的打结的线绳缠在他袖间。
方才金兰坐在廊下翻花绳,应该是她起身撞进他怀里的时候落下的。
朱瑄拈起线绳,缠在修长指尖,一挑一拨,轻轻一翻,翻出一朵喇叭花。
杜岩一呆,继而骇笑:“原来殿下还会解股。”
民间管这个叫翻花绳、挑绷绷,不过这游戏大多是女孩子玩,所以杜岩不敢明说,特意用了解股这个雅名。
朱瑄收起线绳,拢进袖中。
他当然会,不止翻花绳,还有丢沙包、踢毽子、挑棍、扎彩绳、编蛐蛐……所有这些闺中少女解闷消遣的游戏,他都会。
都是她教他的。
自小在黑暗冰冷的幽室中长大,长年累月待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小窄室中,一年到头不见天日,他瘦小嶙峋,阴郁孤僻,人不人,鬼不鬼,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光秃秃的板壁。
后来她教他玩游戏。
他那时候呆呆笨笨的,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人瘦脱了形,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大得诡异,阿娘偷偷给他送吃的时候,好几次被他吓到,然后抱着他哭。
她从没被他吓着,一边笑他:“怎么是个小结巴呀……”
一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直到他会了为止。
朱瑄闭了闭眼睛,袖中的手握拳,线绳紧紧缠绕在指间,勒出淡淡的痕迹。
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她肯定没听懂,但脸色立马变正经了,想来听出了他的调笑之意。
十指纤纤,点点娇红,握在掌中,绵软柔嫩,当时念这句诗,确实是在调戏。
却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心境。
其实他想念的是: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就怕是做梦。
圆圆……我这些年过得好苦……好苦啊……
殚精竭虑,熬干心血,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受人掣肘,为了变得强大。
如果你还在我身边,苦一点又算什么,我自甘之如饴,可你不在,你不在!
说好了和我同甘共苦,携手一生,如今我终于站稳了脚跟,可以护你周全,让你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万里河山,无边寂寞。
夜来幽梦,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两情缱绻,朝夕不离。
醒来却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我就在你眼前啊……圆圆……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过来亲亲我?
心口一阵绞痛。
朱瑄握紧线绳。
去留随卿?
她居然信了?
朱瑄薄唇轻挑。
去他的去留随卿!既然找到她了,他怎么可能放手让她自己选择?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骨和肉,她的全部,都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
她孤苦的过去,他无法改变。
她的将来,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喜怒哀乐,全是他的。
圆圆,这是你欠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的金兰:哈哈,知道你的底线是什么,我终于可以开始放飞自我了!
小猪微笑:我终于可以开始讨债了。
……………………
第23章 身世
杜岩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刚才还一脸淡淡笑容的朱瑄突然满身阴郁戾气,幽黑的眸子里暗流涌动,杀机隐伏。
离得近的他心头冰凉,都快冻僵了。
沉默片刻后,朱瑄忽然问:“刚才和尚说她的淤伤好了……那天是你命人放箭的?”
这听起来毫无关联的问句让杜岩不由得傻眼了。
半晌后,杜岩脑子里嗡的一下。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城外截住罗云瑾的时候,他嘲笑了对方几句。
罗云瑾冷笑着回击。
“是你命人放箭的?”
“你等着罢!”
那天以后,太子拖着病体来回奔波,一心扑在册妃之事上,中间还病了好几次,忙得连书都不读了,哪还有空问放箭的事?
太子不问,杜岩自然也不会提,早就把这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要不是因为一直对罗云瑾的那个警告耿耿于怀,他这会儿根本反应不过来!
太子妃身上怎么会有淤伤?
一半是因为罗云瑾,一半是因为当时乱箭齐发……
杜岩冷汗涔涔。
太子爷这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吗?朝堂政事,东宫庶务,功课学业,加上最近的东宫大婚,东宫马上就要迎来一位娇滴滴的美人……这么多事都要他亲自操持,他居然还能想起这事?!
罗云瑾居然不是在吓唬他。
杜岩心里默默流泪,磕头道:“殿下恕罪,当时情境不由人,罗统领武艺高强,敌阵当前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经驰出百步之远,若是不及时拦下他,等他钻进林子里,小的实在追不上他。”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要不是小的机灵让人放箭,罗统领怎么可能因为顾忌太子妃而停下来,他要是不停下来,您今天怎么可能有机会拉着太子妃的手念诗调笑?
杜岩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为太子爷娶妻之事操碎了心。别的不提,这些天他明知贺家出了不少变故,却得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只因为太子爷吩咐过不许插手贺家的事……他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太子妃有什么好歹,头发都急白了几根,这么忠心赤胆,可以将功补过吧?
想到将功补过,杜岩突然眼前一亮。
“千岁爷……”杜岩嘿嘿一笑,抬起头,“小的身上带了件物件,不知道该不该拿给爷看。”
朱瑄瞥他一眼,脸色依旧阴沉。
杜岩慌忙在袖子里一阵摸索,掏出一样东西,举到朱瑄面前。
朱瑄低头看去。
一顶网巾。
杜岩捧着网巾,道:“自从太后颁下赐婚懿旨,太子妃就时时刻刻针线不离手。四小姐归家后,日夜教导太子妃宫廷礼仪,太子妃白天学规矩,夜里挑灯读书,十分刻苦,忙成这个样子,还是没放下针线,前天总算赶出了这顶网巾。小的找贺家仆人打听,原来他们乡下有一种习俗……”
他话还没说完,朱瑄接了下去:“湖广的风俗,女子出阁前,当亲手为夫婿织一顶网巾,夫婿若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可在婚前提前举行加冠礼,冠礼上用的就是未婚妻子织的网巾。”
杜岩一呆,讪笑:“原来殿下也知道这个风俗。”
朱瑄拿起网巾。
杜岩谄笑:“太子妃这网巾一定是为千岁爷您做的,不过太子妃腼腆,觉得自己做得不好,羞于示人,让丫鬟收起来了。谁知丫鬟不小心,夜里点蜡烛的时候竟然烧着了网巾!万幸只留下指甲盖小的破洞,那丫鬟瞒着太子妃把网巾偷偷扔了,小的觉得不能让太子妃的心血白费,又怕太子妃瞧见了伤心,让人捡了回来,想找宫里针线灵巧的宫人给补补,等补好了再放回去。”
贺家有东宫的眼线,偷偷拿一顶网巾易如反掌。
朱瑄没说话,眼眸微垂,细细打量手中的网巾。
压迫得杜岩无法喘息的杀气终于慢慢消散。
朱瑄道:“下不为例。”
杜岩磕头道:“小的谨记在心,太子妃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朱瑄淡淡嗯一声。
杜岩心知放箭那事算是揭过去了,心底暗暗庆幸:多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朱瑄神色缓和了下来,问:“仁寿宫的女官还没有出宫?”
杜岩起身,摇头:“没有,仁寿宫、昭德宫、礼部、宗人府那边都没有动静。”
周太后和郑贵妃像是忘记了太子妃这个人,说好的派去教导太子妃礼仪规矩的女官迟迟没有出宫。宫中脾气最大的两位佛爷没开口,其他人噤若寒蝉,不敢催促。
眼看就要到大婚之日了。
杜岩道:“殿下,您看东宫要不要插手?贺家人毕竟是乡野出身,见识浅陋,贺家少爷骄纵任性,屡次轻慢太子妃……”
朱瑄摆摆手,“还不到时候。”
她曾经盼望而得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给她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她不必再束缚自己,压抑自己,她想读书就读书,想出门就出门,想逛庙会就逛庙会,那些欺侮过她的人,都该跪在她脚下。
在那之前,不妨让贺家人再犯点蠢。
他等着金兰和贺家彻底划清界限。
他讨厌任何其他人占据她的注意力。
她最重视的人,应该是他。
她最喜欢的人,也应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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