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昭德宫
也不行,郑贵妃性情暴躁,这时候她在盛怒之中,回去她会变本加厉,只有让她自己冷静下来,他才能去昭德宫 去其他人的寝宫
那些人不了解他,不在意他,只是把他当成主子,索然无味。
嘉平帝徘徊了一阵,转了个身,不由自主地往昭德宫走去。
昭德宫的宫人看到远处几点灯火飘了过来,心中暗喜,忙跪下接驾,一面派人进去通报。
嘉平帝踏上台阶,摇曳的灯火映在他脸上,他脸色愈加黄黄的,神情萎靡,问宫人“贵妃歇下了”
宫人回答说“娘娘还没歇,一直等着陛下”
一句话还没说完,烛火忽然同时熄灭,刚才还灯火通明的内殿眨眼间陷入一片幽暗。
郑贵妃确实还没就寝,知道嘉平帝折返,她命宫人吹灭了烛火。
宫人瞠目结舌,不敢说话。
嘉平帝站在阶前,夜凉如水,月光倾洒而下,报更的声音穿过重重宫墙遥遥传来,夜色中楼台殿宇静静矗立。
帝王者,称孤道寡难道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嘉平帝转身离去。
帝王本该如此。
存天理,灭人欲。这是文官教他的。
他很小的时候出阁读书,讲读官俱是朝中内阁重臣,大臣告诉他,“格正君心”、“懋修圣德”,帝王的个人修为关乎国家的兴亡和百姓的生死,所以身为储君的他应该提高素养,去除私欲,学会辨明是非,不事逸乐,全力治理朝政。
他那时候笃信老师们的教导,登基之初,他按照讲读官的教导施行仁政,勤政爱民,善待文臣 讲读官教他做一个合格的君主应当勤俭质朴,不能喜欢奢靡之风,即使真喜欢也得收敛,否则上行下效,会成为天下老百姓的沉重负担。
于是他告诉太监裁减自己四季新衣的用度,每顿膳食减两个菜,把省下来的钱拿去赈灾 可他的内阁大臣却收受贿赂,中饱私囊,族中子弟仗着他的权势霸占良田几十万亩,内阁大臣不仅知情,还命人打死了状告他族人的苦主 好一个勤俭质朴
讲读官说皇帝应该清心寡欲,不宜亲近后宫妃嫔。
他兢兢业业,不敢放纵自己,讲读官却纵容自己的儿子流连勾栏,欺男霸女他自己七老八十了,新娶的小妾竟然只有十四岁 好一个清心寡欲
他不过是偶尔偷闲和太监玩一会子,讲读官立刻抨击他无心向学,告到周太后面前,周太后命人绞杀了那个太监 一旦哪里发生天灾,他们就上疏批评他这个皇帝,指责他言行有亏,说天灾是上天对他的警示,要求他改正错误 这些文官表里不一,让人作呕,只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来威胁恐吓他,要他摒除七情六欲,要他远离声色,背地里却为所欲为 说什么懋修圣德,都是借口。
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他一定要做到,他只不过稍稍有一点放松,劝谏的折子就和雪片一样堆满案头这些文官哪里是效忠他这个皇帝,他们效忠的是荣华权势是百世流芳的名声是他们的私心 独独不是他这个皇帝。
动不动就拿祖宗来压他,拿圣人明君来训斥他,背地里肮脏龌龊,一个比一个腌臜,随便拉出一个都满身污臭,居然还能正气凛然地在朝堂之上斥责他。
其实文官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老实的、只能任他们摆布的傀儡。
年幼时,嘉平帝被文官们骗得团团转,他倚重文官,信任文官,一心想做一个文官们所说的明君。
后来他认清文官的丑恶嘴脸,幡然醒悟。
文官不可信
与其被文官们辖制,还不如培养宦官,分文官的权,宦官聪明,懂事,比狗还听话,身份又卑贱,即使权倾一时,也不过是他豢养的一条狗,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文官喜欢朱瑄,嘉平帝偏偏不让文官顺心,时不时放出风声说要废太子文官厌恶宦官,他偏要重用宦官,提拔宦官,让宦官统领东西厂,随时随地监督文官,恐吓文官,把文官吓得屁滚尿流 嘉平帝就像个任性的孩子,疏远文官,亲近宦官,为废太子一事将文官和宦官两大集团玩弄在股掌之间,荒废朝政反正离了他这个皇帝,朝政也不会乱到哪里去内阁大臣一度把他架空,他不如干脆放手,躲在深宫里专心炼丹问仙。
满朝文武都是骗子。
夜风袭来,鼓满了嘉平帝宽大的常服袍袖。
他掉头回了乾清宫。
东宫。
朱瑄在烛火辉映中教金兰写字。
她握笔的姿势不对,他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教她怎么握笔,怎么发力。教了一会儿,松开手,搂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让她自己写。
金兰晃了晃肩膀“你别挨着我,你挨着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
他整个人罩在她背后,下巴还往她肩膀上一搁,她浑身紧绷,怎么写字呀 朱瑄轻笑,挪开了些。
书案上凌乱堆放了一大堆字帖,是杜岩搜罗来的。
朱瑄随手拿起来看,问“你最喜欢谁的字”
金兰一边凝神写字,一边答“沈度,他的字漂亮。”
朱瑄道“他的字丰润淳和,雍容端正,成祖时他常伴圣驾左右,奉命修撰孝慈皇后传,那时候的诏诰制敕、御制诗文碑刻几乎都出自他手,婉丽飘逸,劲秀潇洒,成祖说他是我朝王羲之,他的小楷写得最好。”
金兰悬腕提笔,写了个月字,低头端详,说“也有人说沈度的字太古板拘谨,没有意趣。”
沈度的字备受皇室推崇,一时之间天下士人纷纷苦练沈字,台阁体成了官用文字,科举考试时考生都以沈字书写文章,这一点备受文人诟病,他们认为台阁体扼杀了书法。
朱瑄笑了笑,“古板的不是沈度的字,争相效仿他的人多了,沈字遍布天下,如今天下士人都习沈字,不知变通,自然就古板了。”
金兰点头,捧起纸给朱瑄看,“你看我这个月字写得怎么样”
朱瑄顿了一下,道“进步很大。”
金兰笑着白他一眼“想批评我就直说。”
两人说着话,杜岩从外边走进书房,道“乾清宫的张公公来了。”
张公公是嘉平帝身边的老人,内书堂出身,虽是太监,但并不和钱兴等人为伍,向来以儒臣弟子自居,经常帮文官说话。
朱瑄拍了拍金兰,“我出去见他。”
片刻后,内官们簇拥着朱瑄回来,朱瑄面色如常,无悲无喜的样子,内官们却满面笑容,欢天喜地。
杜岩笑眯眯地和金兰说“殿下,徐甫升官了万岁爷爷刚刚让司礼监拟的旨,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
参预机务,这就是说徐甫进入文臣的权力中枢内阁,成为次辅之一了。
徐甫是当年的廷试一甲第二名,性格沉稳,举止老成,先授翰林院编修,后来拜礼部右侍郎,继而转至吏部。他刚毅正直,忠厚和平,不满嘉平帝荒废朝政,屡次上疏劝谏,嘉平帝嫌他多事,不予重用。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升迁,东宫内官不会这么高兴徐甫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朱瑄的老师之一。嘉平帝给朱瑄挑的老师几乎都是为人正直但官途不顺的老臣,个个垂垂老矣,不久就要致仕,唯有徐甫还算年轻,今年六十岁。
官员升迁,乾清宫特意派人知会东宫,升官的人是东宫讲读官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
先是重开早读,现在嘉平帝又提拔朱瑄的老师,让他的老师进入内阁 难怪东宫内官这么高兴。
金兰抬头去看朱瑄。
朱瑄依旧和平时一样,神色清冷,举止如常,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字。
金兰站在一边帮他磨墨,看他写的是什么。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这是道德经里的句子。
朱瑄放下笔。
他的战场从来不在前朝,也不在后宫,他的敌人不是郑贵妃,也不是赵王从始至终,他的生死荣辱,都在嘉平帝的一念之间。
他的父亲多疑敏感,耽于享乐,任性骄纵,但他的父亲又受过良好的储君教育,道德理念根深蒂固,父亲在个人私欲和为君者的责任之间摇摆不定,利用他这个儿子将文官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反被文官架空,他恼怒于文官的坚韧,知道自己和文官的矛盾不可调和,干脆提拔宦官,直接和文官决裂。
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嘉平帝不在乎,他不想修复和文官的关系,他破罐子破摔,只求眼前太平。
朱瑄深知嘉平帝心底的矛盾,他在嘉平帝的喜怒无常中一点一点充实自己,他刻苦勤学,善待文臣,博得文臣的支持他不能偏激冲动,他得忍。
忍到连嘉平帝都不能轻易废了他的这一天。
和其光,同其尘。
金兰轻轻握住朱瑄的手。
朱瑄轻轻回握。
一室烛火晃动。
第44章 偶遇
绿荷舒卷凉风晓,红萼开萦紫莳重。
莲叶田田,一层一层随风起伏,碧浪翻涌,莲花盛开,袅娜妩媚,曲桥亭榭玉立其中,晨间池中淡淡水汽蒸腾,似云遮雾绕,水榭恍如漂浮在花海之上。
池中一叶扁舟缓缓破开潋滟的绿浪,几名身着圆领衫的宫人立在舟头,纤手采下一枝枝盛放的莲花。
二月杨柳荡千,四月庭院观花,六月碧池采莲,今天周太后高兴,听说花园里的莲花开得好,领着众宫妃赏莲。
席面是太监预备的,鱼翅、炖鸽子、雏炙蛤蜊、水晶鹅、炒鲜虾、田鸡腿、笋鸡脯、糟鹅胗掌、海参、鲍鱼、蒸蹄髈,肴馔馨香,海陆备有。天气热,菜肴中有应季的冰鸭和银苗菜,冰鸭须提前一晚煮熟,然后放凉,汤汁和鸭肉自然凝结成晶莹剔透的膏冻,银苗菜就是新藕的嫩芽。
德王妃体胖,不敢多吃,一边喝加了鲜莲的冰镇饮子,一边扒拉装蜜柑、橄榄、小金橘、鲜菱的攒盒,嫉妒的眼神频频飘向对面瘦如竹竿的庆王妃正在大快朵颐。
庆王妃实在是瘦,众人以为她食量不大,没想到她喝了一盅鱼翅汤后还能再吃一碗过水面,德王妃是个爱吃的,可是她容易发胖,喝口水都得小心翼翼的,进宫以后,每天看着琳琅满目的精美菜肴却不能多吃,她简直痛不欲生。
偏偏还有一个怎么吃都吃不胖、风吹吹就倒的庆王妃杵在她跟前大吃特吃,她嘴里喝着甘甜的饮子,心里直冒酸水。
庆王妃能吃,人却瘦巴巴的一把骨头,全身上下没几两肉,宫妃们一看到她那纤若杨柳的腰肢就恨不能多塞她几口饭,席上一个个示意宫人给她添菜。
金兰终于可以松口气,自自在在吃她的,她也能吃,不过她生得珠圆玉润的,和庆王妃站在一起,宫妃想也不想就把筷子伸向了庆王妃的碗。
身处宫廷,怎能独瘦
等庆王妃吃饱了撂下筷子,德王妃气鼓鼓地吃完了一整盘鲜菱。
席上只有赵王妃吃得最少,只喝了几口莲子汤。今天是金兰领着她们几个弟媳来赴宴的,她见了金兰就心虚,金兰却并未提起宫门前的事,温婉和气,一如往常。赵王妃觉得金兰肯定会报复自己,心中忐忑,坐立不安,金兰越温和,她越害怕。
此前,德王妃看出赵王妃的心事,特意和庆王妃一起找到她,屏退宫人,劝道“太子妃没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你别疑神疑鬼了,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反而让人多心。”
庆王妃也跟着劝。
“六嫂太后不喜欢我们,若不是太子妃帮着打圆场,太后怎么会这么对我们这么和气进宫以前我们以为”她迟疑了一下,咬牙继续,“我们以为昭德宫一手遮天,进宫以后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言,东宫太子虽然病弱,却刚强坚韧,宫妃几乎都向着他,太子妃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妃嫔们就会怎么对我们你何苦自讨苦吃”
选秀之时三人就认识了,又一同出嫁,德王妃和庆王妃觉得太子地位稳固,赵王的打算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们是真心实意地想劝赵王妃回头,她迎合郑贵妃,得罪太后和东宫完全是在自找死路。
赵王妃苦笑着道“我那天真不是故意的,胡广薇你们也认识,我只是想和她叙叙旧。”
德王妃和庆王妃对视一眼,心里摇了摇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们甚至冒着风险说出了对郑贵妃的忌惮,这般掏心窝子劝赵王妃,赵王妃居然还藏藏掖掖不肯吐露实情。
太子妃直截了当点出赵王妃的用心,何尝不是给赵王妃一个醒悟的机会她却死不承认。
身为皇家选中的皇子妃,发现赵王有争储之心,赵王妃应当劝诫丈夫谨守本分,而不是陪着赵王一起火中取栗,她们熟读诗书,心中自有道义是非观念,不能丈夫说什么就听什么如果劝不了,那就该早日给自己留好后路。又或者她也和赵王一样有送我上青云的野望,那她更应该放开眼界,好好谋算,为赵王铺路,而不是以王妃的身份去刁难太子妃。
自那次私下谈话以后,德王妃和庆王妃心照不宣,不动声色地疏远了赵王妃。
郑贵妃喜怒无常,周太后顽固蛮横,两人在夹缝中求生,进退两难,不敢对金兰太热络,也不敢太疏远,原本以为金兰不会对她们太客气,可金兰并未为难她们,还帮她们应付宫妃的调笑,处处照应,体贴周到 一边是斯文儒雅的太子,宽厚温柔的太子妃,一边是偏激执拗的赵王,眼界狭窄的赵王妃她们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知道该亲近谁,疏远谁。
德王妃丢开菱角壳,庆王妃端起茶盅,两人都没有主动和赵王妃说话。
水榭前莺啼燕语,小舟靠岸,宫女捧着刚刚采摘的新鲜莲蓬回到水榭中,周太后让宫女分发给众妃嫔。
薛娘娘站了起来,笑着道“我也去摘几个来。”
她揎拳掳袖,上了小舟,又拉金兰、德王妃一起上去。
金兰是水乡长大的,贺家园子里就有莲池,她小时候常常和枝玉坐船采莲,当下一笑,跟着登上小舟。
德王妃和庆王妃怕水,不敢上船,站在岸边看。
金兰今天穿的是天水碧的浅色窄袖绫衫,月华裙,裙褶淡雅,微风拂动,远望就像月华流转波动,立在船头,伸手去够莲蓬,袖子滑落,皓腕白如霜雪,一对嵌宝金镯熠熠闪光。
薛娘娘啧啧道“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此景此景,应该入画才对。”
宫人附和“宫廷画师哪里画得出太子妃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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