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年景,你还想娶儿媳妇回家?回去多一张嘴可有你好受的,虽说现在吃大锅饭不要紧,但你想过没?万一食堂没了粮食,断顿儿了,你咋办?多领一个人回家,就得饿死。”
说的也是,那老婶子不再提起这事儿。
按理说,冬天接近年底向来是爱办喜事儿的,可今年队上一对结婚的都没有,哪怕是生娃娃都少见,兴许是营养不足的缘故。
说到老秦家的秦老三,社员们想起老秦家的人,还真是稀了奇,食堂伙食越来越差,大家伙儿哪怕最近不在农忙,不大出力气干活儿,也觉得难捱,各个面黄肌瘦的,精气神也不大好。
可老秦家的人他们瘦归瘦,精神上却是很好的,眼睛清亮有神,说话中气十足,跟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
边上抽着土烟的王老大爷幽幽道:“老早跟你们说了,人要心怀希望,要积极向上才有精神气,老秦家的人不愧是队长家人,思想觉悟就是高,人家那是精神好呢!”
“任何时刻都不放弃活着的希望啊,咱们得向他们学习。”
这话儿王大爷不止说过一次了,他惯爱叨叨这些,社员们听习惯了,就绕过这事儿,只当老秦家的人真像王大爷说的这样,精神觉悟好,所以才有奔头,走起路来都风风火火的。
被社员们羡慕佩服的老秦家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从食堂那里一人打了一大碗糊糊回来,紧接着陈秋花去厨房里取出了陶罐子,将罐子一打开,肉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几个孩子吸溜了下口水儿,眼睛亮亮看着奶面前的罐子,“奶,肉!”
陈秋花得意,拿着自制的长木筷在罐子里捞了捞,夹出一块肉片儿出来。
老秦家众人看着那块油乎乎带酱的肉片儿,眼睛冒着绿光儿,口水不停往下咽。
没办法,任谁连着吃了两三个月粗粮糊糊见着这样又香又有卖相的肉片儿都会眼里冒出绿光来。
陈秋花抠门,过日子精打细算,这两月以来,哪怕食堂伙食再差,也只一个月切了一次肉片给大家伙儿加餐,总共就两回,就这两回的肉片才叫老秦家的大小同志们撑了下来,觉得日子有了盼头,那挂在陈秋花房里的腌肉,就像是掉在人眼前的胡萝卜似的,只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想想那肉的滋味儿,就觉得有了力气,再撑撑,下月就能吃肉了呢。
没等再过完一个月儿,冬至来了,老秦家再一次吃上了肉儿。
而且这回的肉片儿,是陈秋花特意用酱油和五香八角这两样珍贵大料去做成酱肉的。
肉切成片片儿,加上仅有的这几样佐料,再把从朱大娘那里骗来的一小碗酱油倒进陶罐里,加上点儿清水,跟着就小火儿慢炖,炖上一天,从早上炖到傍晚,这酱肉成了!
虽说是简单了些,但是这是肉啊,炖得软烂咸香咸香的,别说几个孩子了,就是几个大人都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秦国树压下去想吃的欲望,木愣愣说:“娘,咱们家咋又有肉了?”
先前两回加肉,每人就三五片儿,切得薄薄的,陈秋花敷衍大儿子说是她从娘家带回的腌肉,秦国树也就信了。
陈秋花的娘家是隔壁红土生产队,因为盛产红土,那边设了个红土基地,专门攻击给上面单位烧红砖用的,直接归属于县里的烧砖厂。
这个小红土基地哪怕规模不大,也养活了红土生产队不少人,那边发展得好,社员们生活水平比其他生产队要好很多,有的甚至比镇上人家还好。
红土生产队的社员们走出去底气都足足的,他们有地还有红土,不怕饿肚子!
陈秋花的娘家就是红土生产队的其中一员,陈姓是红土村的大姓,那边算是宗族式的村庄,陈家在那头儿也是有头有脸的,家里男丁壮劳力还多,陈秋华就有两个外甥是红土基地的工人,专门负责挖土的,她大哥是个小干部,风光得很,对了她外甥媳妇儿还是村口供销社的售货员,全家没几个孬种。
陈秋花会嫁到大槐村一是本村的都同姓,沾亲带故的不好找人家,往外头找一眼就相中了秦老头。
年轻的秦老头也是村里一枝草,老秦家基因好,秦老头年轻时身材挺拔高大,又老实勤快,是个踏实上进的。
陈秋花眼睛尖利,条件不好咋地了,就这样的样貌不差,性格还能拿捏得住的就是好对象。
她跟着就嫁了过来。
说远了,总之陈家就是家底殷实,每回陈秋花回娘家总能打好些秋风回来,秦国树会信了他娘的鬼话也说得过去。
眼下陈秋花是懒得再瞒着大儿子了,反正肉你是吃过了,还吃过两回,算上今天就三回,我把真相告诉你,你又能咋样?
秦国树听完事情始末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傻傻愣愣呆在原地。
“……”
还愣愣嘀咕说:“难怪儿子从妈门前经过总闻到一股子肉香味儿,原来……”
原来啊,自己是个大傻子!
早先闻到那股子味道没敢想过自己家里会藏着肉,只当是吃过一回肉后,心里馋了想着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没想到不是幻觉……是他娘骚操作胆子大真给藏了肉儿!
秦国树发现真相后,竟第一时间不是觉得生气,而是恍然大悟,跟着拍了拍自己脑袋,“我真傻!”
“你当然傻,一丁点吃的都要想着上千号的人,你能操心得过来不?”
“实话跟你说,这肉是你三弟打来孝敬爹娘的,你吃也吃了,回头要是往外说,我就说你这个大队长公然带咱们偷吃肉儿!”
秦国树:“……”真狠!这还是亲妈吗?
这肉的事儿算是过去了,在秦国树这边成为了痛并快乐着的存在,一边满足吃着肉儿,一边负罪感满满,觉得自己偷了人民的一针一线,挖社会主义墙角,不是个合格的好队长。
冬至这一餐,老秦家的人美美地吃上一顿菜糊糊配酱肉,感觉又重新活了过来,团子年纪小,食堂煮的粗粮糊糊割喉咙还不好消化,没让她吃,照例是泡着米糊糊吃的。
吃完饭后,团子还跑回了房间,拿出珍藏的白糖糕和奶糖出来分享给几个哥哥姐姐。
上回陈大叔叔给她买了一斤,那一包奶糖也有二十颗,平时不舍得吃,偶尔掰下来一小块儿放嘴里含着,尝个甜味儿。
剩余的陈秋花帮着收进团子的宝贝小木箱里,今天过节,团子就想着把好东西拿出来分享给哥姐吃。
双胞胎和大小花是吃过妹妹的糖糕的,但是奶糖当时没拆开,也就没吃到。
这款奶糖他们见过胖墩吃过,听说在城里都是稀罕货,贵着呢。
从上次一直惦记到现在,然而妹妹没说吃他们不敢提,怕挨揍,小叔叔都说了,那是别人送给妹妹的,不是花家里的钱,是属于妹妹自己的,不能乱要,不能跟妹妹抢吃的。
几个孩子眼睛发亮看着妹妹,心里默默祈祷妹妹今天会拆开奶糖吃。
在哥哥姐姐们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团子先打开了装着糖糕的油纸袋,从里面捻出两块儿,都掰成两瓣儿递给双胞胎哥哥和大小花姐姐。
等人接过去,团子又把魔爪伸向那袋子没打开的奶糖。
双胞胎大小花紧张看着,团子吃力撕了半天不开包装袋,看得几个孩子焦急。
白面黑面跃跃欲试,搓着手:“妹妹,哥哥们来,哥哥力气大!”
最终双胞胎叫陈秋花一人赏了一个爆栗子,满足地捧着两颗奶糖,藏进裤袋里,他们决定先不吃,留着等上学的时候,带进学校里吃!
糖糕也甜着呢,还是牛奶味儿的,好吃!
本来以为日子会这么拮据过下去,直到食堂把剩余的粮食吃完,大家伙能不能活着全看老天。
这事儿在冬至过后有了转机,那一天不止是公社,县里头都派了领导干部下来,由公社干部们领着向大槐村生产队而来。
第98章 村霸爸爸(十一)
吃过冬至饭,队里结结实实乐了好几天,总算有了精气神,也受了老秦家的影响,大伙儿想着,人家老秦家都能高高兴兴活着,大伙儿干啥不行?
真到了那个份上谁都吃不上饭,不是还有国家?申请救急粮呗,再不然挖草也行吃。
这么想想心里好受多了,也是因为没到那份上。
秦国树那才叫着急,因着是吃大锅饭的,食堂这边哪怕再精打细算,也不敢太抠搜,怕一个不小心会遭到社员们的反弹。
大锅饭哪有真正公平的?
都是人工打饭的,还处处有人情,只能尽量小心了去做,让人人都能打上饭吃,这么一来,队里小会计算了一笔账,再节省也挨不到明年秋收,别说秋收了,能挨到春种那都算奇迹!
公社书记带着几个小干事领着县委里的干部来时,社员们还在翻地,另有一部分去了后山坡,在山下设了些围栏,这是放着冬天的时候,怕山里有啥耐不住的动物跑下来山下捣乱,每一年过冬前都会搞这么一出。
把木头削尖了倒插在地里,连成一片围着,山下不远处除了几户村民外,都是翻好等明年耕种的土地,可不敢让啥子东西可糟蹋了。
秦国树正在办公室里写报告,他绞尽脑汁琢磨了好些天,把自己去县城里的所见所闻,还有那天同陈怀生同志聊到的一些事,受到的启发,自己整理了遍儿,准备写成报告,上交到公社。
公粮都交了是要不回来了,秦国树准备直接申请救济粮,以救济粮的名义要回一半交出去的公粮,要是能回来一半,哪怕吃个五六分饱,社员们都能挨到明年秋收。
秦国树自认为要求很低了,写得也很诚恳,字里行间都是来自一个农民大队长的殷殷期盼。
他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叫团子见了觉得大伯伯好玩儿。
她站在长条木椅上,小手撑在桌子上,探过头去看,伯伯写了什么,团子没看懂,就趴在桌子上瞅着,也不出声打扰,等秦国树写了会儿准备歇下来喝口水,就见他漂亮白胖的小侄女撑着肥下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那孩童天真的瞳孔里带了几分好奇,几分奇奇怪怪的跃跃欲试?
秦国树让小侄女吓了一跳,“别爬那么高,回头摔下来了,你奶得打死伯伯。”
团子说不怕,她可会说甜话讨好人了:“伯伯在,不怕。”
秦国树咧了咧嘴,心说他娘喜欢侄女不是没原因的,就这份乖乖巧巧的劲儿,搁谁那都讨厌不起来。
今儿老秦家的人都去了后山坡建围栏,这活儿是拿整十个公分的,就是陈秋花也去了,活儿比起秋收春种来不算累,公分还多,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而怀着孕的大儿媳赵月芽被陈秋花指着去代替她给猪喂食了,另外几个大点的孩子回了学校,学校正准备期末考试呢。
这么一算算,家里头放了空,一个闲着的人都没,就剩下个三岁的小团子。
只能由秦国树同志接手,把她带队里办公室来,让她自己坐着玩儿。
几个干部踏进大槐生产队办公室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副场景。
大槐生产队队长埋头苦写,边上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她自己跟自己过家家,跟前摆了些乡下路上常见的小石块儿,嘴里念念有词:“这是爷奶,这是爸爸,这是大伯伯、二伯伯、伯娘……”
家里人都让她念了个遍儿,一个石块儿代表一个人,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团子皱着小眉头纠结了下,从剩余的那些石头里选出两块儿。
这两块有一块长得跟爸爸那块很像,但长得很丑,另一块圆圆润润的倒是好看,但是和爸爸的不一样。
团子纠结了下,拿起了丑丑的那块,放在爸爸和爷奶中间,满足地笑了。
她还接着摆呢,一个石块代表一间房,小一点的就代表窝窝头或肉肉,自己在那玩得不亦乐乎。
本来几个县里干部过来是严肃的,心里头还存着一些不满的火气儿,毕竟大冷天的,这边公社搞事情,领导还非得让他们跑一趟。
这会儿看了小娃娃这样,不知怎么的,感觉心情放松了些。
“秦国树同志啊,县里干部同志们下来咱这儿考察来了,你也来招待下。”
秦国树一抬头,差点没吓尿。
黑压压好几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前头客客气气领路的可不就是他们公社书记?
要说这个章书记也说不上坏,起码没压榨乡里,平时也不搞事,但谈不上什么好。
他就是那种明哲保身的干部,随大流别人咋干他就咋干,不得罪人也不掐尖儿,说明白点,就是缺了点干劲儿和责任心。
这人是县里下放到公社的,听说是为了以后的工作调动,所以来公社基层历练的积攒经验的。
前头秦国树刚让章书记不轻不重敲打过,这会儿见了他勉强撑起笑容,站了起来,把这些人迎进来。
这些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是谁秦国树不认识,但看公社书记那姿态,想必应该也是体制里的干部,地位应该不低。
乡下的生产队穷得很,这个办公室不大,就摆了几张桌子几张椅子,平时都是几个小干部共用一个办公室的,像小会计啊记分员啊甚至妇联的小主任也在这儿办公。
今天赶上修围栏的事儿,都去帮忙了,一是监督二是在办公室没活儿干,去帮着做事,这年头人闲不下来,当了村里小干部那也是农村人。
搬来几张椅子让领导们都坐下了,公社章书记才打头开口道:“别忙活了,秦国树同志你先坐下,领导们有话要问。”
他一脸慎重严肃,眉头还皱着,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秦国树看出他们书记不高兴了。
倒是一旁不认识的深灰色中山装男人笑了笑,招了手让一旁玩家家这会儿好奇歪着小脑袋看他们的小团子过来。
“今年几岁呀?”
团子倒是胆大,只要身边有个熟悉的人在,她就不怯场。
抱着大伯伯的大腿儿,跟问话的大叔叔说:“我叫音音,他是我大伯伯,我今年三岁了,奶说过了年就四岁了,爸爸说我可以上学了。”
小小的孩子生得圆润可爱,说起话来怪有趣儿的,脆生生奶乎乎的,表达能力还挺强。
边上几个听了都有些乐,问秦国树同志怎么上班把还带娃儿?带的还不是自家孩子,带着小侄女办公,怪稀奇的。
乡下人不讲究那套上班的规矩,在这里全民皆要干活儿,平时要是家里奶娃娃没人带就得带去地里一边干活儿一边看着。
所以秦国树上班带孩子这种事倒没人觉得有问题,这里跟城里单位不一样,那些公家单位甭管是工厂还是走体制的,到了年龄都得退休,一般家里都有老人带着孩子的,不然也有托儿所,乡下地方没法讲究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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