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同惜春行至上房,贾母正抱怨:“才烟气的人,未免不干净,宝玉这小孽障,怎么说也不听,昨晚上就过去了,到这时辰了也没回来。”
湘云笑道:“老太太派了那么些跟随的人役,半个时辰回来报一回信呢,况且一会子咱们也要过去的。二哥哥无事,老太太别担忧。”
宝钗却叹道:“为人真诚,这正是宝兄弟的好处。”
贾母见黛玉进来,脸上方好些。朱嬷嬷就问那边怎么安排这丧仪。
贾母拧着眉头,叹道:“偏生大正月里没了,珍儿那边本要尽所能的操办,只是日子实在不赶巧。钦天监阴阳司择日,择准停灵七日便罢了,今日就开丧送讣闻。单请了五十个高僧,五十位全真道士,做七日法事。之后就发引到铁槛寺,暂且寄灵在那里,日后再扶灵回南边。”
朱绣听闻,倒替秦可卿松一口气,这么清清静静的就好。复又心里思量,上年末还听说宁府请了名医,秦氏有好转,这会儿突然人没了,只怕是她自己故意死在年下的。也是可怜,就连求死也要思虑周全,选在这时节。
不能怎么样呢?若是任凭贾珍恣意奢华,什么北静、南安的异姓郡王都设路祭,什么各公侯府邸都来拜祭,更别提贾珍又亲自哭灵又给儿子捐官的,贾家的事又瞒不住人,这哪里是死后哀荣,分明是更把丑事宣扬的无人不知了。叫秦可卿死了也要被当做笑柄谈资,都中一提起葬仪就要被戳一回脊梁骨。热闹都是给活人看的,死都死了,何必还要被搅得冤魂不安呢。
因贾琏在家,有贾琏帮衬着,各亲友往来,很未曾失了礼数。且只停灵七日,又是年节,尤氏虽病的不能起身照管丧事,里面有各族中妯娌,大小事务亦勉强照应的过来,故而贾珍心中再不足,也并有理由请凤姐权理内务。
况且贾珍再要恣意妄为,也抵不住贾敬从山上送下话来,说秦氏归天之日不大好,叫速速料理。贾珍哭得个泪人一般,拄着拐棍,向亲友道:“别的还罢了,只是这孩子伸腿去了,必要寻一块好板子才配的上。我看过各处送来的,尽是些杉木板儿,十分不合我意。”
林安方代林家吊问,送上祭礼,就听闻薛蟠的大嗓门道:“……做棺材,万年不坏的。原是义忠老亲王所要的,谁知……”
当下凝神去看,只见贾珍喜不自禁,拐棍都不要了,拍手即刻命人去抬。不由得哂笑,又一凛,这宁府比荣府还没规矩,一个无功无封的小辈媳妇,也敢用废太子亲王爷的棺木,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况且正月丧仪还这么官来官往,大有结党之势,是嫌还自家不够扎眼么。
林安回去林宅就急命人给扬州老爷去信,江南局势日渐明朗,老爷一脚已踏出了旋涡,决不能再被贾家所带累。京城的旋涡只比江南更凶险百倍,这可是夺嫡之争,老爷既已作出纯臣之态,就该着手慢慢撕捋开这些如水蛭一般的姻亲故旧了——不查不知道,他帮着老爷清查这三十年的府内旧账,竟发现二十八万两的亏空,内库的珍宝更是少了无数。幸而祖上传下的东西并产业一直都有老爷掌着,虽出息被挪,好在根基尚在。
一想起这个,林安就有些愤懑不平。太太补贴娘家,固然有不是,可贾家才是真的是没脸没皮,拿了林家这么多好处,如何还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呢,按道理,捧着自家姑娘都不为过!
林安家的回来也很没有好气,恼道:“只盼望老爷快些回京,把姑娘从他家接回来。这贾家实在不知所谓,无耻之极!”
“怎的了?都用上亲王的棺材板了,还能再闹什么幺蛾子?”
林安家的白了他一眼,这男人只会往那些权谋大处去看,殊不知祸起萧墙、提溃蚁穴,“那位尤姓的奶奶不是悲伤过度,旧疾复发了么,都起不来身,只得叫娘家母妹来帮忙照管。我呸,说的比戏台上唱的还好听呢,你知道我今儿在里头看见什么吗?”
林安扬眉,“什么?卖什么关子。”
“尤家的二位姑娘倒是穿着一身素衣,大些的那个虽有些羞口羞脚,惧贵怕人的,倒还算规矩。可小的那个,哼,那身素袍子底下竟是一双大红绿鸳鸯的绣鞋!大模大样的叫丫头给她捶腿,不止我看见了,那一波吊唁的别家的人都看见了,真是不够羞臊的。这还不算,至多说这姑娘轻浮不懂事,可谁知那位蓉哥儿跑过来,就隔着一层薄幔子,在里头‘三姨、二姨’的乱歪缠,棺材里可还躺着他的发妻呢!只这一回罢,尽了礼数就完了,怪不得朱、陈二位嬷嬷怎么都不肯叫咱们姑娘登他家的门,果真没得叫人恶心!”
“你是没见着,她那副轻狂的浪样儿。蓉哥儿也可恨之极,他媳妇才去了,那么个模样人品,不说悲痛哀悼。尸骨未寒他就跟个外八路的小姨眉来眼去,可见往日是我看错了他,和珍大哥哥果然一路货色。”凤姐眼睛微微发肿,脸上满是讥讽之色,跟平儿冷笑道:“所以我瞧不上尤氏,你往常还劝我,只看这一出就知道她是个什么人。秦氏死了,虽是她自己不想活,可里头未必没有咱们这位尤大奶奶的‘功劳’,只把那些话传给她知道就能治死她。口甜腹剑、借刀杀人,你奶奶我比起人家还差得远呢。尤氏又怕珍大哥哥责怪发作,明知道他不休,还把两个轻浮标致的妹子接来,这安得什么心!”
不管背地里多少闲言碎语,秦氏的丧礼倒也安安稳稳的走完了。王凤姐心里郁郁,丧仪一完她就感了风寒,断断续续一直到出了正月才大安。
到二月上,宁荣二府诸人好似已不记得月前才没了一个他们交口称赞的奶奶。贾母慈眉善目的,或是与薛姨妈说话取乐,或是同孙男娣女看戏抹牌打发时间。
朱绣回过贾母,和朱嬷嬷一同往程舅舅这里来吃茶,路上,还跟她姆妈道:“我本来还以为是林太太远嫁,离得远,情分便淡了,才没有给她服丧。谁知往日那样看重小蓉大奶奶,也是这个模样。这种作态真叫人心凉。”
“什么心凉?咱们家的小姑奶奶,小小儿年纪,作何操这么多心,有你娘和舅舅呢。”程舅舅亲自掀起车帘,笑道。
朱绣这才发现已到了舅舅家,马车直接赶到后院中来了。
朱绣嘿嘿一笑,道:“见着舅舅,我这心就火热火热,闻一闻,都是银子的香气。”说着,就跳下车来,又回身扶朱嬷嬷。
程舅舅也忙来搀,朱嬷嬷没好气地指指这舅甥两个,向程舅舅道:“你跟她递什么信儿了?这丫头高兴的什么似的,做梦都笑出声,怪唬怕人的。”
程舅舅扶着朱嬷嬷倒小厅里,大家归了座,才笑道:“咱家绣儿机灵,若不是她提起来,我还想不起来问爹呢。做成这一笔,就算十年间再不开张,这嚼头花销也尽攒出来了。”
朱绣也不卖关子,因道:“这不是听荣府下人吹嘘,说是他们大姑娘熬出头了,叫当今相中了吗。姆妈知道那里头的人吃了酒就什么都敢往外面说,还有编排什么吴贵人、周常在的,这周常在的父亲是内务府的职官,荣府人说这位周大人在城外买了一块颇大的土地,要修盖什么园子。我就猜度着是不是要大封六宫了,姆妈跟我说过每次大封都中物价都要涨起来,尤其是绸缎布匹、古董珍玩更是飞涨,这才跟舅舅提了一嘴。”
程舅舅摸摸唇边那两撇假胡须,十分得意,“不仅要大封六宫,许是还准许妃嫔回家省亲呢,这妃嫔省亲和闺女回门可不一样,必得有相配的私第别院罢。这么一来,可不是银子淌水似的往外撒么,能接到多少自然就看各家的本事了。”
朱嬷嬷听罢,却摇头问:“省亲?这嫔妃离宫可不是小事,能任由在外逗留数日一月的?这根本不可能!就算允许出宫,也不过是当日出来当日就回,就这么点儿功夫,有脑子的人家会大兴土木的去修建什么别院吗?我看你们甥舅俩是叫银子迷了眼,快别折腾。”
程舅舅摸摸鼻子,低声道:“爹他老人家说这省亲有七八分准了。南边态势平了大半,今上是有意奉承安抚太上皇呢,所以今日抬举了不少勋贵家的女儿。况且姐姐也说有脑子的人家了,这能安稳下来的自然不会,可不是还有不少新贵吗,新贵要风头,勋贵的老人们要面儿,可不得踊跃感戴皇恩,热热闹闹的准备起来。”
说着,一晒,“这位周大人耳目倒灵通,消息还捂在内廷呢,他就开始准备了……绣儿,早知悉一天,就早多一分掌把,舅舅不仅拿下了南边几个织锦绣局的货,还网罗了几十个熟手的绣娘……可是帮了舅舅的大忙,舅舅单拿出一层利谢你!”
程舅舅眉飞色舞的。
第57章 喝汤
朱嬷嬷不无忧虑:“这等事闻所未闻, 从古时至今也未有过的。上皇当年效仿汉唐设采选司,采择地方百官及庶民之家的美貌女子入宫,那些采选使每每一出京,便使各地风波骤起, 攀比、攻讦、索贿、诬陷……牵一发而动全身, 上皇时采选司如此, 这宫妃出省亦是如此。贸然搅合进去, 实在非谨慎之举。”
朱绣从未经历过上皇采选天下美女所导致的乱象,故对她这话仍有些懵懂。倒是程舅舅,已深知此话之意:出头椽儿先朽烂, 做官是如此, 经商也是一样的道理。能早一步得到消息的, 不管是朝中官员还是豪商巨富, 必定都倚仗, 跟自家这种还不同, 哪些是背后都有主儿的人。且当今一向谨慎持身, 忽然做出个从未有的轨制, 必然是有其目的,绝不会仅仅为了彰显仁孝。
更何况, 在自己准备的同时, 已经觉察不少皇商早已暗自有了动作, 像太湖石、木料、古董玩器之类的大宗买卖, 这当地的进价已悄悄涨了起来。姐姐这是怕自己金银迷眼,虎口夺食。
程舅舅摸摸外甥女的头,笑道:“姐姐的这话, 我入了心的。”
朱绣亲自捧茶给姆妈、舅舅,眼含疑惑。
程舅舅悄声笑道:“不管是南巡, 还是采选各地,说句不好听的实在话,皆是皇家的银子填皇帝的窟窿罢了。甄家接驾四次,欠下几百万的亏空,那些接驾银子都是国库里出的,况且织造也是肥差里头数一数二的……上皇好名,故而就是八、九品的小官儿都以向户部借银为荣,好来颂扬上皇体恤臣子、仁慈圣德之美誉。可当今不一样,严正简朴,不仅带头还过欠银,还主持追缴过欠款,向国库借贷之风早就刹住了,况且常有忧虑国库不丰之语流传出来。太祖皇帝和太上皇时候,是皇家的银子养肥了百官,可如今,怕是要掉个个,抠出这些仕宦之家的银子丰……”
“咳!”朱嬷嬷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一声。点到即止就可以了,越说越不像话了。
程舅舅忙止住话头,朱绣脑子一转就清楚了,不就是国库空虚,皇帝变法儿要把前朝养肥的蛀虫下锅榨出油来呗。那,这里头的水可就深了,朱绣悚然一惊,与皇家争利,可不是闹着玩的。
“行了,咱们也没想往深里蹚水,不打紧。不过是跟在吃肉的后头喝两口汤,况且等事成定局,传扬出去,各地豪商必然闻风而动,咱们虽早走一步,可在里头丝毫不显眼。”
程舅舅忙安慰外甥女,又向朱嬷嬷笑道:“有父亲老人家在,咱们若真毫无动静,也叫人犯嘀咕。况且咱们做的都是小物件儿,帐幔帘子、桌椅围搭罢了。姐姐放心,顶顶有名的织绣大家我一个未请,皇家御用的御真和摹缂这等缂丝技艺咱们更不沾。那些价值千金的物事,烧手。这道理我还不明白?咱们经营的东西,简薄些,可需求的量大,得多少家才能吃下。咱家在里面也不过是一尾小鱼,赚的是积少成多的辛苦钱罢了。”
这么说,朱嬷嬷也放下心。
程舅舅便拉着外甥女道:“这些东西,前头囤积准备是一则,可也得出彩才能引各家前来。绣儿,咱们甥舅两个合计合计,你常有些别致新奇的主意……”
朱绣早就多番思量过,当下就作臭皮匠道:“咱们之前买卖的都是散件儿,或是按尺寸,专门制成的。照舅舅说,别院房舍建造好,必然是成百上千的要,若是临时量准尺寸再做,耗时费力……所以,有二:一是舅舅屯下布匹原料,等各家一丈量地方,舅舅就先挑选主顾上门去谈,起工程之时定会先画图样,有图样不就有尺寸了,立下契约两方省力得利;第二就是成套配就,不管帐幔还是围搭,或是床楣、台帷和挂屏、台屏等等都按风格合式成套,淡雅、富丽、豪放、婉转这些时人喜兴的风格舅舅比我清楚多了,还可以按样式不同做成图册,供人甄选……”
程舅舅大笑:“好好好!”
这前一个还平常,各商家的大掌柜都有数儿,这时候比拼的不过是人脉、口舌和对买家主事者的心性喜好的把握罢了。可后一则确实有几分新颖,倒解了他一个难题。
要知达官贵人家里都养着针线房,少有购置这些布匹做的陈设成品的时候,就是偶然有,亦是专门定制才行,程舅舅明知此一回那些修建别院的人家没的等,可因为忧虑样式风格不合各家的意,也只能先囤积布匹不动工。帐幔帘子倒好说,可以依照尺寸开头立契,可其他的诸如围搭、屏风之类就得依房宇内布置陈设来作,各家为了气派好看,也不会先应承,而是等大略建成后再选再定,到时同行们比拼的就是做工绣娘的人数和速度,还有原料了。可若是有了成套的图册,在建成后各家选择时可极为讨巧,各式各样的,不仅做到了人心坎里,极为便利,还免得那些人漫天描绘,样式可都是自家选好的范围。况且拿这一本图册上门,也有利于开头定契不是,省了多少功夫呢。
朱嬷嬷也道:“这不就是金银铺购置头面首饰的那一套吗,画匠画出一本子图册来,看上去又精致花样又多,琳琅满目,不仅勾的人成套的买,还能保证是铺子里的匠人师傅们能做出来的范围。倒真没人把这些往绣铺子里挪用。”
“可不是,这样弄一本册子,不仅可以先屯下成品以备后用,就是此次用不完,日后也好卖。”程舅舅一笑,“银钱获利是一时,这名号打出去才是正经,纵然后头有人仿制,咱们也已立稳了脚跟。”
程舅舅没说的是,因着家里定海神针的义父已是半隐退,人走茶凉,纵然有老人家带出来的徒弟,可总归是隔了一层;所以趁着他老人家还镇着,不仅自家立起来,也谋个倚仗才是正经——当今重实务,这几年诸多皇商世家奢靡贪敛,都不大能入眼,内务府暗地里已在甄选物色新选,老爷子露出了意思,要谋个不太起眼的差事给自家,披上层官皮,才是为长远计。正好此次打出名声,顺理成章的入选进去,路也更好走些。
程舅舅私下里已决定,不管这回获利多少,都拿出一半来上缴给内库,到时只说是甄选成皇商,应有之义罢了。买份香火情,绝不会亏,日后纵使领着不显眼油水贫瘠的差事,也不会被看轻了,反正自家也没想着用差事给自个搂银子。只是这里面弯绕太多,等事成了再告诉姐姐和外甥女,免得空悬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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