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一见这新月样貌,虽也齐整,却称不上绝色,不由得大失所望,饮一杯水酒,对那老鸨子道:“名儿起的倒好,你薛大爷还以为是个月中嫦娥呢,不成想也不过如此。”
那新月脸含薄怒,当即就要转身离去,只是行动不甚灵便,两个小婢子未能解其意,一个拧身向后,两个向前,险些把这新月带倒。惹得薛蟠哈哈大笑。
软红馆里的老鸨已得了薛蟠赏的百两银票,知道这是个肥的流油的大爷,忙嗔道:“这新月自然是指我这女儿千金不换的一双小脚。莲魁阁里我另外两个女儿一名莲瓣一名香钩,多少爷儿捧着金银珠宝求一见呢。”
又软语劝慰新月,贾芹几个也都捧着说话,这新月才平了神色,坐下来。
这女子有几分才情,本想请薛蟠几个行雅致些的酒令,众人或作诗或吟赋,得了头筹的才能饮她镶珠嵌宝鸳鸯戏水弓鞋里头的酒盏。不料这几个穿着打扮的富贵风流、人模狗样,却个个都是银样镴枪头,不学无术的种子,倒叫新月更委屈了。
酒过三巡,薛蟠见这新月仍是端着一副悠悠愁愁的作态,偶尔才应承几句,不由得起了骄性,点着新月道:“又不唱曲儿,也不喂酒,要你作甚!”
贾芹忙拦着他,又像新月炫耀:“贵妃娘娘嫡亲的表兄,向来人捧着他,今儿这样给姑娘作脸,已是不得了了。”
这新月听了,这才脱下一只绣着绿鸳鸯的大红弓鞋,叫他们赏玩,贾芹道:“都说香艳欲绝,魂销无骨,可叫咱们一观?”
说着,又捧杯就盏的说些乖话,直到薛蟠面露不耐之色,这新月才轻轻褪去罗袜,把一只小脚搁在绣凳上随众人观赏,贾芹等瞧时,果然棱棱窄窄,弯如新月,可托在掌中把玩。
旁人看的都是白嫩上面、弓月侧面儿,听多了溢美之词,纵然不好这口,也觉好看。独薛蟠,因说话造次惹得新月不喜,做到了他对面去了,这一放在绣凳上,脚底叫他看了个正着。没见过,不能体会腐儒那些‘奇巧’审美的薛蟠一见那除了大脚趾外的四个脚趾都扭曲平贴到脚底,畸形扭曲之极,登时一口酒水全喷了出来。
偏贾芹之辈以为他见着新奇,忙拉他近前观赏,薛蟠想起云儿说“骨头渣子都烂肉里”,益发觉得那双尖尖角的金莲都腐臭了,贾芹还把酒杯放在弓鞋里叫他拔头筹。薛蟠再忍不住一把推开贾芹,几步冲到窗前大吐特吐。
薛蟠生的高大,随了薛姨妈的面貌,亦是个脸若满月的好相貌,也常爱学都中风流纨绔在头上簪一朵鲜花,此时吐得黄胆汁都倒出来了,赤金镶宝发冠上簪的那朵“飞燕新妆”粉月季早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贾芹几个好不容易又拍背,又拿茶给他漱口,叫薛蟠缓过劲来。那新月先是唬住了神,现早已羞愤欲死,服侍她的青衣丫头赶忙请老鸨子过来。
薛蟠脸都黄了,呆霸气上来,也不往新月那处看,眼睛瞪得如铃铛一般,照着老鸨子破口大骂。
只把那老鸨子气的脸色青白,唾道:“老母猪敲门,哪儿来的蠢货,你一个风月场的门外汉,到我这里妆什么斯文!”
薛蟠何曾受过这气,登时唤过长随小厮一通打砸。贾芹等人见闹大了,都想先溜走,又唯恐只留薛蟠在这里,叫他恼了不能再哄他散银钱花用,只得苦苦相劝,又偷了薛蟠一张百两的银票子塞给老鸨,才得全须全尾的走出这软红馆。
却不料此事教人看去,且着软红馆里多是有半瓶墨水的所谓文人雅士,次日朝堂上就有言官风闻弹劾,说勋贵不能管束子弟,有薛姓子弟枉法跋扈,仗势欺人。
此事虽微不足道,却牵一发动全身。若是下了薛蟠之罪,有心人定会借故宣扬,流出什么“圣上和大臣亦喜小脚”的话来,闹不好民间就把这裹足奉为金科玉律了。
朝堂上当今还未发话,就有都察院右都御史出列,启奏道:“臣有本奏。”随即洋洋洒洒,却是弹劾那崔明桂欺世盗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原来这崔明桂出生农家,生父早逝,寡母将起抚养大。这崔明桂有几分歪才,得了乡绅青眼,许下婚约,举家资助他读书科举,崔明桂寡母亦十分中意乡绅之女。可这崔明桂却是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一旦中举就翻脸不认人,钻营着娶了个盐商庶女,霎时便富贵抖擞起来,其母百般劝诫亦是毫不入耳。自打江南兴起小脚之风,这崔明桂上蹿下跳,写了无数文章,又嫌弃寡母一双大脚,竟把老人家藏回老家,如今他这老母亲只凭自己耕种些土地和乡邻接济度日。
右都御史道:“裹足之风不止,危害日广,民议鼎沸,恐生乱象。”
又有数人站出:“臣附议。”
把女子裹足拿到朝堂上说道,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不少官员都不以为然,谁料御阶之上金口开了:“昔日楚灵王好细腰,故灵王之臣日食一饭,束腰肋息,只能扶墙而起。久之,武不能御敌,文不能安邦,终而国破,灵王吊死荒郊。诸位看这裹足与细腰比之若何?”不等臣下答言,已然大怒:“前朝殇帝之鉴尚且不远!”
皇帝一直隐忍不发,此番暴怒,朝堂之上立刻跪了一地。
“女子缠足,百般痛苦,鲜血淋漓,更有种种疾病,由此而生。朕以为戕损儿女之手足以取妍媚,犹之火化父母之骸骨以求福利也……自今日起,昭告天下:令旧裹女子放足,新裹者不可为人正室;凡所有官员,其妻若裹足者,一概褫夺诰命敕封……”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且不说有多少无辜女孩儿受一双金莲带累,只是这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几乎一夜之间,喧嚣热闹的金莲妓馆就门庭冷落,都中内外风气为之一清。
却说朱嬷嬷和程舅舅因缠足的风气,倒对湛家观感更上了一层楼。
自打这风声起来,都中疼爱女儿的门户尚在观望,却也有些指望拿闺女攀高枝的人家如得了命一般,早早的就给家中女孩缠裹起来。湛大屋里赵氏的娘家就是如此。
赵氏有一小内侄女,早过了五六七八岁缠足的年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一双天足生的白嫩可爱。偏赵家只她最小,还有一丝希望能缠好了,赵氏兄嫂便狠心请人断骨缠裹了,却也只比三寸大一点儿,还能算得上一对银莲。
自打内侄女裹了小脚,赵氏心里又有了些想头,拐弯抹角的透出话来,说甚“进门的大奶奶天足丢人,不好出门交际”云云。
湛大发了一通火,把赵氏打发到京郊田庄子上,“粗茶淡饭总不短你吃喝,这二年你都别回来了。改明儿老爷再寻摸两个好的也就罢了,什么时候你老实了,要是老爷我还记的有你这个人,再许你回来也说不准。”
任凭赵氏再如何哭闹求饶,也无济于事,力婆压着她,当日就送到庄上看管了起来。
搅家的赵氏送走了,湛大却愁了起来,他是不懂这小脚有什么好的,想自家那木头冰似的孽障也不会有甚心思,只怕朱家误会。湛大一面令人去衙门寻湛冬,命他下了差无论如何都要家来;一面又备下礼物,命亲信管事给程家送去。
那管事是个机灵的,见了程舅舅就磕头:“舅老爷,我家老爷新得了几坛子上好的五加皮酒,这酒补中益气,醒脾除恶,正合毒月里吃用。这不,紧着叫小人送两坛子给舅老爷送来。”
这舅老爷就叫上了,谁是你舅老爷。虽这么想,可湛家的态度仍叫程舅舅安了些心。
程舅舅轻踢他一脚,笑骂道:“行了,起来罢。我这里也有自酿的黄酒,比不得你家老爷送来的五加皮,你搬一坛子回去,叫你家老爷凑活吃罢。”
那管事忙笑道:“唉哟,舅老爷家的好黄酒,我们老爷吃着只怕比蜜水还甜呐。”
湛大爱酒,前些年在城门当值的时候,秋冬的冷风能冻透人的骨头,他们这些城门旦就靠着腰上酒葫芦里的一口浊酒暖身活命。直到湛大成了光享福的大老爷,这点儿喜好也没变,只他守城门时习惯了二两的量,再贵的美酒也没叫他破过例。
湛家这管事原也是城门口最低等的小吏,只是时运不济,刚半年就被奔马踏断了腿,丢了饭碗不说,就连管温饱和治伤的银钱都拿不出。湛大有家底子,接济治好了他,这人知恩图报,就留在湛家做了湛大的亲随。跟着这样的老爷,裘管事在酒上自然颇有些见识,才拍开那黄泥的封,就凑上来嗅酒香,巴望着他家老爷能赏一口吃。
湛大砸吧砸吧嘴儿,问:“他家自酿的?”这滋味,比上好的绍兴酒还妙。
裘管事忙不迭的点头,笑道:“可不是,程舅老爷亲口说的,那还能有假。老爷,老爷,赏我一碗呗。”
湛大一拍大腿,大笑道:“才说这个程大头是个搂钱的耙子,弄的那什么脂粉铺子我一个粗人都听说了。没想到他家还有这样的能人,这手艺可真是好,日后成了亲家,逢年过节的这酒少不了!嘿,咱们家可赚大发了!”
正高兴着,忽听外头小厮来回说:“到了衙门,没寻着大爷。邓爷倒在,听说是老爷您寻大爷,邓爷说大爷下晌午告了假,早走了。邓爷请老爷别急,说大爷必定有事,今日他当值,若是大爷回去,他马上告诉大爷知道。”元宵后被操练了足足旬月,饶是邓继也学乖了,轻易不敢撩虎须,若是以往湛冬破天荒的告假,他早想去凑热闹了。
湛大撂下酒碗,气道:“果然毛头小子办事不牢,偏这会子找不见人。”
裘管事摸过酒碗,就把下剩的半碗倒进自己嘴里,还真叫老爷说准了,是个酿酒的能人。
此时酿酒的能人正站在酒窖的石阶上,看她舅舅来回清点那几坛子酒,无奈道:“舅舅,你叫我来,就是看你数坛子的?”
程舅舅白她一眼,没良心,若不是为着你,至于把那坛子黄酒让出去么,自家可就只剩那么两坛了。全忘了这酒原就是朱绣自己酿的。
朱绣打眼一扫封坛子的布,就知道哪种还有富余,哪样快没了,笑道:“这糯米黄好酿的很,庄子上的新糯下来,我再给舅舅酿几坛子。”
程舅舅闻言,因着湛家父子先后登门酸溜溜的肚肠才畅快些,道:“湛家来人了,你跟我到前头去。”又叮嘱:“站在屏风后头,不许出来!”
朱绣才要问湛家不是刚打发人送过东西么,怎地又来,马上反应过来——
只听程舅舅嘴里正抱怨:“这当爹的还有谱儿,知道打发人来。这作儿子倒自己上门了……”
春柳轻轻拉拉朱绣的袖子,和秋桂两个相视一笑。
不知怎的,自认面皮不薄的朱绣忽然觉得耳朵发热。
到了前厅,就见湛冬身姿挺拔,立于堂上,被程舅舅晾了这一会子,也丝毫不见烦躁不耐。见程舅舅出来,赶忙上前抱拳行礼。
朱绣眼睛亮晶晶的,贴在围屏后头从缝隙里往外看。
湛冬才与程舅舅寒暄几句,只觉得清凌凌的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叫人意乱,幸而他向来寡言,面上又平和,才没教程舅舅看出来端倪。
程舅舅坐在主位上,眼睛虽看不见自家外甥女,可围屏就在他身后,外甥女新换的除晦香的味道却叫他老人家知道那丫头肯定扒着围屏在偷瞧。程舅舅心里又念女儿外向,又后悔心软把她带来,又唯恐湛家小子从围屏下头镂空雕花出看出迹象。只说了一会子话,才刚告一段落,程舅舅就迫不及待地端茶送客了。
湛冬也甚知机,只道还有公事在身就起身作辞。
程舅舅打开湛冬送来的匣子,高些大些的红木盒子里是一尊玉白菜,玉白菜意为遇百财,放到脂粉行里却是正好。程舅舅暗自点头,算这小子有心。等打开那更精致些的红漆描金团花匣,程舅舅运气再运气,脸依旧黑了。
朱绣悄咪咪的站近前来瞅,只见一双极精巧的红色缎绣花鸟寿石的绣鞋,那鸟儿的头顶的地方还镶着一颗小小的珍珠,鞋头接缝处坠着红丝线做的流苏,压流苏的帽儿用的是一色的玛瑙。这鞋端的精致贵重。
程舅舅回头瞪了外甥女一眼,没好气地把匣子递过来,朱绣忙接住。
这过了长辈的手,自然不算私相授受,两辈子头一次收着这样的礼物,朱绣且美滋滋的呢。
这么一双正常大小的绣鞋,与小脚女儿穿的弓鞋截然不同,这绣鞋代表的心意,可不就很明白了。再有,头顶白珍珠的鸟儿站在寿石上,对面一丛盛开妍妍的月季花,朱绣精通刺绣,怎不知这是“白头长春”的意思。
湛冬走在街上,有些出神:他平生头一次讨姑娘欢心,不知她喜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以为戕贼儿女之手足以取妍媚,犹之火化父母之骸骨以求福利也”——引用袁枚《牍外余言》,把“戕贼”改成了“戕损”。
第72章 榴花
搁在心里的姑娘欢不欢喜, 湛冬猜不着,可自家老爷子喜不喜欢,长了的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湛大的脸掉的都跟马脸一样长了,湛冬方才迈进门槛绕过照壁, 就见他爹杵在穿堂前头, 劈头盖脸的就骂:“这一老晌你哪儿去了!就差住到衙门里的人, 破天荒的倒告了假, 你说,你去哪了!”
湛大心里着慌,自家这狼崽子看着老成, 到底是个没经过风月的愣头青, 就怕他栽到人家挖好的坑里。下午他打发人去到有数的几个地方寻湛冬, 家人却都说没有, 倒是回说软红馆那几个新起的楼子热闹极了, 天还没黑就有五城兵骑着大叫驴、马骡拉班结伙的往那边去, 那些人家下人不认得, 可五城兵的靴子却知道的。
湛大就犯了嘀咕, 却也不敢叫家人到那种地方里头去寻,弄不好这名声可就坏了, 只得散出去几个亲随管事远远的守在那路口等着。这会儿白日已长了些, 将过了一更, 天光还微亮, 湛大骂完湛冬,就瞅他身后,见的确没有派出去的家人, 才暗自松了口气。
湛冬先给他爹问安,烦的湛大直摆手, “去哪了?”
扶着湛大进了前厅,湛冬才道:“往程家去了。”
湛大眼珠子一亮,脸上马上转晴,喜道:“唷,你这木头桩子开窍了。”嘿嘿直笑:“留你到将才?好小子!送什么东西没,老子跟你说,这想作人家女婿就得会来事!指望你能说会道,这辈子咱都不想了,可说不了就得做到劲儿,做着老丈人心坎里就成了。你这亲事还不同,娘舅大过天,偏程家里外还只这么一个宝贝甥女,这舅老爷只有比老丈人难缠……”
两边才有些默契罢了,哪里就能得程家留到方才,通不过一盏茶功夫。湛冬看他老子滔滔不绝的高兴样子,一面扶他回房歇着,一面默默听他说。湛大说的嘴都干了,还一个劲拍湛冬的肩膀,“好小子,像你老子!想我娶你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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