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大也起身,涩道:“丰台大营增兵,各处皆有调动,只怕是,朝廷要对安南国用兵了。到时……”
“什么!”程舅舅噌的站起来,这是说湛家小子许是要随大军出征?
湛大苦笑,他快五十的人了,膝下只得湛冬一个,儿子自小律己争气,虽嘴上没好话,可他满心里都是为这臭小子自豪,怎么可能愿意让独子上战场拼命。只是皇命难为,兵部调派,不容违抗,是湛冬自己接下了调令,木已成舟。况且,湛大看了儿子一眼,冬子自小喜舞刀弄棒,自开蒙起,就勤练武艺,不曾有一日懈怠,只怕他心里也想一展豪情报君恩,未必就没个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的少年冀望。
再是不愿,可话得说明白了,省的连累人家的好闺女,湛大忍下涩意,强笑道:“好叫您家知道。这臭小子只怕有六七成会随军出征。到时,沙场无眼……若有万一,岂不带累了贵府千金?湛家实不敢相瞒,这亲事如何,只听您二人吩咐。”
想一想又道:“咱们都是为了孩子,尽可有话直说。若作罢,也是我家之故,湛家一力承担,尽力不叫贤侄女声名受损。是这小子配不上贤侄女。”
程舅舅摆摆手,看向朱嬷嬷,朱嬷嬷拧着眉心,实在没料到婚事到了半截,却生出了这事。只是姊弟两个都知道朝廷之命,湛家也没法子。
朱嬷嬷打量堂下长身而立的湛冬,心下着实属意,叹道:“如今已暮秋,若要用兵,大抵在何时?”
湛冬回说:“晚不过明年季春之时。只怕北地河道能通行,就会南下。”如今朝廷还捂着盖子,只怕过两月就会揭开来了。
朱嬷嬷闻言,在心里算了一回,也长叹一声。明年三月用兵,这下剩的还有半年,这湛家倒是难得厚道人家,他家若是一意要瞒着,只催嫁自家,南下前叫自家把女儿嫁过去也是能成的。毕竟就算听到朝廷用兵的消息,自家也不会知道要从丰台大营调兵。更何况多有这样的人家呢,独子上沙场,可不都巴望着先留下条根来么,只怕后头半年都中嫁娶之事要更多了。
程舅舅也道:“湛兄厚道,这情咱们承了。不若……”婚事就此作罢。沙场无眼,有个万一,叫绣绣如何呢,一辈子就毁了大半了,就算被人说嘴,也不能冒这险!
朱嬷嬷截住话头,笑道:“如今这关头,我们也不讲究什么虚礼了。虽是父母之命,可两个孩子着实般配,如今倒听他们一言才是。”
闻言,湛大甚喜,笑道:“正是,正是!我家这臭小子不必多言,自是百般愿意!为着这亲事,就连奠雁所用大雁都是他亲手寻捕……”
湛冬抿紧薄唇,只道:“为老父,为…家小,冬都会谨慎保重,尽己所能得胜复归。只听朱小姐之意罢。”
程舅舅点点头,朱嬷嬷深看一眼,起身扬声吩咐:“去请你们姑娘到后堂去。”
朱绣正做鞋面,下聘之期定下,湛家来下聘的时候,自家得回以自个儿亲手做的鞋袜衣裳。湛家人口简单至极,婆母小姑一概无有,故此朱绣只需要做公公和湛冬的份就够了。男子鞋袜衣服无需多少刺绣花样子,好做的很。小定之时,湛家已把尺寸夹在文定礼里头了,朱绣只费了数日功夫,就全得了。
这会儿,朱绣手里的是一双黄缎团花万福的鞋面,却是给湛冬亡母所做。依朱嬷嬷言语,湛老爷虽未续娶,可朱绣作人儿媳,也该做全套了,把亲手绣作的衣衫鞋袜供奉在湛冬亡母牌位前,也是尊敬孝顺的意思。
春柳面上慎肃,伏在朱绣耳边私语几句。
朱绣一愣,深吸一口气道:“走。去前头。”
说罢,起身整衣,扶着春柳的手往正厅后面厢房里来。
朱嬷嬷已等在这里,把湛家来意尽数说了,抚着女儿的后脑,怜爱道:“知女莫若母,你的心思,姆妈是知道的。不提你,只姆妈这里,就很是满意湛家小郎君。只是如今这当头,若不告诉你,一径替你拿了主意,姆妈怕你不愿,也怕我和你舅舅日后生悔。”
朱嬷嬷此时左右为难,平心而论,湛家此次上门,叫她更愿意这桩婚事了,门风清正人品厚道,实在是难得的良配。可偏偏赶上了用兵,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湛家小郎君能活着回来,更不能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不管是身陨,还是落得残疾,自家闺女日后的日子都难过了。
朱绣来时还以为湛家要悔婚,如今听闻此事,才知缘故。
看姆妈一脸难为,朱绣心里也不好受,但仍问:“安南国?可是在粤省之南?”
朱嬷嬷道:“正是,当地土司林立,一直不太平,如今朝廷不愿再容忍,故要用兵。我听你舅舅说,那地方极湿热,蛇蚁毒虫巨多,我朝南人去往那里尚且还不能适应,更何况湛家世代北人,只这水土,就是大大的难事。你舅舅说就连安南土人,每年亦有不少死于毒蛇毒虫之口。绣绣,你可得想好!”
姆妈两次提起舅舅的话,朱绣心知舅舅极疼她,这意思就是不愿意继续婚事,就算有损闺誉,也要稳妥为先。
朱绣想了一会子,她原本从未对婚事有过多少期待,上辈子都没有,更别提这个侍妾通房是正理的时代。可自打那位姓湛的小军爷送来一双鞋子,朱绣自己再不想承认,也知道这心里到底是有了那人一点点痕迹。况且罢了湛家,再寻另一户,又能多好呢,能叫她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么?若真有几个姨娘通房日日在自个身边侍候着,这日子说起来还不如守寡呢。湛家小郎君日后如何,叫朱绣也说不好,只她心里想着,都是赌一把,既已下注,就该无悔。
“姆妈,我知道您和舅舅的意思。只是,我还是想愿意……”
朱嬷嬷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拍了闺女一记:“你这孩子,怎的这样死心眼!姆妈教过你什么,不管怎么样,守好自个儿的心,自个儿的命才最重要,旁人再好,也得给自己留有余地!你怎么都忘了!”
朱绣红了眼圈,笑道:“我没忘。姆妈,我也不是非君不成,只是求个清净安生的过活,他家如何,只看家风清正罢。”
湛家求亲时曾隐晦提起愿效仿前朝岳山高氏,四十无子才纳妾。这亦是叫朱嬷嬷听着最顺耳喜跃的一句话。
朱嬷嬷摇头道:“人心易变,你怎就知道这湛家小郎君日后不会……”
朱绣笑道:“他既无情我便休罢了。姆妈和舅舅教导出来的,这点子决断气魄女儿还有!只是如今,前途未卜,给一个机会又何妨呢?入谁家的门不是去赌,反正在哪种境地我都会尽量让自己过得好。姆妈和舅舅为我操心够多了,只放心吧,我可不是个自苦的性情。”
朱嬷嬷听了,想一想,忽道:“不然就告诉湛家拖一拖,等他家儿郎回来再行亲事。”说的自己连连点头:“对,这样也算得上两全其美了。我儿还小,一二年的光景还是能等的。”
朱绣用手帕给她姆妈拭泪,笑道:“若是易地而处,我是要往战场去的小郎,湛家退了亲事,只怕舅舅和姆妈恨不得立时给我娶个媳妇来,一来叫我心有牵挂,二来许是能留下根苗。咱们家如此,湛家只怕也差不离。”
朱嬷嬷听得有理,也没法子了,她本来继续和作罢五五之分,如今搂着香香软软的小闺女,竟全是不舍了。满心里不愿,不舍得叫女儿拿终身去赌,可看闺女的神色,却是已定了心思。
虽然后悔,朱嬷嬷到底拗不过,也不舍得,只得重新净面掩住神色,收拾妥当从后头出来。一出门,就见兄弟满脸凝重,显然方才绣绣的话他都听见了。
程舅舅长叹一口气,道:“走吧,既是绣绣的意思。”
正厅里,湛大正焦躁的用手指轻点小几。亲家一家都在后头,堂上只他父子二人,湛大分明能隐隐听到后厢的声音,越不能听清楚,这当头,益发难消磨等待。亲家舅老爷分明不愿意,亲家母模棱两可,只不知这姑娘如何选择了。湛大越琢磨,越是灰心。
湛冬垂眼静坐,一声不吭,就如他所言,尽听朱绣之意愿。唯有骨节分明的大手,才微微显出其主人的不静不定。
一时,程舅舅姊弟出来,湛家父子忙起身,程舅舅细细端量湛冬片刻,才强笑道:“我们家的意思,下月十六,你家来下聘罢。”
湛大仿佛听得仙乐,喜的合不拢嘴,连连答应。
两边都只字不提这是后头朱家小姐的意思。湛大满口都是:“亲家母、亲家舅老爷仁义!”
湛冬眼睛里如坠辰星,双手合抱,一揖到地:“冬必不相负!”
朱嬷嬷这才缓了神色,微微向屏风后侧目。
程宅正厅十二扇围屏后面,传出轻轻一笑:“这话,我记着了。”
第84章 出闺
朱绣端坐于闺房暖阁, 身上穿着金丝银线彩绣龙凤对襟正红袖衫,系着八宝流苏璎珞大红马面褶裙,龙凤云肩上六十四挂珍珠流苏,皆用玉方胜坠角, 头顶凤冠, 身罩霞帔。双手交卧置于腿上, 只露出染着大红蔻丹的纤白指尖, 应和着马面裙下微露的绣鞋尖尖儿,更是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
因着朱程两家只有这一根独苗苗,没有亲近的嫂子姊妹们陪坐闺房, 程舅舅便请了几个亲厚友人家的女孩儿, 可喜的是黛玉和青锦都来了, 前夜里, 黛玉还陪着住了一宿。
五更天, 青锦也过来了, 她也是定了亲的人, 待嫁之身, 这时候本不该出门儿,可执意要送朱绣出阁, 谁都劝不住。就连杨林、菊月兄妹也道:“我们小门户, 不讲究这些, 你们姊妹这样要好, 相互扶持着才有了今日。若不叫她来,我们心里都不过意。”
喜娘嘴里不停的念叨吉祥话,细细端详一番新娘子, 叹道:“这可是今年我见着最俊最美的新娘子了。”
一个不大相熟的小姑娘笑嘻嘻的道:“朱姐姐这凤冠真是美极了,金累丝翊龙, 点翠双凤,翠云翠叶珠花宝串。龙腾翠云之上,凤翔如意花叶,口衔珠滴……不过,若是别人带这冠,只怕风采都要被凤冠遮住了,可朱姐姐竟能压得住。朱姐姐本就是好颜色,这凤冠霞帔更是锦上添花,叫人移不开眼。”
喜娘听到这话,不由得暗自点头,心道,可不是,方才用五彩线给新娘子开面,这姑娘的皮子嫩的能掐出水来,妆扮起来省事的很,稍作修饰就明艳不可方物。喜娘心里思忖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妆台,那妆台上各色瓷瓶玉罐,叫她出了名的全福人看着都稀罕。怪道都说她家的胭脂水粉就是宫里贵人都爱用呢,今日给这家姑娘上妆时,可是领会了一番,自个抹了半辈子的胭脂香粉,才知道竟有这多花样这样伏贴滋润的脂粉。
忽然,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喜娘笑道:“喜轿来了。外头有小爷们拦轿门,一会儿就该来催妆了,姑娘们可把新娘子守好了,只看他们的催妆礼罢。”
一屋子的姑娘嫂子都嘻嘻的笑起来。须臾,朱嬷嬷也从各家内眷中脱开身,过来亲自给闺女盖盖头。
果然,不多时,男家的喜娘就带着催妆礼热热闹闹的来敲门了,第一品送进来的是催妆花髻,第二品是合欢团扇,第三品是成对玉梳,更有大门外反复吹奏的催妆乐曲和催妆炮仗,另有催妆诗一进进的传到闺房来,直到第六品销金盖头送进来,朱家喜娘才点了头。一对红衣双生小姐妹笑嘻嘻的上前打开闩上的绣房门扉。
黛玉亲自把一对羊脂雕牡丹如意宝瓶放在朱绣手中,寓意花开富贵、平安如意。朱嬷嬷亲自展开龙凤销金盖头,轻轻给闺女盖在凤冠上。
从半夜起来收拾,一连串的繁文缛节叫朱绣晕头转向,此时与母亲四目相对,才恍惚如梦初醒:自己这是要出嫁了,从此之后,就真的不同了。霎时眼泪忍都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姆妈……”我舍不得了。
朱嬷嬷也红了眼圈,强忍着笑道:“往之女家,必敬必戒。孝公婆,敬丈夫……”
话未说完,已是不成声,朱绣更是哽咽难言。
黛玉和青锦的眼圈都红了,喜娘忙上前劝,湛、朱两家的全福人看谁的吉祥话说的溜、
盏茶功夫,程宅中门、二门、仪门…皆次第打开门封。黛玉和青锦手撑红伞,亲自将朱绣扶出闺阁。出了她的院落,喜娘和全福人才接过朱绣的手,扶新娘正堂拜别父母。
正堂之中,程舅舅一身喜庆锦袍,一贯温厚儒雅的面庞今日容光焕发,本正与宾客谈笑风生,一眼看见迤逦而来的甥女,兀的眼眶就红了。
朱绣在盖头下只能看见舅舅酱红色的袍角,心下更是难舍,忍着梗咽轻轻说了句话。
朱家喜娘一愣,马上笑道:“请太太、舅老爷高坐。”
宾客一静,都看向堂中,朱嬷嬷含着眼泪笑向兄弟点头,程舅舅这才在正上的太师椅上坐下。
朱绣不用喜娘搀扶,自己走到蒲团上,一拜三叩,再拜三叩,三拜三叩,行的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礼。
最后一叩首,程舅舅实在忍不得,忙起身扶起朱绣:“好孩子,好孩子!”竟是想好的诫告之词都不记得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嫁女也是一样,两家的喜娘十分老道来事儿,热热闹闹的好话一串一串的。拜别高堂,重抱宝瓶,新娘子终要出娘家门槛了。
朱绣亲兄弟、堂兄弟一概皆无,新娘子出门要脚不沾娘家地,此等情况,该是请个健壮的喜婆把新娘子背出去,送到喜轿中。
程舅舅却不愿意,叫人用大红的猩猩毡做出来红毯,请来的喜娃娃从程家正厅门槛处,一亭一亭的展开红毡卷儿,朱绣稳稳踏在红毡上,她一行走,毯子在前头一行展开。朱绣稳稳当当的踏出步子,龙凤盖头坠着的红珠穗儿轻轻随步子摆动,厅中庭院里观礼的宾客看着,无端的不敢大声言语说笑,只觉庄重盛隆到极致。
此时正是二月初六,天公作美,朱绣方踏出门槛儿,绒绒的新雪就大片大片的合着红梅花瓣儿飘舞下来,雪花虽大,却不密,悠悠扬扬,所有人眼中,只剩下在白雪红梅中缓缓前行的大红身影。
湛冬身着喜袍,越发衬地长身玉面,他身边邓继笑的比新郎官还欢实,叽里咕噜的同一众接亲的年轻小伙子不知道说什么。湛冬先前还偶然应两句,待朱绣的身影从照壁后转出,就直直的看过去,多少年无余表情的脸上微微唇角。
红毡直到轿门口,刚刚好,朱绣抱着宝瓶,轻轻入轿。
朱家亲友燃起炮竹,将茶叶、米粒撒向轿顶,“起轿!”喜娘长音唱和。
朱嬷嬷和程舅舅送出门来,听见这声,再也忍不得,两姊弟眼泪皆是簌簌往下掉,亲友们又是喜庆高兴又是心酸,忙上来解劝。况且正午吉时,却是女家的正席酒,还得朱嬷嬷姊弟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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