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周沅还没从顾微凉那句缺胳膊少腿中走出来,也不愿早早回去顾府,窝在云桂苑颇有些不想走的意思。
顾微凉自然催不得,陪夫人回门也走不得,秋婵便领着他到周沅原住院子里小歇片刻。
丫鬟皆是小心伺候着,这个五姑爷身居高位,光是远远瞧着都叫人有些心骇。
院外甬道上,方才悠悠转醒的沈嫣被丫鬟搀着,一脸苍白,连向来嫣红的唇都没有半点血色。
香儿担心她的身子:“姑娘身子未好,何必急着去同五姑娘赔不是,那事都过去了…”
说罢,香儿又愧疚道:“都怪奴婢愚顿,没仔细着将黑木匣换成上好的红木,这才让三公子察觉,连累了姑娘。”
沈嫣垂了眼,虚弱的扯了扯嘴角:“罢了,怪我心急,既是做错了,娘罚我也是应当的,左右我的亲事也要定下了,今日去同周沅赔个不是,也能让爹娘原谅我几分。”
香儿没再多说,只是心下不好过,五姑娘成婚当日那事,虽夫人嘱咐了不许多言,但挡不住那日芙蕖苑丫鬟众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府中便都传开了,沈姑娘偷藏了五姑娘的凤冠,险些误了吉时。
现在连丫鬟婆子都在背后嚼舌根,不拿芙蓉苑当回事。
幸好同陆家的婚事也快定下来了,到时候嫁去陆家,便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儿。
近日天气转暖,停了连绵半月的大雪,又过了午时,暖阳透过树梢撒了一院子。
沈嫣到时便见苑中树影斑驳,光影像是被掰碎了,零零星星的投在男人身上。
顾微凉坐姿端正的坐在石桌旁,手上捧了一本书,难得的嘴角挂着细细碎碎的笑意,显得整个人愈发柔和,一下将沈嫣给看晃了神。
香儿轻推了她一下:“姑娘?”
沈嫣回过神,却下意识退了半步。
顾微凉当日也在场,沈嫣堪堪停在雕花门槛外,这一步怎么也踏不进去。
正想趁顾微凉还没看过来时早早离去,却又被后头姗姗归来的周沅堵了路。
周沅在云桂苑赖了好一会儿,听夏荷说周渲在她的院子里养了只鸟,这才来瞧一瞧。
这鸟儿本是要当成婚礼物赠于她的,可周沅那几日不爱搭理周渲,这事便耽搁了,却没想在院子外头撞上沈嫣。
方才周沅也听说了,因上回凤冠那事,她前脚刚上了花轿,后脚周渲便将沈嫣拖拽到了祠堂,还请了柳氏与周成禄做主。
到今日午膳前沈嫣都还跪在祠堂,日日抄背佛经,粗茶淡饭,丫鬟不敢进去服侍,沈嫣这几日过的极其狼狈,终于熬不住,还是晕过去。
她脚步踌躇,松了搭着丫鬟的手,张了张嘴,紧着帕子道:“沅妹妹回来了,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周沅没应,沈嫣咬着唇,唇瓣被她咬的愈发没有血色,她忍着心里那点不服,生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上回那事,是我对不住你。”
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声响,庭院里的男人缓缓放在话本,朝红木小门外望了一眼。
忽然一抹藕粉乍现,沈嫣急着追上她,可又不敢进芙蕖苑,便在外头恳求道:“娘因为这事气了一阵子,实在伤身子,若是沅妹妹还顾念周家,可否替我宽慰宽慰她。”
周沅脚步微顿,只轻轻看她一眼:“你若是顾念周家,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我不与你计较,也是不想在家中闹的乌烟瘴气,平添晦气。”
沈嫣定定站在门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脚步发虚的离开。
她扶着芙蕖苑的外墙,面无表情的垂下头。自小她便看不惯周沅那凡事都不大计较的样子,像是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似的。
如今也是一样,她费劲心思要周沅难堪,她轻轻一句不与你计较便让她成了难堪的那个。
她拼了命想要的,都是周沅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
爹娘的疼爱是如此,嫁入高门显贵也是如此。
白墙另一侧,周沅说罢便转头要往主屋去,冷不丁叫石桌旁的男人吓了一跳,脚步生生停下,甚至还微不可见的退了半步。
还没等周沅来得及思索,又被顾微凉手边的小话本吸引了注意,就见刹那间,周沅一张脸红了个彻底,顾不得什么缺胳膊少腿,小姑娘冲到跟前一把夺过话本背到身后。
气急败坏道:“谁允许你看我的话本子了!”
顾微凉冷静自如的偏头瞧了眼秋婵,秋婵一头雾水,迟疑道:“奴婢从架子上随手拿了两本给顾大人解闷,姑娘…怎么了?”
周沅憋了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倒是将脸憋了个通红。
顾微凉悠悠起身,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袖,似乎心情极好的问道:“是要回府了?”
不知是不是周沅此刻敏感,总觉得顾微凉在笑话她。小姑娘咬了咬牙:“要回你自己回。”
说罢,逃似的转进了后园。
第21章
21
芙蕖苑后园中,姑娘攥紧了手里的话本,坐在石凳上,背靠着假山,身后泉水潺潺。
周沅平日没别的喜好,就爱逗鸟与看话本子,屋里多数话本都是周渲给她挑来的。
可周渲这人也是没个正形,两年前无意间将自个儿藏的话本一并叫人送到了周沅屋里,那里头的东西,虽说不上有多荒/淫无道,但也断然不是姑娘家能看的。
偏生周沅是个好奇心极重的,愈是看不懂愈是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甚至还在上头做了好些批注。
如今看来,却是让人啼笑皆非了。
她本早就将这话本子忘了个一干二净,若不是今日瞧见…
姑娘咬紧了牙关,下颔绷的紧紧的,眸中划过一丝恼怒,也不知道那人看了多少。
秋婵哪里知道一本话本子有什么不同的,一头雾水的走过来,轻声道:“姑娘,顾大人在外头等着您呢。”
秋婵手中提着鸟笼,正是周渲送的那只通体红火的鸟,确实惹眼。
周沅情绪不高的点头应了下,将那话本往假山下一塞,恹恹的同秋婵一道出去。
余光瞥见白袍,周沅也没有抬头多瞧他一眼,脚步匆匆就往外走。
顾微凉低头一笑,踩着尾巴,罢了。
二人原要一同打道回府,可就在顾微凉刚要上马车时,郑凛姗姗来迟,低声说了几句,只见顾微凉眉间微微一沉,随后又敛了神色。
他扭头去看周沅:“皇上有事商议,我让他们先送你回府。”
周沅求之不得,点头便上了马车。
顾家与周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隔了三四条街,途中最热闹的当属永安街。
永安街繁荣,最上乘的首饰与脂粉的铺子皆立于当中。
周沅听着外头的声音,一手搭在鸟笼上,一手徐徐揭开帘子,原只是无意瞧一眼,正要松手放下珠帘时,姑娘手上一顿。
顾俪在当铺做什么?
不待周沅深想,马车已过了永安街,再等周沅想揭开珠帘再瞧一瞧时,早就不见人影。
顾府沁雪苑外,周沅刚踏进园子里,杨姑姑便脚步轻慢的走过来:“方才临安堂来人,奉了老夫人的命令,给院里那个叫妗楚的送了不少首饰衣裳,老奴打听了一下,那个丫头是安王几年前送给顾大人的宫女,顾大人没碰过,倒是让她在顾府做了几年寻常丫鬟。”
周沅略有惊讶的扬了扬眉,目光朝主屋方向看去,妗楚候在屋外,着急的往这儿瞧。
杨姑姑又说:“许是怕事,那丫头打一个时辰前便在屋外候着,应当是有话想同姑娘说。”
周沅点了点头,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应付好了。
她住进沁雪苑后,能在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便只有夏荷与秋婵,再就是杨姑姑,妗楚只是在主屋外伺候的二等丫鬟罢了,因而对她没什么印象。
杨姑姑见状,安抚的笑了笑:“姑娘不必担忧,既然顾大人都没将她收进房中,便只是个寻常丫鬟,无碍。”
周沅应了声,径直朝主屋走去,睨了妗楚一眼,却也未先同她说话。
妗楚亦是没冒冒失失的就开口,反而仔细打了帘子让周沅进去,随后方才在门外问:“夫人,奴婢有事想同夫人说,可否允奴婢几句话的功夫?”
秋婵看了周沅的眼色,才朝门外应:“进来吧。”
妗楚小心翼翼的进了主屋,这屋子平日里她显少进来,更是谨慎。
她一眼往周沅那瞧去,周沅没在主座上坐着等她说话,反而站在架子旁,朝笼子里的鸟儿丢花生米。
妗楚不敢扰了她的雅兴,便只低头等着。
周沅回头,下意识挑了下眉:“怎么不说了?我瞧着有那么吓人么?”
妗楚愣了一下,求助的望了眼夏荷,她平日里只跟夏荷多说过几句话,这会儿也只能看着夏荷。
但之前夏荷并不知她的身份,只以为是个伶俐的丫鬟,没想还有这一层关系,难免心怀芥蒂。
妗楚见夏荷撇过头,在腹前扣着的手紧了紧:“奴婢原是东宫伺候的丫鬟,两年前安王将奴婢送给了公子,本只是为了博公子一笑,可公子不是个贪恋美色之人,从未多瞧奴婢一眼,后来…”
“后来奴婢便只是顾家一个普通丫鬟,从未生出过半分别的心思,不知今日老夫人为何要给奴婢送礼,妗楚受之有愧,想请夫人将这些好东西还去临安堂。”
她早先就将临安堂送来的东西转交给了杨姑姑,这番话说完后,杨姑姑便把木匣和两匹布料搁在小几上:“姑娘可要瞧一瞧?”
说是临安堂送来的,可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孙氏是个抠门的,这两匹料子也不过是库房堆压的旧料罢了,早就落了灰。
周沅只粗粗瞧了眼,摇了摇头道:“既然是母亲送给你的,便收下吧。想来许是母亲见你伶俐,她岁数大了,身边确实得有几个贴心的丫鬟。”
闻言,妗楚立即变了脸色,忙开口道:“夫人,临安堂不缺丫鬟,奴婢只想在沁雪苑伺候着。”
周沅从前在周家时,家中也有一位姨娘和一个庶出的姐姐,倒是并不觉得纳妾通房的有何不可,何况她与顾微凉之间也没什么伉俪情深。
不过如今她才刚过门三日,顾老太太的手便伸到了沁雪苑,当着沁雪苑上下的面,赏赐一个险些成了顾微凉通房的丫鬟。
她再如何不懂事,也不会看不清这些弯弯绕绕。
只是看清与应付是两回事,周沅实在不会对付后宅的尔虞我诈,着实叫人头疼。
杨姑姑看的通透,笑着将东西推回给妗楚:“夫人叫你收下你便收下,既是老太太的赏赐,你就去临安堂走一趟,谢过老太太再回来。”
妗楚迟疑一瞬,拧着眉头应声退下,心下惴惴不安。
老夫人显然是在跟夫人较劲,她只不过倒霉,夹在这二人之间左右为难,可她决不能去临安堂。
周沅望着妗楚的背影走了神,有些捉摸不透,安王送来的人…
顾微凉既然不碰,又为何要留她在府里。
杨姑姑捧了杯茶过去,茶盏冒着热气,茶香味儿一下让周沅回了神。
就听杨姑姑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忧,家中有妾室也实属常见,姑娘只要将夫人嘱咐你的牢牢记住,无论如何,要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其余便也翻不出天来。”
就如周家的云姨娘,打入门来便是安分守己,生了周江江之后,也从不让周江江跟嫡女们争宠,才得以让周家后宅不惹是非。
可杨姑姑现下却是误会了周沅的意思,周沅倒不是怕底下的丫鬟动了歪心思,只是猜不透顾微凉。
屋里,秋婵正收拾着今早周沅梳妆时翻乱的妆奁,首饰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周沅闻言,忽然来了精神。
“杨姑姑,你去管家那儿将这两个月的账拿来瞧瞧,顺带问一问,暖春阁每月的月银是多少。”
杨姑姑只怔了一瞬,没有多问便退下了。
周沅褪了身上的小袄,今儿起的早,她本是个赖床的性子,现在一放松下来就觉得困,正想小憩一会儿时,门帘外有脚步声匆匆,最后堪堪止住。
是屋外的二等丫鬟秀香。
“夫人不好了,妗楚好像惹恼了老夫人,被罚跪在屋子外头,听说老夫人骂的难听,动静实在大。”
周沅正要回里屋的脚步一顿,眉头轻轻蹙起,稳步走至门前,玉手轻抬将帘子撩开,秀香一下对上姑娘漂亮的眸子,忙低下头去。
“奴婢该死,扰了夫人清净。”
只是秀香平日里与妗楚走的近,二人好的跟亲姐妹似的,妗楚在临安堂受了难,她一急躁便乱了分寸,这会儿倒是有些怕了。
不过好在周沅也并未计较,只问道:“惹恼了老夫人?那罚过便好,慌什么。”
夏荷将刚拿来的手炉递给周沅,也斥道:“平日里没有好好管教,如今你们也失了分寸,妗楚既不是妾室也不是通房,这点小事也来讨扰夫人。”
夏荷还是对妗楚的身份耿耿于怀,心下略有不适。
秀香被她斥的白了脸,一句话不敢多说,只紧紧低着头。其实平日里她没机会能同夫人说几句话,所以怕的很,都说新进门的夫人难伺候,她怕因这事被责罚。
周沅倒是没将她放在心上,可也没将临安堂的事放在心上。
高门大户的后宅,处罚几个丫鬟不算什么事。
“你下去吧。”
秀香一愣,没为妗楚求得个情,但也只能退下了。
临安堂那头左等右等也不见沁雪苑来人,顿时有些烦躁。
孙氏喝了口压下心中的不适,冷哼道:“你这个嫂嫂倒是好大的架子,这般都请不过她来。”
顾俪也往窗外瞧了一眼,半个人影都不见,她又将目光落在跪着的妗楚身上,不由担忧:“娘,这丫头可是宫里送来的,二哥哥的人,罚着不好吧?”
“你二哥哥何时将她带在身边过,一个普通丫头罢了,还给脸不要脸,竟敢将我送出去的东西还回来,定是周家那位要她这样做的!”
顾俪不再说话,左右天也塌不下来。
外头,跪在冰冷石阶上的妗楚紧紧拽着裙摆。
虽说周沅要她过来谢过孙氏,可她要真收了孙氏的东西,便是承认了自己与别的丫鬟身份略有不同,与公子之间有暧/昧,那沁雪苑可还能容得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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