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在书案上咕噜咕噜的转了几圈,夏侯召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这只骰子,恨不得戳出窟窿来。
最后两个点稳稳的朝上,对着他的眼睛,夏侯召的眉头蹙起,对着那个骰子沉吟许久。
罢了,这死物都是不准的!他将骰子藏起来,红着脸换上了那套白色衣衫,对着镜子照了照。
镜中的人,长身玉立,五官极其深邃,尤其是一双眼,像是凤眼又像是桃花眼,微微上调,本该是含情脉脉的勾魂模样,却因眼神冰凉而丝毫不见有情,反倒添了几分距离和威慑。
像是浓墨重彩画出的一幅水墨,昳丽的不像话,单是站在那儿,就让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他站在镜子面前许久,方才同手同脚的走出门,这样的衣裳,当真让人不舒服。
院子里的人见夏侯召,都看直了眼,停下来手里的动作,好看的人,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院子里种了一株梅花,开得正好,风骨遒劲,枝丫细瘦,殷红如血的花衬着清冷的白雪,对比的刺目强烈,灼灼生辉。
夏侯召羞恼皱了皱眉“都把头低下!”不待旁人反应,他便快步的出了书房去找木宛童。
木左珩又送了信来,他不日就要回邺城了,一切都还算顺利。
木宛童将信仔细叠好放回去,与平日里木左珩送来是那封信放在一起,郑重的锁了起来,却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听得出是夏侯召,不慌不忙的转身去看。
就见夏侯召一身清凌凌的白衣,站在身后,虽强装着镇定,但木宛童却能敏感的感觉到他现在的局促不安,露出在袖口的手僵硬的不知怎么摆放,表情僵硬。
夏侯召看着木宛童亮晶晶的眼睛,内心的羞耻几乎埋没他,他强忍着不让自己低下头,努力装作和平常别无二样的表情。
“外面很热闹……如果你想出去看看……我……我勉强可以陪你出去。”他声音平稳,甚至有几分不耐烦,木宛童却听得出他潜在的期盼。
明明就是在说“外面很热闹,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木宛童摸出一个规律,但凡夏侯召口是心非,说话时候总是把字眼拉的格外长,让人听得十分清晰,尾音上挑,本就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把钩子一样勾人心,好似格外诚恳。
又好似说得慢一些,就能更让人确信,也更能劝服自己,我刚刚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没有半分虚假。
木宛童沉默的时间有些久,夏侯召原本满怀期待的眼神逐渐黯淡,大概她是不愿意罢,不愿意和他出去。袖下紧握的手也逐渐松开。
不愿意就不愿意罢,总归不离开他就好。他就知道,她说的什么喜欢都是假的,用来哄骗他的。他也明知道是假的,还要甘之如饴的接受欺骗。
木宛童上前去,伸手握住了他袖下的手,夏侯召下意识回握住她的手,软乎乎的,又小小的,刚好能包在掌心里。他免不得一阵惊愕,猛然抬头,神色复杂的看她,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
木宛童当真以为他会吃她这个甜枣?
但实际上,夏侯召他的确吃,而且吃的死死的……
“那我们要出去的话,我替你梳发好吗?”木宛童眉眼弯弯,指了指夏侯召的发。
他只是用黑色的发带整整齐齐将一头浓密的乌发束起来,与这身衣裳不大相配,又因为方才换衣裳,多少有些散乱。
夏侯召愣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木宛童要替他梳发?
替他梳发?
梳发……
不但没有拒绝他,而且要替他梳发!
木宛童牵着他的手摇了摇“你坐下好不好?我够不到。”
夏侯召生的极高,木宛童年纪又小,只到他胸口处,她就是垫着脚也够不到他的发顶。
夏侯召任由她摆布,端坐在铜镜之前,镜中模糊的倒影出两个人交叠的身影,木宛童纤细的身影站在他身后,一抬手,便将他发上束着的发带扯下。
他的头发生的又黑又亮,而且浓密丰厚,离了发带的束缚,一遭顺滑的散在肩上,半遮了夏侯召的脸。
木宛童向铜镜里看去的时候,心跟着漏了一拍,镜中的夏侯召散着发,像个妖孽,凤眼微挑,眼眸幽深,把她的心跟着也挑走了。
木宛童的确生的极美,但却与夏侯召并非同样的长相,夏侯召偏艳丽,冲击力极强,一下子便能摄人心魄,令人窒息,大概修炼千年的狐狸精该是这样的模样。
而木宛童偏柔婉,就是人人口里说的天仙儿一样的,便是一身粗衣麻布都自带仙雾缭绕。
木宛童摇了摇头,回神,抬手拾了桌上的玉梳,分出夏侯召的一缕乌发一下一下轻轻的疏通。
她纤白的手穿过夏侯召锦缎一样冰凉的发丝,黑白交错,妖冶美异。木宛童找出一件羊脂白玉冠,拿给夏侯召看
“你看这个好不好看?我们用这个好不好?”
“好,哪个都好。”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玉冠,只要是木宛童挑的,哪个都好看。
木宛童手指灵活的翻转,将他两侧的发各取一缕松松的编了,总束在上头,散了一半的发披散在肩上。
木宛童将玉冠最后的横簪簪入夏侯召发的时候,他的眼眶忽然不由自主的红了,有泪颤颤巍巍的欲要涌出,他死死揪了膝上的衣摆,将眼泪忍回去。
木宛童将他披散下来的那一半发又重新梳顺了,就听夏侯召忽然沉沉的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沙哑几分,近乎带了几分软和和哀求
“童童,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刚晓得什么叫人间烟火,人情温暖,你不能就此弃我而去。你不能教会我,又舍弃我……
木宛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眸望去镜子里,镜中的夏侯召,褪去了往日的锋利棱角,一身温文尔雅,任谁都瞧不出这是个沾染了满手鲜血的人。
他未来不会仅仅止步于一个平城侯,在邺城消磨一辈子,他未来或许会有一位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为妻,为他增添助力。而她的未来还不确定……
夏侯召见她沉默,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有些吃痛,只是她却一声不肯吭。夏侯召的手还在发抖,不知是怕还是恨。
木宛童,你明明上次答应了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你骗我!
“木宛童,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夏侯召的声音也跟着发抖,眼眶还是红红的。
木宛童抿了抿嘴,低头看向铜镜里的他。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你走!我问你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明确的……命令你,你这辈子除了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生同衾,死同穴。我不是单单说过就算了的!”他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木宛童,眼里满是疯狂。
木宛童抬眸去看他,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夏侯召,无论他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是如何的。
“你将来会有妻子,她是和你生死与共的人……”木宛童声音很轻,散在风里。
夏侯召更发狠的握了她的手腕“谁都不会有,只有你一个人!”他牵着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声音忽然低落又软了下来“这里只有你,就算你说的爱都是欺骗假装的……”
木宛童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扑上去紧紧抱着夏侯召,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
“你说的,就我一个人!那我哪儿也不走了!就算我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假装爱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一个时辰是假戏真做了?”
夏侯召对她好,独一份儿的好,而且是在她父母双亡家境破败,最为狼狈无助的时候,所以她不可避免的动心,却又约束自己的感情。
她想,夏侯召未来定然不会娶她,这是残酷的现实。
但是夏侯召今日既然承诺了,她就信,夏侯召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以往他没有承诺,她始终不敢向前踏出一步,既然他现在承诺,那她就赌一把。
夏侯召回抱住她,像是抱住了自己的整个世界,将头埋在她颈间。
他从来不知道,木宛童原来在担心将来他会另娶别人,他以为就算他不说,木宛童也该察觉的到,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夏侯召的情绪逐渐平复,怜爱的摸了摸木宛童冰凉的秀发,眼底情绪翻涌,瞳孔漆黑幽深。
无论是什么原因,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身边!旁的哪儿都不许去!我对你予取予求,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但在这之前,我要先杀了你和我一起!
夏侯召认真的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好似对待易碎的珍宝“你放心,只有你一个。”
虽然木宛童哭起来也好看,让他忍不住更想欺负,但他还是舍不得她是因为伤心难过而哭的,要哭也只能换个时候。
他眼眸淡淡转向床榻,眼底幽深,神色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侯召替她系好白狐绒披风,库房那件珍贵的白狐绒,到底还是在他的坚持之下,给木宛童做了披风。
方副将怂恿夏泺再去邀请夏侯召跟他们一起去喝酒。
“你去说说,你整日跟在将军身后打转,不像我,将军一看我就觉得烦!”
夏泺也体会到了和夏侯召一样的头疼,这都一个时辰了,方副将还在坚持不懈的游说他。
“方副将,我都说了,将军不可能跟咱们一起,你死了这条心罢!天儿也不早了,酒楼去晚了可没位置,咱俩该走了!”
“那咱们也不能扔下将军自己快活去,他一个人在府里孤孤单单的,多可怜!”
夏泺腹诽,人家可一点都不可怜,美人在怀,不比他俩快活多了。
“你要是再啰嗦,就别去了!”夏泺开始威胁方副将。
方副将咂了咂嘴,怎么能不去?当即不再说了,只是神色还有些遗憾,心里还想着将军真可怜。
只是和夏泺欲要出府的时候,就见着前方的夏侯召,一身白衣飒飒,牵着木宛童,神色是从未见过的柔和,甚至替人家理了理鬓边的散发。
方副将刚想惊呼出声,夏泺赶忙死死捂住了他的口,待到夏侯召和木宛童二人出了府,方才松开手。
方副将恍若大梦,掐了自己一把,捂着脸蹲下“我没睡醒做梦呢?将军穿白衣?还牵着个姑娘?我疯了,我疯了!”将军他可从来没穿过白衣!也没牵过姑娘!
夏泺反倒笑起来,连小虎牙都露了出来兴致勃勃的回想方才的一幕,激动的拍了一下子方副将宽阔的大脑壳“你没看错!嗨!咱们将军开窍了!知道喜欢姑娘了!”
方副将一脸惊恐,之前将军不还是暗搓搓的磨刀打算把人家姑娘做成灯笼?这……这就转性了?
“男人心,海底针。”他喃喃了句,简直说变就变。
怪不得今天破天荒的将军跟自己打探元宵节的活动呢,敢情是要带着人家姑娘出去玩儿。也是,跟一群臭老爷们喝酒,哪里比得上姑娘家温香软玉,更何况还是宛姑娘那样的绝色。
作者有话要说: 方副将:将军我觉得你自己在家孤单!
阿召:妈!你看!这有个媳妇不在身边的人担心我孤独!
阿召这种病态的爱要不得,阿妈早晚让你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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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护城河像是像是一条白玉带横在邺城, 绕了一圈儿, 安静下面是深藏不露的汹涌。河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晶莹剔透, 于灯火通明下倒映着寒光。
人头攒动的街市, 各样年轻的少年少年,衣着光鲜,皆是笑意盈盈的提着一盏或简陋或精致的灯笼, 兴高采烈,可见节日的欢庆。
夏侯召牵着木宛童的手走在街上, 即便夜色昏暗,借着灯光,还尚可窥见木宛童的颜色, 自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只是碍于夏侯召冷着脸挨在她身侧,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这才没有人敢上前去搭讪。
夏侯召紧紧的攥着木宛童的手,将人半揽在怀里, 隔绝攒动的人潮和众人投来的眼光,心情愈发的糟糕。
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他不喜欢木宛童被旁人看去。
木宛童感觉到夏侯召格外沉默, 似乎晓得他心情不好,便暗暗的回握住他的手,方才使他的面色缓和。
路过街市的时候,正巧碰上有卖斗笠的, 轻巧的薄纱覆在上头,刚好能朦朦胧胧的遮住人的脸,又不至于过分挡住视线,他扔下一锭银子随手取了一顶。
摊主是个四十余岁的憨厚中年男人,一顶斗笠不过卖个七八文钱,单养家糊口用以嚼用。今儿是元宵节,没几个人买他的斗笠,生意不好,原本打算收摊回家陪妻儿了,没想到天降横财,得了一锭银子。
他呆愣愣了半刻,方才抬头去看,夏侯召二人已经走远,他还是急忙揣了银子在怀里,朝着二人的方向遥遥一拜,激动的手都在颤抖。
夏侯召摆弄了斗笠半刻,终于将这东西研究明白了,细心的替木宛童戴在头上,又笨拙的替她在下颚处打了个结。
虽然已经竭尽所能让它好看,但还是丑的不忍直视。木宛童倒也不计较,她过年就晓得夏侯召在动手能力方面欠缺的不是一点两点,多多少少能系上别散了就已经不容易了。
还记得守岁那天夜里,旁人家吃的是饺子,他们两个在喝面片儿汤。
不过她还是撩开了面前的一层薄纱,有些不解的问“你好端端的买个斗笠做什么?”还像个败家子一样花了一锭银子。
夏侯召右手握拳,虚虚放在嘴边咳了一声。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不愿意让别人瞧去你,便板着脸假意怒道
“让你戴着便戴着,哪里那么多的话?”
木宛童噗嗤一笑,若不是他实在中气不足,她都要相信他的鬼话了。
“那我便戴上,省的你再不高兴。”木宛童也不再问,只是顺着他的话嗔了一句。也不晓得夏侯召整日里哪来那么多的小心眼,木宛童腹诽,将薄纱放下,脸被挡在后面,朦胧的看不大清。
夏侯召神色满意的看着木宛童头上的那顶斗笠,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又方才护着她顺着人流继续向前。
木宛童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怀里,他刚好能将人圈起来,一低头就能瞧见,温温软软的,抱着有些舒服,只是单薄些。
只是人流拥挤,难免有人会无意间碰到他的衣肩袖摆,夏侯召这个人最是矫情,不耐烦旁人的触碰,心头的火气开始剧烈翻动。
只是相较于自己被这些人挨挤一下,他更没法接受木宛童被旁人触碰,所以即便他有再多的不喜,也还是依旧牢牢的圈着木宛童,不让她脱离自己怀中一步,也防止人潮挤着她,或是将二人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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