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从外面进来,沈厉忽觉身上一冷,打了个寒颤。他平素身体好,很少有觉得冷的时候,心下奇怪,将供词交了上去。
霍起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闭目想了一会。
沈厉掩下奇怪的感觉道:“一切都很正常。之前的守卫确实因为年满三十,按照律例出宫修养。这个伤人的守卫是五天前刚提到议事堂前的,此前在京郊羽林卫当值,不认识弘安侯女也属正常。后来围住的侍卫只知有刺客,并不知侯女身份。就算知道,那个时候恐怕也不能停手。”
议事堂是重地,侍卫有责任不许人进入,从动机上看并没有问题。
霍起想,难道这件事情的确不是冲着宁兰,而是冲着宁莲去的?那范围就小多了,几乎必然在元家或者林家之中。但是宁莲的事,他得先交给太子处理,越俎代庖未免有损君臣人伦。
他和沈厉吩咐了几句要转告太子的话,与霍宁有事要谈,向外面去了。
夜里,梅香幽暗,行竹跟在宁兰身后,手里提的琉璃灯照出一方暖光,她小声劝:“姑娘,你出来怎么不和嬷嬷说一声?天这样冷,四处又黑,你伤还没好全,别出来练了吧。”
宁兰钻过梅林,攀着梅香阁的回廊爬了上去。这几日晌午晴好,下午落一点碎雪,到了夜里化成霜冻,地上有薄冰,行竹在后面看得战战兢兢,勉强抱着乐器跟上。
暖黄灯火下,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她解下披风放在廊下,穿一身赤红的舞袍,越过黑暗,走进了梅香阁屋檐的光晕里,踩在楼前落了梅瓣的碎冰上。
“行竹,别犹豫啦,快开始吹,好冷呀。”
行竹将楼前扫落的枯叶点了起来给她取暖,因为积了雪,太潮湿,颇费了些劲。听到宁兰催,看她为了不被孔嬷嬷知晓告诉侯爷,在外面练舞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认命地抱出藏在袖子里的西凉胡笳,呜呜吹了起来。
从江都回洛阳后,她们小姐自己学了西凉的乐器不算,还强迫她也学。天知道她们小姐有多没有音乐天分,吹得人天天想锯耳朵,偏偏她自己不觉得难听,来这处夫人生前居住、现在少有人来的阁楼练习得孜孜不倦。弘安侯触景伤情,平日不太敢来。其余人知道大小姐思念母亲,自然也不会来叨扰。
宁兰想,如果母亲当年能够陪伴父亲一起去极西之地,也许父亲会担心她的安全,但是母亲却不会那么急着生小儿子。
她也是太孤单了吧。
不知母亲的魂灵会不会有片刻停驻,看到父亲再未续弦,看到哥哥弟弟长大,自己有了喜爱的人。而自己,也许终将走上她的老路,看着丈夫出征,等待着烽火岁月里的只言片语。
如果边疆他国能再不来犯,四海太平,该多好啊。
霍起在约定的地点没有找到霍宁,听到熟悉的西凉胡笳声,沿着花圃一直走,慢慢走到深处。直到面前一汪小河将他拦住,胡笳声在对岸。这河是弘安侯府建筑布局中将男宾外眷与女眷住处隔开的设计,冬日河面结了一层碎冰,过去对他不难,但既然吹胡笳的是女子,他无意冒犯。
胡笳的声音不算熟练,却勾起了他对西凉的回忆。男人听出几处指法错误,淡淡抬眼望了一眼河对面准备离去,目光忽然停住。
胡笳凄凉,冬夜暖黄的灯火下,少女并没有簪繁复的头饰,一身浓烈红袍,发上水滴状的银珠发簪合着乐声发出细碎的响声。她肤色白得几乎要融入背景的血色中,唯有唇色嫣红,头发与眼珠墨色似染。
天地纯净,唯她炽烈,少女抬掌自由回旋,霍起看着她的舞姿,怔在原地。
那是和于阗国公主相似的明艳舞步,然而她腰身轻曼,别有一股旋然欲翩飞的自由,掌心握不住,人间留不住。
胡笳由悠扬转而蛰伏,少女向后弯下腰肢……
少女……
霍起抿唇,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接下来的旋律里,宁兰跳了一支……艳舞。
不像营帐里那次用水袖改变上身的动作,在这支舞里,她用自己的身体叠出波浪,如在狂狼里漂浮的一尾光裸小鱼,浑身鳞片颤抖着惹人爱怜。男人看到会想要将她庇护在怀里,却知道,一旦风浪停下,这位勾人的小鱼会头也不回游回海里。因此更生出抓住她、占据她、囚禁她的欲念。
霍起心想,这支舞最好是编给自己的。她如果敢跳这样的舞勾引别的男人……
他若找到,就杀了那个男人。他若找不到,他的曼曼第二日肯定无法下床。
一舞终了,胡笳声停了下来。少女和行竹如梅花上的精灵一般,一翻身了无影迹。霍起侧身,对树上道:“小舅舅,睡醒了吗?”
霍宁带着浓浓鼻音,烦躁道:“谁吹的破笳,难听得要命。”
霍宁长腿一伸,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脸大梦初醒的困倦。霍起看他神色,似乎刚刚真的没有看到河对面梅香楼前的那支舞。
*
宁兰第二日睡醒,被太后身旁的大宫女忍冬姑姑叫去兰芳殿,拜见老师。
洛阳贵族女子在及笄后,到成婚前,需要在宗室接受成人教育,主讲“妇德、妇容、妇功、妇言”。因为宁兰的及笄礼由太后主办,所以她的成人教育仪格近公主,在宫室兰芳殿举行。
太后担心她不习惯宫里求学的生活,还特意吩咐忍冬让她提前来和女官接触,若觉得不合适,预留时间更换。
太后虽然相信侄子的眼光,但是对宁兰这容貌,多少是有点介意。因此对她妇德的教育格外看重,唯恐这女孩心思野了,给她最疼爱的小辈戴上别样颜色的冠帽。
其实宁兰虽然样貌柔媚,内里芯子还是乖的。裘女官原担心她倚仗太后与世子偏爱,又出身名门,对自己骄矜不服管教,准备了千百样弹压她的法子。没想到试着教授了几句,宁兰竟然很是恭顺,自己先乖乖背了几句《女戒》。
太后抽空来视察,隔着帷帐听了一会,唇角抿着的弧度慢慢放松,对忍冬道:“还算是个懂事的。没想到最后是我们阿起有福气。”
忍冬垂首道:“世子有您庇护,一向是有福的。只是东宫那事,太后娘娘您真的不管了吗……”
太后拂手:“儿孙自有儿孙福。玺儿若是连自己的东宫都管不了,怎么管偌大一个国家?”
其实要不是贺兰玺是中宫嫡子,立长立嫡会减去许多不必要的风波,她也不是那么看中贺兰玺做太子。
别人都以为她是凉州霍氏的嫡女,心里偏向凉州。其实她心里更看重的是谁能让天下安宁。若是小肚鸡肠只盘算着一家的得失,她如何坐稳这个位置这么多年。
宁兰没受到什么刁难就放了课,定下来老师,可以回去等着及笄礼后来上学了,心情不错地提着裙子跨过了偏室的门槛,往主殿出去的路走。
未料还没出兰芳殿的正门,有人已经等在正殿门口了,正与后宫最为尊贵的女人对坐饮茶。
听到声音,霍起回过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太后亲自对她招手:“小曼曼,坐过来。”
宁兰过去向两人先跪下行了礼,太后捉着她的小爪子给霍起看:“一大早巴巴地进宫,就担心我把你的小姑娘欺负了是不是?现在看看,可有少一根头发丝?”
霍起笑着道:“侄子是来拜见姑母安的,姑母误会了。”
太后也不戳破,只又逗了两人几句。太子往日去寿安宫给祖母请安,今日听说祖母来了兰芳殿,又有曼曼在,精心装饰一番仪表堂堂地来了。
没想到一进庭院,先看到霍起轩朗身形,背对他坐在太后对面,身形似有似无地护着宁兰。太子心下一惧,先收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太后主管皇族宗室,皇后心小,六宫之事尚且要魏贵妃从旁协助,太后那里更是指望不上她助力,因此平日事情繁多。与小辈交谈几句,心情舒畅了,太后扶着忍冬的手要走了。
临走前,还用眼神意味深长地警告了贺兰玺一眼。
太子愈发乖了,没有抬头看宁兰,只和小舅舅乖乖地谈了一些政事,自己预计如何处理,交谈着送小舅舅出宫。
临到宫门,霍起突然问:“东宫女官宁莲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太子顿了顿,心情有些烦闷,吞吞吐吐着将青药说给他的话转述了。
霍宁今日心情颇有些怪异,在弘安侯府里住着也觉得寄人篱下,吃的不好。原想来宫门接了堂弟,一起出去纵马聊聊,不料正好遇上太子宁兰霍起一行,他便将马牵上,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霍起对太子道:“你若真的喜欢她,应该将她身体放在第一位。”
贺兰玺不忿反驳:“那以后若是曼曼需要与年轻强壮的男子行房,我可以效劳!”
霍宁眉峰一挑,撸起袖子:“阿起,一起打他?”
霍起冷冷道:“年轻人喜欢做梦,天亮了,梦醒了,自然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宁和霍起的友谊(亲情?)不会因为小兔子决裂的。
第72章
霍宁听到贺兰玺要染指宁兰的话,十分烦躁。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熊,一点没有教养,提剑就想干,偏偏太子打不得。
贺兰玺道:“你就是偏心我舅舅!他还没急,你气什么!”
霍起不急是因为他不会给贺兰玺染指的机会,霍宁生气大概是因为他对堂弟太好了,所以为他的事情不痛快。将马缰递给侍从,霍宁沉着脸与霍起、贺兰玺并肩向前。
宁兰尚不知自己雪夜跳舞落入了两个男人眼里,她还盘算着过年给霍起惊喜呢。霍起替她将保暖的披风帽子戴上,将她护在身旁问了课业是否理解,教习女官是否喜欢。她抬头看着男人乖乖答着,额上的发珠扑簌簌垂着,随着她走动一颤一颤,看起来乖巧灵动极了。
只是不论别人怎么看,宁兰专心回答着男人的问话,连一眼也没分给别人。
偏偏马声嘶鸣,路上的冰渣被马蹄溅起,西风呼啸处,浩浩荡荡的众人簇拥着一个月白锦衣男子而来。男人远远便看到了从别院逃走、又在围场跳舞勾引男人的小姑娘,心下一哼,路过他们时,特意勒停了马,寒气扑面侵袭。
宁兰一转脚步,挪到霍起身后,男人高大,她只从他后颈衣服外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向上抬着,警惕地瞪着马上的人。
贺兰筹心下不满,这么怕他做什么?他还能当着霍起剥了衣服吃了她?上次还没得手,别院就折损了大半守卫,连花木堂都被人砸个稀巴烂,海棠树也给砍了……
他从想要这个小姑娘开始,就想给她脑袋上亲手簪一朵海棠,在海棠树下亲她,甚至解了衣衫抱她。这种娇艳又娇气的植物最适合她,偏偏亲手种了十二年的树,霍起带侍卫走了一趟,现在全成秃头年轮了。
打架就打架,砍他的海棠树干什么?!霍起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可惜贺兰筹想在海棠树下做的那种事,男人们心里都清楚,却不好当着众人面挑明。贺兰筹不能说什么,心里有气,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向几人问好,目光掠过霍宁脸上。因为气度不凡,脸容俊美,他目光又折回来看了一眼。
什么状况?
曼曼似乎并没有分心,贺兰筹心下稍定,握着马缰,对霍起阴阳怪气道:“听闻世子与凉州王去弘安侯府求亲,应该不久就能听到世子的好消息了吧?”
这是听说他在弘安侯府吃瘪,要看他笑话。
没想到霍起淡定道:“嗯。”
贺兰筹:“……”
对方越是这么气定神闲,他越觉得自己心火难灭,好像妄念被对方衬地十分愚蠢一般,他想撕破霍起这个虚伪老男人淡定的面具。
贺兰筹道:“那真是恭喜世子了,弘安侯若首肯,大婚可就快了,不知世子预计定在什么时候?”
霍起看着他,平静道:“婚礼,应该还是你快一点。毕竟不管元家二小姐愿不愿意,你已经让他父亲愿意了,这点我是比不上。”
元馥属意他哥哥,并不想嫁给六皇子。霍起戳人痛处,贺兰筹恨恨得盯着他。
元馥是曼曼闺中好友,曼曼上次帮元馥牵线见贺兰翎,却被自己使手腕截了去。关键时刻,凉州安插在皇宫的太监报信,诱使皇帝招六皇子入宫,柔媚入骨的小东西又被霍起救走,虽被欺负却没得手,这事是同时梗在两个男人心头的一根刺。
他不知道霍起当时没有正面和自己对战大开杀戒,是对贺兰皇室尚余情面,还是不想闹得太大传出去影响曼曼名誉。但他亦不想被这个男人比下去。
贺兰筹点着小兔子的名,道:“我这一趟进宫,会向父皇禀明,请他成全元家二小姐与四哥。我贺兰筹和有些人不同,若得不到心爱的女子,我今生不会成亲。”
哥哥贺兰玺闻言,老脸一红。
宁兰被点了名,乖乖道:“噢,好。替馥儿谢谢你。六殿下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六皇子左等右等了半天,没下文了,就只等到这么一句。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等着宁兰,小兔子站在霍起身后,疑惑地看着他。
贺兰玺沉着脸道:“无妨,我付出了的,都会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霍起回道:“哦。”
贺兰玺要被这两个人气死了!
他道:“于阗国的军队不日就要进犯西凉边境,你们有功夫,还是早点回属国去准备!不要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有心成亲无力大婚!”
霍宁道:“好呀,谢谢殿下提醒。你快走吧,不是要去找皇帝吗?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吧?”
宁兰道:“殿下千万别反悔呀!那不是男人所为!”
贺兰玺气得握紧马缰,心里暗恨,我迟早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所为!
尤其是他的曼曼!只要霍起前脚去西凉打仗,他后脚就将小家伙捉过来,囚禁起来日日占有,让她肚子里揣上自己的崽,看霍起怎么办!
当然,他得先将花木堂修好。
*
弘安侯僵持了好些天,最终居然勉强应下来这门婚事,众人都有些惊讶。
霍宁在一旁作为男方家人,看到弘安侯终于收下凉州送来的呆雁,心里也有些古怪。
那日从河边回到住处的路上,一贯自负的堂弟突然问他:“兄长有中意想要娶为妻子的女子吗?”
霍宁正心乱,闻言立刻反驳:“我不喜欢女人。”
霍起轻咳一声:“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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