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想说什么?”
沈老夫人也偏头看向沈湘珮,因为笑,眼尾显出细纹。孙儿变得这般有出息,她心情极好,“二娘是也想听阿璋这一月的事吗?”
沈湘珮搁下玉著,正色敛容,“二兄,一个多月过去了,郑姨娘的病应该也已经好了。今晚既然是家宴,姨娘作为二兄的生母,也该在场才对。若是姨娘知晓二兄如今取得这般成就,想必会十分高兴。”她实在看不惯,二兄将生母关在院中,自己却没心没肺,一点都不孝,毫不在意。
沈凤璋脸上残留的浅笑似见到太阳的露珠一般,消失得不留半点痕迹。
沈老夫人盯着沈湘珮的眼神亦褪去祥和,多了几分严厉。她实在未曾料到,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日子里,做事向来妥帖的二娘会突然提起郑氏。
二房的沈二夫人和沈湘瑶脸上挂着相似的笑,默不作声,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方才沉默半晌,认真吃饭的虞氏此刻却放下玉著,朝沈凤璋和沈老夫人恬淡一笑,“阿家,郑娘子往日里颇为疼爱二娘。二娘的性子阿家清楚,她向来重情念旧。今夜大家聚在一块儿,热热闹闹,二娘想到孤零零待在院中的郑娘子,难免忍不住出言。”
沈湘珮不料自己的话会引得沈老夫人脸色大变,但阿娘替她找借口解释后,她心里突如其来的紧张忐忑慢慢缓和了一些。
“二兄,我正是此意。姨娘独身一人,未免太过可怜。”她微抬下巴,带着几分清高,朝沈凤璋说道。
哪怕不在建康城,沈凤璋也能从刘温昌口中得知沈家人境况。她瞥了眼还在和她争执郑氏之事的沈湘珮,眼尾眸光轻轻扫过一旁看好戏的沈湘瑶,如同墨丸一般的眼里现出似笑非笑之色。
“二娘,与其有空关心郑娘子,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二兄,你什么意思?!”沈湘珮柳眉紧皱,怒不可遏。二兄居然因为她提起郑姨娘,就威胁她?!
沈凤璋微微抬手,守在一旁的侍从立刻替她斟上酒。沈凤璋轻晃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盏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她抬眸,漆黑的眸光似刀锋,殷红的唇亦显出锐利的弧度,“二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有空操心各种琐事,不如——”沈凤璋微微一顿,放柔了嗓音,“操心操心你的婚事。”
别等原定的夫君被人撬走,才知道着急后悔。
被沈凤璋这一月历练出来的凛冽气息锁定,清高自傲的沈湘珮一瞬间竟然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她眼角微微抽动,嘴唇轻颤了两下,后背不知不觉淌出冷汗,那清冷高傲额模样再也坚持不住!他潜意识往后一靠,似是想要借此避开沈凤璋的逼视,没想到却差点从凳子上摔倒在地。
稳住身子,沈湘珮小脸微微煞白。
二兄,二兄怎么变得如此……她咬着牙,不肯说出最后两个字,仿佛这样她就没有比二兄差。
还有婚事,她的婚事何须二兄来操心!
接下来的家宴,沈湘珮根本没有尝出什么味道。她恍恍惚惚,连吃了什么都不清楚。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在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沈湘珮才终于回过神来。
“松霜!”沈湘珮声音里显出紧张不安。
正在替沈湘珮收拾衣裳的松霜急忙过来,“娘子怎么了?”
沈湘珮站起身,对着铜镜左右照了几下,柳眉紧皱,猛地转头看向松霜,“我是不是胖了?”
她平时都没发现,这会儿想起晚上看到的二兄,才突然察觉到她看上去竟然比二兄都要壮硕一些!这怎么能行?!莫非二兄让她操心婚事,也是看出她发胖了?!
松霜管着沈湘珮所有的衣服,当然知晓娘子并没有发胖。她腰身一如既往纤细,唯有胸口和臀尺寸放大了一些。她阿娘说了,女子到娘子这个年纪,胸口都会鼓胀起来,看上去像是胖了些,实际没有。
然而哪怕松霜这样说,沈湘珮也不信。时下世人都更加欣赏清雅瘦削,有着出尘气质的美人。她能成为建康双姝,既是因她的才情,也是因为她清冷高雅的外貌气质。
可是,哪怕脸蛋再清冷高雅,一旦身材壮硕,还怎么能出尘高雅起来!
沈湘珮望着镜中胸口鼓鼓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意志坚定吩咐道:“吩咐下去,今后每餐膳食减少一半,另外每晚的燕窝粥也都取消。”
还有半个多月就是她的生辰宴,届时王十二郎也会来。她要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准备!
……
和沈湘珮不同,沈隽没有被家宴影响到。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是家宴前,回府时,他和沈凤璋撞上那一幕。
沈凤璋的冷淡,对他的无视,像是烧红的烙铁一般在他心上按下深深的痕迹。让他一想到,就隐隐灼痛。
沈隽万万想不到,沈凤璋曾经羞辱了自己那么多回,哪怕是最刻薄无情的语言都未曾起作用。这次,她无心的举动,却让他尊严受挫。
这种不快的,难言的情绪一直蔓延到傍晚他从玉堂署出来。
金乌西坠,赤色的火烧云夹杂着绚烂的紫色,遮掩住西天。
沈隽虽然只被安了虚职,但凭借自身能力,他还是找了个在玉堂署和其他人一起修书的差事。他甚至争取到了单独修一部诗集的任务。
他原先的计划便是先修书,成功且取得成绩后,再一步步往上爬。
“阿隽!”张四郎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在沈隽跟前站定。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脸上,照射出半边阴影,晦暗不明。
沈隽轻声问询,“怎么了?你看上去心情不佳的模样?”
张四郎抬眸看了眼沈隽,长叹一声,欲言又止,眉眼间满是同情可惜之色。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怒声道:“阿隽,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隽回想起张四郎方才的眼神,猜到,“莫非和我有关?”
张四郎脸上怒意更盛,一双眼睛都被怒火烧红,脸颊上的肉更是因为愤怒而不断抽搐。他看着沈隽,声音又怒又沉重,“阿隽,你的驸马没有了!”
不等沈隽追问,他气急败坏地接下去说道:“阿隽,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都是你一心疼爱照料的幼弟沈凤璋做的好事!”
“我兄长在御前做侍卫,我听兄长说,当今至尊本来都想给你和临汝公主赐婚了!如果赐了婚,你和临汝公主成亲,按你俩的性子,将来定是和和美美的一对。都是沈凤璋那个品德败坏的家伙!她在当今至尊面前大肆说你的坏话。
若非如此,阿隽你怎么会丢失一个驸马呢?”
沈隽脸上显出讶色,眼中情绪却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仿佛根本不曾将娶公主做驸马一事放在心上。
事实上,沈凤璋这番行为,又一次误打误撞帮了他!
他淡笑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张四郎从沈隽脸上收回目光,叹了声,“唉,阿隽,你品性高洁,不为物喜不为己悲,我自愧不如。”换了他,就算不想做驸马,到手的鸭子被人放跑,肯定也要勃然大怒。
他冷笑一声,回答沈隽方才的问题,“沈凤璋就是个卑鄙小人!”他转向沈隽,怒声道:“阿隽,你知道沈凤璋为何要阻止你娶公主吗?”不等沈隽回答,他自顾自接下去说道:“因为沈凤璋嫉妒,心肠坏!阿隽,你知晓吗?沈凤璋在当今至尊面前亲口承认她有一个心上人,而且对这个心上人求而不得。她自己没本事娶到心上人,就来拦着不让阿隽你娶公主,真是无耻之徒!”
听到张四郎的话,沈隽没有露出震怒之色,相反,他轻轻叹了口气,朝张四郎温和一笑,劝他不要这般生气。实际上,听到张四郎所言,沈凤璋的行为,他不仅没生气,反而有种奇异的满足。
原来,沈凤璋没有不喜欢他。
沈隽眉眼都舒展了,苍灰色的眼眸澄澈如洗,少有的不见半分阴霾。
她口中求而不得的心上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破坏自己的婚事想必是出于嫉妒,不愿让他成婚。
万万没想到,沈凤璋装模作样的本领越发高强了,竟然让他也差点误会。
沈隽浅笑着,心情极佳,从昨夜到今日,那种压在他心头的焦灼烦躁轻而易举被人搬开。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沈凤璋被提拔为廷尉。
得知这个消息时,沈隽一下子捏碎了握在手中的茶盏,眉眼间浮上郁色。
她入仕才多久,竟然这么快就升到了廷尉的位置,然而他呢,却还在奉朝请的位子上打转!
沈凤璋升为廷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方内史。
当沈凤璋趁着暮色,带人冲入方内史府中时,方内史气到手指发抖,声音颤抖,“你,你这是公报私仇!”
第42章 公报私仇【第一更】
远处高高低低的房屋在夜色中化为狰狞的黑影。
暮色苍茫,高高举起、熊熊燃烧的火把却将方家照得亮如白昼, 也将骑在马上的玄衣郎君那张俊秀的脸庞映上一层火光。
下仆来禀时, 方内史正在用膳。他抓起一旁的黑纱笼冠, 一边往头上戴, 一边匆匆忙忙往外跑。
跨出大门, 耀眼的火光刺得方内史一时睁不开眼。待睁开眼能看清门外的情况时, 他扶着黑纱笼冠的手一僵。
方内史眼角抽搐了一下, 怒意和隐约的不安从心底慢慢腾起。
火光之中,一身玄衣的少年郎君高坐在马上,神情冷冽,两朵橘色火焰在眼眸中跳跃,冷酷中显出几分妖异。披坚执锐的卫兵们站在她身后, 身上的玄色铁甲映出深沉的暗光, 带来无边的威严与肃穆。
方内史抖了抖嘴角,怒气上涌, 大声喊道:“沈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头大马上, 玄衣郎君回头,眼眸里满是冷色。
“本官前来捉拿贪官!”
“荒唐!”方内史脸皮紧绷, 眼里怒火中烧,“沈大人, 就算身为廷尉,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抓人?!”
沈凤璋唇角一翘, 在橘色火光映衬下,笑容里显出几分诡谲,“你想要证据?”她往上一抬,露出被宽大的衣袖遮掩住的手。
在火光下如玉石一般莹润的手中抓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本账本够不够?!”
被沈凤璋的眼盯着,方内史只觉面上的肉如被刀锋剜过,生疼生疼。他死死盯着那本高高举起的册子,小腿微微哆嗦,“沈大人!”咽了口唾沫,他厉声大喊,“这本册子真假难辨,你难道凭它就想定我的罪?!”
“方内史。”沈凤璋看着方内史,微微提声,“本官既然敢来抓人,自然还掌握了你受贿的赃物。”
方内史颤抖的腿恢复正常,他冷睨沈凤璋,恢复气定神闲,斩钉截铁,“不可能!”他收到的所有财物都被他好好藏在府中,怎么可能落入沈凤璋手中。
“有何不可能!”沈凤璋抬起右手,做了个招手的动作,身后卫兵们立刻鱼贯而入冲进方府中。“搜!找到大量金银财宝者,重重有赏!”
“等等!”门边的侍从想要拦住卫兵,却被挤到一旁。
差点也被推翻在地的方内史眼眶眦裂,怒目圆睁,“沈大人!你这是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沈凤璋轻笑一声,拉了下缰绳,带着骏马往前几步,走到方内史跟前。她坐在马上,微微俯身,抬起双手,精准地抓住方内史头上的黑纱笼冠。
沈凤璋缓缓扶正方内史头上歪歪斜斜的黑纱笼冠。火光跃动之中,她周身的冷凝狠戾被脸上嚣张跋扈的笑瞬间冲淡。
纯黑的眼眸紧盯着方内史,沈凤璋语气淡淡,出口的内容却格外猖狂,“你说对了。我——就是公报私仇。”
方内史情不自禁倒退两步,差点被台阶绊倒,他望着沈凤璋,脸上满是惊骇,完全想不到沈凤璋会嚣张到这般地步!
他捏紧拳头,胸口闷得像是塞了石头。
张了几下嘴,方内史吐出一口浊气,怒声道“沈大人,今日一切,天一亮,本官都会向当今至尊如实禀报!”他不信沈凤璋能找到他藏得那么隐秘的密室。找不到赃物,他倒要看看沈凤璋如何收场!
方内史等着看沈凤璋笑话。果然,没一会儿,卫兵们便纷纷来禀报没有找到可疑财物。
“没有找到?”坐在马上的沈凤璋眼神一扫前院,执起马鞭冲前院中的花坛一指,“把那个花坛给我翻开来!”
方内史脚下不稳,差点腿软倒下去。他靠着心口那口气,硬生生撑着自己,怒不可遏,“岂有此理!找不到赃物就想破坏我府中!沈凤璋,你不要欺人太甚!”
沈凤璋根本不搭理狗急跳墙,口不择言的方内史,她冷眸,冲着卫兵们扬声命令道:“给我拆!”
“住手!”
“沈凤璋!本官一定要向当今至尊弹劾你!”
方内史怒火攻心,气急败坏,然而无论他是威胁还是好言相劝,甚至表示只要沈凤璋离去,他可以既往不咎,都无法阻止卫兵们将花坛推翻,挖开。
眼见无法阻止,方内史终于不再虚张声势,他不经意抬手擦掉眉梢上的汗珠,冲着身后的心腹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搬救兵。
正在热火朝天拆花坛的卫兵们动作突然一顿。领头的卫兵队长立刻来报:“大人,发现一条密道!”
沈凤璋长眉一扬,掷地有声吐出三个字,“继续挖!”
她说完,转头看向方内史,似笑非笑,“方内史,好端端地在家里修个密室做什么?”
方内史额头上的汗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他按耐住抬起袖子擦汗的冲动,试图向沈凤璋辩解。谁料沈凤璋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懒得理会方内史的理由。她不听方内史开口,便又转回头去。
挖掘密室的卫兵们越挖越深,眼看就要开挖到他真正的秘密,方内史心口发颤,终于忍不住抬袖擦汗。
还好还好,他已经派人去请上峰了。
就在这个时候,被他给予厚望的心腹被两名卫兵挟制着,拖到院中。
“砰!”两名卫兵将鼻青脸肿的侍从扔到地上,起身禀报,“启禀大人!属下在后门抓到一名想要溜出去的随从。”
沈凤璋挥手示意卫兵们讲人带下去,她转头看向脸色惨白,再也绷不住的方内史,神情冷冽,“忘记通知方内史了,整座方府都已被我命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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