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渊穆大大方方把话说出来,反倒让当今至尊不觉得有什么。他只觉儿子与自己十分亲近,连这种心里话也与自己讲。
心情极好的当今至尊笑眯眯,“我最初也没想这么做。实在是沈凤璋手腕高超,计谋惊人,不用她,我实在觉得是暴殄天物、浪费人才。”当今至尊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半晌,他才叹了口气。
“只可惜,阿璋从一开始就选了最难的一条路。”沈凤璋如今在京中名声如何,他一清二楚。沈凤璋为何会有这样的名声,他不仅清楚,更是亲自参与其中。
当今至尊乃是心软念旧之人,更何况,沈凤璋不仅是故人之后,更办事能力强,忠心耿耿,深得他心。想到如今他在,沈凤璋尚且能受重用,一旦他走了,沈凤璋注定不得善终,他心里就始终不舒坦。
犹豫半晌,当今至尊看向一旁的赵渊穆。
阿容儿向来孝顺。
想了想,当今至尊声音低沉迟缓,朝着赵渊穆缓缓开口,“阿容儿,将来饶沈凤璋一命吧。”只要活下去,离开建康,他相信凭沈凤璋的本事,不论在哪儿都能活得风生水起。
赵渊穆口中内侧的软肉被他狠狠咬紧,疼痛让他克制。他微笑着朝当今至尊点点头,一幅极为听话懂事的模样。
然而这幅佯装出来的听话乖巧,在当今至尊喝下晚膳里那道汤时,终于被彻底撕裂,露出里边的真面目。
“这汤?!”当今至尊小半盏汤尚未喝完,便觉得胸口忽然发蒙,一时之间,更是痛得让人说不出话来,犹如刀绞斧凿。
端在手中的那半盏汤,从当今至尊手中滑落,在地上摔成碎片,四分五裂的瓷器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好的兆头。
然而当今至尊此刻已经痛到没有心思思考这些。他一手狠狠抓着桌布,一手抵在胸口,紧咬着痛,还不忘提醒赵渊穆。
“阿容儿,把那汤放下!汤里有毒!”
“汤,是这碗汤吗?”
赵渊穆却没有当今至尊那般紧张慌乱,他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端起汤喝了一口。
当今至尊心里猛地一跳,“阿容儿!”
赵渊穆又将碗端到唇边抿了两口,慢条斯理。
赵渊穆喝完汤,当今至尊却没看到他他心痛。当今至尊陡然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阿容儿!很好!”当今至尊抬手,颤抖着想要指点赵渊穆,却抬到一半便无力垂落,“来人!”
无人应答。
“父皇,我既然做了,当然已经准备好万全之策。”赵渊穆笑着,脸上神情显出几分狰狞和冷厉。
当今至尊已经分不清他此刻的心痛,是因为身体还是因为被最疼爱的儿子背叛,他撑着桌子,望着赵渊穆,一字一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渊穆大笑起来,“父皇,这都要怪您啊。您对儿子如此不公,对阿娘如此不公,我与阿娘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当今至尊眼前陡然一黑,差点站不住脚,抬起头来后,他哑着嗓子,“婉茹,婉茹也知道?”他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傻,阿容儿这么做,婉茹怎么会不知道呢?然而,他还是想听赵渊穆亲口承认。
“陛下,您问阿容儿,不如亲自问我。”
一道柔媚的女声忽然响起。
第102章 兵临城下
往日里满是宫仆, 烛火通明的寝殿,如今却只站着几个低垂下头, 仿若哑巴瞎子一般的宫仆,寝殿里的烛火也被灭了一半。少了光明,宏大的宫殿瞬间显出几分阴森。
当今至尊躺在龙床上,口不能言, 手不能动,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对眼珠子。他凝视着坐在自己床头的女人,眼中有愤怒,有不敢置信,更有伤心。
哪怕嘴巴僵硬,他还是竭力想要张嘴,问问这个女人,他对她还有他们的儿子不好吗?为何要这样做?!
“啊。啊。啊。”可惜尽管勉强发声, 说出口的话语却全都变成破碎的啊。
殷婉茹浓艳若牡丹的脸庞上带着微微笑意,她毫不介意地亲手拿帕子擦了擦当今至尊口边流出来的涎水。
“陛下是想问我, 为何要这么样做?”相伴多年的默契,让她轻而易举就猜出当今至尊想要说什么。
“啊!”当今至尊眼眸亮到惊人,一错不错紧盯着殷婉茹。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他一定要知道个答案!
殷婉茹微笑着, 替当今至尊理了理脸侧凌乱的发,没有正面回答当今至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陛下觉得自己对我和阿容儿很好吗?”
“啊!”
看着当今至尊坚定的眼眸, 殷婉茹大笑起来,她摇头,“陛下,您总是这样。”
女人保养得当,柔嫩细腻的手掌温柔地抚上男人苍老瘦削的脸庞,丝毫不见任何嫌弃。一声幽婉的叹息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回荡。
“陛下,您觉得自己对我很好,可是当初您答应要封我做皇后,却在谢皇后死后,出于愧疚,迟迟不肯下旨。”
当今至尊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难道就因为一个皇后之位,她便能不顾多年情谊,对自己下手?!
“当然不是。”殷婉茹摇摇头,她眉眼含笑,继续说道:“谢皇后的孩子出现之后,您又出于愧疚,不肯让我斩草除根,始终护着那个孩子。哪怕那个孩子如今已经成长到足够对阿容儿产生威胁,您也不肯考虑接下来的情况。”
无视当今至尊竭力想要解释的眼神与动作,殷婉茹接着往下说,“我可以不要皇后之位,可是阿容儿必须坐上那个位置。”
她看着当今至尊失望的眼眸,微微笑了笑,俯身趴在当今至尊胸膛上,仿若拥抱一般的姿态,柔声开口,“雍郎,你总是那么心软念旧。当年谢皇后用一把火,让她和她的孩子,永远留在你心里。我呀,做不到这样,只好换种方式。”
“雍郎,你总说,我和阿容儿才是你最爱的女人和孩子。那如今,让阿容儿接手你的位置,我则永远陪在你身边,难道不好吗?”殷贵妃仰头,趴在当今至尊胸膛上,看向他,那张往日素来美艳妖娆的脸庞,竟然显出几分少女般天真的神情。
当今至尊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见到了年少时的殷婉茹。他心里猛然一痛,竟不知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错。
只是他眼眸中灼热的怒意逐渐减弱,如高涨的火焰最终化为灰烬。当今至尊望着头顶上帐上的花纹,感受胸膛上微微的分量,终究还是选择闭上了眼睛。
……
这一场宫变进行得无声无息,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晚的雪,似乎所有一切污秽都已遮掩,只留下表面上的真相。
“陛下龙体不适,暂由襄阳王殿下代为监国!”
朝堂之上,久等不到当今至尊出现的众人们,听到内侍走出来宣布的旨意,纷纷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在这么多人中,沈凤璋并非唯一一个面色陡然转冷的。
方才陛下久久不曾出现,沈凤璋心里就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这会儿听到内侍的话,她瞬间明白陛下出事了!
她抬眸,凝望着站在台阶上,神情里满是高傲与得意,意气风发的赵渊穆。
不用再查了。先前导致当今至尊大病一场的幕后之人,就是赵渊穆!
虽然还未坐到龙椅之上,但独自站在龙椅前边,俯视底下文武百官,已经让赵渊穆心中生出无限豪情。他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做皇帝是一件如此快乐的事。
“诸位,还有何疑义吗?!”听到下面人始终不绝,如蚊虫声一般的零碎声响,赵渊穆双眉微蹙,脸上浮现不快。
寒门领袖人物之一的庾思忠朝身后一人瞥了一眼。对方接到庾思忠的眼神,轻轻颔首,朝前一步,向赵渊穆开口道:“殿下,臣请求见陛下。”
“父皇龙体不适,无法见人!”赵渊穆眉头紧锁,声音里满是冷怒。
“殿下,敢问陛下所患病状如何,昨日陛下还身体健壮,怎么一夜之间变严重到无法起身上朝的地步。”接受到沈凤璋的眼神示意,一名御史中丞也往前一跨,加入到质问队伍中来。
“本王说严重,便是严重!至于到底是何症,此乃机密,你无权知晓。”
“那微臣是否有资格知晓?!”和老神在在,不肯亲自出面的庾思忠等老人精不同,沈凤璋见状,亲自开口,眉眼俱厉!
沈凤璋在朝中地位不低。尽管那些围到她身边,想要讨好她的官吏质量都不怎么高,但好在人多。她一出声,顿时大半个大殿都响起了零零碎碎的问责之声。
“肃静!”
赵渊穆预想过宣布监国,他会遇到困难,但他没想过提出质疑的竟然有这么多人。他望着底下那些人,看到他们偶尔瞥向前方庾思忠以及沈凤璋等人的目光,心里明了的同时,对这几人越发厌恶。
“肃静!”
赵渊穆板着一张脸,“父皇龙体欠安,这段时间由我来监国!现在,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喧闹不安的众人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寂静。赵渊穆眼睛扫过底下这些人,唇边逐渐泛起满意的笑意。他将目光从庾思忠还有沈凤璋等人脸上滑过,心里冷冷一笑。
哼,这几个家伙,等过了这段时间,他绝对要让这几个家伙好看!
……
茶娘如往常一样,在沈凤璋下朝后快要回府的时间,守在院子里等着沈凤璋。
瞥见苍茫天地,渺渺无边的雪色中出现的一抹纯黑身影,她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快步走上前去。
“郎主,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看清沈凤璋的脸色后,茶娘吞下后半句话,小心翼翼,略带担忧地看着沈凤璋。
“郎主,怎么了?”
沈凤璋缓缓摇头。她跨进屋子,由着茶娘替她解下黑貂裘,随后吩咐道:“去喊刘温昌过来。”
刘温昌过来时,已经知晓沈凤璋要说什么事了。当今至尊龙体欠安,由襄阳王监国一事,传得非常快。赵渊穆本人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老皇帝病得不行了,现在是由他当家做主。
“郎主。”
沈凤璋抬起低垂的头颅,深吸一口气,森黑的眼眸如同两口望不到底的深井,“去查一查,昨晚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类似的场景同一时间出现在建康许多官宦人家之中。
赵渊穆虽然不介意外人知道当今至尊病重,但显然他并没有厚颜无耻,目中无人到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给亲生父亲下毒。尽管大部分人都已猜到,当今至尊突然病重,与赵渊穆脱不了干系。
皇宫中的宫人、侍从甚至护卫,都被清洗了一番。沈凤璋费了好大力气,才查出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着手下人的禀报,沈凤璋双眉紧蹙。她闭上眼,一手撑着额角,手肘支撑在桌上,暗暗思索如今该怎么办。
赵渊穆糊涂了那么久,这回终于聪明了一回。他把皇宫封锁得十分严实,彻底隔绝其他人和当今至尊见面的机会。
想要重新见到当今至尊,诊断他的病情,让他重新出来治国,只能先解决赵渊穆。
然而,想要解决赵渊穆,必须出师有名。
讨伐赵渊穆意图弑父的旗帜一竖起来,要考虑的事情将会更多。
沈凤璋屈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呼出一口气。赵渊穆既然不敢直接让当今至尊驾崩,就意味着他自己其实也不敢操之过急,大动干戈,做得太狠。既然如此,当今至尊这段时间起码性命无忧,同时,他也不敢立刻对她下手。
她还有时间谋划出个万全之策。
不仅是沈凤璋打算按兵不动,其余许多人权衡利弊之后,都打算暂时静观其变。
一时间,整个建康就如同一锅浮着一层滚油的热水。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底下却暗流涌动。
人人都在等,等着有人打破如今这个僵持的局面。
然而,当真正打破这场僵局的事件出现之时,所有人却都宁愿它没有发生!
北边的索虏人大破驻北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短短三天功夫,索虏大军已然逼近建康,离建康竟然只隔了一条江!
第103章 去留
当今至尊病重这个消息往外传开后,瞬间人心惶惶。驻北军部队里也受到影响, 尤其是在驻北军高层中, 有人与赵渊穆曾经结仇的情况下。
北边派出来的探子查到这个消息, 当即禀报回国。北边索虏人如今的天子姓宇文, 名焘, 和南边的皇帝赵雍不同, 宇文焘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一收到南边朝廷生乱的消息,他当即点兵, 亲自率军奔赴战场。
刚刚过完年,一年中最冷的时间还未过去。南人不比北人, 不擅冰雪天作战, 加上驻北军上下沆瀣一气, 贪腐严重,无论是粮食还是棉衣甚至是武器, 都偷工减料, 不堪实用。北人惊愕地发现, 比起几年前, 这回的驻北军竟然更弱了!
他们没费多少力气, 就在第一场战役中大获全胜。宇文焘带着北人在淮水边整顿休息,就在他打算带兵乘胜追击,再打第二场战役时,居然直接收到了驻北军中高层送过来的信笺。
驻北军中的老将朱元宾朱将军竟然直接带着部下投敌叛国了!
这个消息一传回去,举国哗然!人人不敢置信, 然而直接送到宇文焘手上,已经被索虏人占领的沧州城又让他们不得不信!
朱元宾叛国的消息对其余人打击非常大,多数人潜意识中对宇文焘以及索虏人生出畏惧,在对上宇文焘的军队时,士气低落者有,不战而败者有,乃至不战而降者亦有!
甚至连宇文焘本人都未曾料到,这回进攻竟然能如此顺利!
宇文焘带着他的部下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往往早上还在攻占这一座城池,下午便已翻过群山来到另一座城池前。送往建康的战报甚至都赶不上宇文焘前进的速度。
……
建康,皇宫,议事堂中。
短短三日功夫,赵渊穆已经消瘦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他焦急地在堂中走来走去,望着被他召集过来的文武百官,忍不住又一次开口询问道:“诸位,眼下国难在即,诸位如果有何度过难关的法子,务必不要隐瞒,还请直言不讳!”
堂上众人,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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