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笑着露出那对小梨涡,得意得挽住阿奶的手。
…
秀芳的婚事已经迈入倒计时,她如今被关在家中绣她婚后要盖的百子千孙被,故而她既不用上学堂也不用再来与李氏学规矩。
而秀雅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王佳氏也许了她在家陪伴姐姐。不用见到这两姊妹,珍珍日常的生活便变得平静祥和了许多。
生活惬意闲适,珍珍就有更多的时间关心她家先前买的那二十亩地了。
这二十亩地一半是地一半是沼泽,买来时她问过那中人,国公府买下地后原有的田稍作休整后依然种粮食,而沼泽则把淤泥挖清后重新引入河水养鱼,稍浅的沼泽则在夏日种了荷花。
珍珍一听就觉得这办法甚好,于是鹦鹉学舌说给了李氏,精明如李氏很快就拟了个章程吩咐了额森去雇长工干活。
唯一的缺点是吴雅氏如今手头虽宽裕不少,但长工在地里干活还是要自家人去监督。威武等人还领着差事,这件事就落在了额森身上,从春到夏老爷子都赶着车隔两日就来回城郊一次,入秋丰收时人都黑了一圈。
珍珍来往在学堂和家中,吃着家里自产的粮食,呼吸着还没有被雾霾污染的空气,欣赏着北京城的第一场小雪,等着今年新添进项后加做的新衣,再想着姐姐在宫中已站稳脚跟。她只觉日子安逸,未来可期,常常怀着恬静幸福的笑容窝在阿奶的屋子里练字读书。
可第一场小雪来临后,北京城未能有积雪,什刹海未能结冰,吴雅氏的前程却蒙上了冷霜。
这天珍珍下学刚进家门就发现傅达礼的夫人那拉氏也在,这位和气的大嫂不复往日的端庄,坐在李氏的正屋里泪流满面。
“阿奶……”
李氏也是一脸疲惫,点了在旁抹眼泪的塞和里氏说:“你带孩子们先下去吧,别去外面说话,这些日子都待在家中为宜。”
珍珍嗅出这是家中有大事发生,她看似乖巧地跟着塞和里氏回自己屋子,可等塞和里氏去了厨房,她便偷偷又跑到了正屋窗下。
李氏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窗户内传出:“傅达礼现在何处?”
那拉氏抽噎着说:“他在家收拾行李,我说我要带着孩子同他一起去奉天,他不让我去,说他这明着是贬谪其实就是流放,流放之人哪里能带家眷的。可是奉天何等苦寒的地方,他一个人要在那怎么过活?”
流放!
这两个字让珍珍惊出一身冷汗。
大堂兄不是之前还在高升吗?怎么会突然之间流放?
贪污?受贿?打败仗?
所有能触犯天颜的罪责都在珍珍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又被一一否定。
李氏又问:“有说为了何事吗?”
那拉氏抽泣了两声后说:“爷没和我说清,只说是给皇上日讲时讲到论语犯了不该犯的错。”
“日讲……”李氏回味着这两字。
“我寻思我家爷对论语那是倒着来都不会有错的,怎么可能在日讲时讲错呢?”
李氏重重“唉”了一声,“半本论语治天下,哪里是论语错了,大概是论语的道理用错了。”
接下来的话,李氏和那拉氏越说越轻,珍珍听不见便垫着脚企图扒开一点点窗缝。
“咔哒”一声,倒被李氏抓了个正着。
“是二丫头吧?”
李氏高声点了她的名,珍珍揣着手一溜小跑窜进了李氏的屋子。她没有为自己刚刚的行为解释,只是红了眼眶扑在李氏膝头。
李氏抱起她后,对那拉氏说:“伴君如伴虎,在朝为官就是如此。”
那拉氏已经抹净了眼泪,尽量恢复了往日的端庄,只有还红的眼圈和略哑的声音流出她的伤心难过。
“我会再劝劝爷,孩子不跟着去,我跟着去照顾照顾他也好。天寒地冻,我舍不得。”
李氏本还想再劝,但见那拉氏的一往情深又收了口。
“你家中的事若顾不过来,还有我们。”李氏转又问,“萨穆哈家那里可通过气了?”
那拉氏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让爷去和他们说说,好歹求个情什么,却被爷拦下了。”
李氏追着问了几句,那拉氏也说不清傅达礼的想法,只说坚持不许萨穆哈去搅和,现下也只是关在家中自己收拾东西。
珍珍听着心惊,待那拉氏走后她拉着李氏问:“大堂兄到底犯了什么错啊?”
李氏摇摇头,“最怕的是没有明面上的错处,而是撞在了圣上的不痛快上。”
等等!不是说康熙是明君吗?
“万岁爷不是明君吗?”她把想说的话跟着说了出来。
李氏笑笑,“明君也有不痛快的时候,这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道理。”
珍珍突然打了个激灵,急急揪着李氏的衣袖问:“姐姐也在宫里,要是遇到万岁爷心情不好,姐姐是不是也会……”
李氏的眉宇间突然染上一片阴郁,“你姐姐她啊……罢了,最多落个因笨出宫,咱们家也养得起她。”
李氏说这话时神情十分复杂,后面的话又戛然而止。珍珍愣了愣,突然胆寒,接着又开始腹诽,内心将康熙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翌日清晨,额森去胡同里转了一圈,把傅达礼和萨穆哈两家昨晚的事打听了一遍。他们这才知道,昨日萨穆哈到家也是愁云密布,刚开口和王佳氏说了声傅达礼遭贬,王佳氏就哭天抢地活像他们一家子都要陪着去流放一样。
闹到萨穆哈头疼,他就躲去了傅达礼处与他喝酒,王佳氏听闻后又杀到傅达礼家,口口声声都是什么拖累、什么连坐。
牛!真牛!
珍珍给王佳氏鼓了鼓掌,她觉得王佳氏就是她当年吃外卖间隙当下饭菜的老娘舅节目主角,若是到了现代,粉个爱豆,一定能当撕逼小分队队长。
这日家学也分外安静,傅达礼的长子惟松遭遇打击木讷不语。散学时珍珍先安慰了他,然后说:“我有书一直没给大堂兄。”
惟松不疑,请了珍珍一起回府。
珍珍揣着小书包跟着惟松进了傅达礼家,她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有一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哪位?稍候。”
第20章
咦?珍珍听见陌生男声立即回道:“我,我等下再来,再来拜访。”
怕在外人面前失礼,她还特意加了一句。
屋内的傅达礼听出了是她,对客人道:“是我家中的一位堂妹,恰是蓁姑姑的小妹。”
那位客人似乎起了兴趣,道:“哦?那便请进来吧。”
说着,有人替珍珍打开了书房的隔扇,开门的青年男子穿着昏黄色的斗篷几与傅达礼晦暗的书房融为一体。
可他展颜一笑却是温暖:“倒是很像蓁姑姑,只是年纪小了许多。姑娘请进。”
珍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觉自己这样看陌生人不甚礼貌,于是抱紧了书匣快步走到书桌前。
她踮着脚将书匣轻轻放在傅达礼面前,认真说:“大哥哥,您之前借我的论语我来还您。”
傅达礼一怔,下意识说:“可我并没有借过你论语,我借你的难道不是诗经吗?”
谎言没拆穿,但珍珍却没有不好意思,而是改口说:“论语是儒家经典,读书人都爱读,我送大哥哥一本在出门路上念。”
傅达礼是真的疑惑了,他盯着珍珍看了半晌后,有些宠溺又无奈地笑问:“珍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那青年男子却哈哈笑起来,他摇着头感叹:“傅达礼啊傅达礼,你家的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他将珍珍的书匣往傅达礼再推了三寸,“薄技雕虫尔,虚名画饼如。儿时论语在,敢负此心初。以此赠兄台,我先告辞了。”
傅达礼要送他,男子却推拒了。
珍珍带着疑惑的表情看这男子快步离去,傅达礼替她解惑说:“那位是李煦兄弟,过去出入御前见过皇后和你姐姐。他母亲也是当今皇帝乳母,曹李两家有些姻亲,待秀芳成婚也算与我们有亲了。”
傅达礼说完回身再看那书匣,品着刚刚那阙诗终于明白过来,“珍珍你是特意来安慰我的吗?”
“大哥哥,古来英雄都有三起三落,又有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这次讲论语有错,碰上皇上不高兴才罚你,可这只是一次,来日呢?来日方长呢!”
傅达礼一直含着笑意听珍珍的小絮叨,他不急不缓地说:“我于而立之年回首看除了为皇上写了几篇锦绣文章,于国于家尚一事无成,如今见河工困境想出力一二,没想却独木难支。往日我珍惜翰林的名声,在朝中独来独往,说得好听一点是洁身自好,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太过天真。”
傅达礼一番突如其来的自我剖白越说越快,说到最后已是含着泪道:“我曾以为刚正不阿远离是非直抒己见也能有所作为,可如今才知道这想法多么浅薄。想做一点事,哪里像写文章那样一支笔即可。”
珍珍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过来,感情大堂兄是掺和了那个“河工”才被贬,什么论语都是那个狗皇帝的借口。
“大哥哥,您正值壮年,还有机会复起。如果现在是独木,那就再去找别的木头一起支上!再说您也不是孤立无援啊,刚刚那位公子不就是来劝您的?”
珍珍觉得傅达礼便是太迂,将清名看得太重。听刚才的意思他被贬的真正原因应该是他对河工提了什么意见但在朝中无人支持,恰好皇帝也不喜。
说白了,傅达礼没摸清形式说错了话还没人挺,没靠山的小臣子被当了冲头惨遭“降职”。
“大哥哥,若是那个河工很重要,于天下苍生有益,您就坚持做下去,再多找找路子,总能成的!”
“儿时论语在,敢负此心初。”他握了握拳说:“奉天路遥天冻,恰好是磨炼我心志之时,多谢了,小妹妹,这本论语我会带在路上细读。”
傅达礼这几句话说出后,珍珍的心总算安稳地放下,她这位堂兄总算没有再气馁,心志应比以前更坚韧。
不过珍珍还有一事:“大哥哥,刚刚那位公子念的诗是什么啊?”
傅达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珍珍,“这是陆游先生的诗,你赠我论语,我就回赠你剑南诗集吧。”
他再看看眼前这个素来聪慧的女孩,如今更是对她刮目相看。
“为何特意来找我说这些?”
珍珍当然是怕傅达礼被贬以后心灰意冷,吴雅氏跟着凉了一半。她委婉表达说:“大嫂子还有家里人还指望着您呢。”
傅达礼露出了然的笑意,面前的孩子虽然是垂髻之年,可心思细腻明晰不同于人。
可过来人的心比孩子多了一窍,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俊秀飘逸的两个大字。
“你的话我都记下了,这个是送与你的。”
傅达礼写的是“守拙”,珍珍灵犀一动抱着书本和字幅冲傅达礼眨眨眼。
…
傅达礼在两日后的清晨悄悄启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在出城前拐去了一处堂皇的府邸,那里有京城达官贵人府邸中最雅致的花园,亦有近年朝中高升最快的明珠。
珍珍不知道的是,历史在这里悄悄转了个弯,半年后傅达礼从奉天调往了南河总督府靳辅幕下,黄河的水患扰得他焦头烂额,但却是一番新事业。
那拉氏没有随傅达礼一起去奉天,只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生活颇是艰难,与族中商量后她暂带孩子回离南官府胡同不远的娘家,这样两个孩子还能照常至家学念书。
珍珍这才知道清朝旗人允许妇女在丈夫亡故或出事后携子女回娘家生活,不用在夫家守节,她总算对这个“封建社会”有了那么一点点好感。
南方战事日日有好消息北传,安王已经进军湖广,离吴三桂的老巢只有一步之遥。
珍珍在心中回味着康熙王朝的剧情,听着威武他们唠叨着大局将定,还在正月十五那日跟着家人看了一次元宵彩灯。
一家人商量后塞和里氏将五两银子连同一车的米面,五只鸭子三十枚鸭蛋送去了那拉氏娘家,剩余的去布庄买了布,全家人都穿上了新衣裳,博启还额外得了一顶虎头帽,高兴得他一整个新年都戴着那顶在珍珍看来颇是傻气的帽子满院子跑。
过完年秀芳同曹荃的婚礼已是近在眼前。到底是族里进关后头一次嫁女儿,结的又是一门顶好的亲家,吴雅氏族人毫不吝啬家家都出人出力。
塞和里氏这日带着珍珍剪喜字,珍珍自己是个十足的手残党,对心灵手巧的人就格外的佩服。她也不知这塞和里氏是怎么做到的,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红纸在剪刀口进出几下后展开就是个囍字。
塞和里氏随手剪好的囍字放到一边,在炕上玩的博启以为是好玩的拿起来就是一扯,吓得塞和里氏惊呼一声后打掉他的手。
“额娘,你打弟弟做什么呀。”珍珍搂着胖乎乎又委屈巴巴的博启直安慰。
塞和里氏瞪了她怀里一脸无辜的博启说:“不懂事的傻孩子,这囍字囍字是成双成对,撕了成了单只那要有不吉利的事的。”
塞和里氏嘴里叨念了两句“罪过罪过”,特意去厨房拿了浆糊来把被博启撕破了的地方又重新黏上。
珍珍在旁看的是一脑门子的黑线,这年头还有迷信这个的?
“额娘,我和你打赌不会有什么不吉利的!最多就是那天秀雅闹个脾气。”
塞和里氏随即敲了她一个板栗,“不许乌鸦嘴,不许瞎拿喜事赌!”
第21章
三日后雪尽、云开、日出,大晴亦大吉,今日乃是曹荃与秀芳的大喜之日。
南官府胡同一早就热闹了起来,吴雅家的三房萨穆哈家嫁女儿,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地登门庆贺。
萨穆哈在岁末年初正式升任户部侍郎,如今也是够资格上早朝议政的高级官僚,户部掌户籍财政乃是六部中油水颇丰实权颇重的衙门,如此一来萨穆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几能弥补傅达礼贬谪的阴霾。
今儿往来的宾客中就比过去吴雅氏办喜事时要多了几位贵人,这些穿着富贵、身配金玉的达官贵人自然是被迎到内堂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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