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好,我到时寻了送回你府上。”
曹荃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他快步离开要回到秀芳所在的院子。
走出几步后,他又回头说:“多谢了,公夫人。”
“应该的,小姑父。”
曹荃笑着点头应下,疾步回到了那个院子。
珍珍立在院外,不一会儿,秀芳啜泣的声音影影绰绰传来。
这时有一件披风盖在了珍珍的肩上,珍珍顺势窝在了来人的怀里。
“我以前以为,爱恨是很分明的东西,可如今却有些疑惑。”
阿灵阿替她系上披风的带子,吻了吻她的脸颊,大手将她的双手拢在一起。
“你的手太凉,要着凉了晚上就不让你和五福一起睡。”
珍珍一笑,窝在他颈项里说:“你巴不得把他清出屋子吧?”
阿灵阿的鼻子气得歪了一下,他恨恨说:“夫人,有了孩子忘了孩子他爹,自从这狗孩子生出来,咱们多久没有二人世界了?”
珍珍咬了一下阿灵阿的下巴说:“今晚,我把他送去你额娘那里。”
“哼!”
阿灵阿也咬了一下她的鼻尖,两个都不是属狗的人,笑闹着咬了半日后,在春寒料峭里又紧紧抱在了一起。
“其实人都会长大,秀芳也是如此,我们也是如此。”
珍珍的神情暗了下后问:“那你说秀雅会吗?”
阿灵阿心头也觉得不详,他说:“姑且,先试一试吧。”
…
曹荃带着秀芳当晚回到了曹府,那日的曹府里,孙氏砸掉了无数杯子、无数摆件。
她叫嚷着、咆哮着、愤怒着,把所有怒气和恨意都歇斯底里地发了出来。
“曹荃!我生你做什么!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对得起你爹吗?”
曹荃冷冷地立在那满地的碎片里,他冷冷说:“爹生前就说过,我不是做官的料子,您总是不信。”
“那是他偏心!那是瞎了!你不会做给他看吗?你就会事事都让那个曹寅抢在前面!你哪里不如他?!”
曹荃似乎是说累了说倦了,他转过身打开门,门外曹寅一直立在那里,眉头紧锁地张望着屋里的动静。
曹荃看着曹寅,最后留给了孙氏一句诛心之语:“我不如大哥,曹家的担子,我扛不起来。”
孙氏歇斯底里地将桌子再一次掀翻,可曹荃已经一眼都不想看了。
曹寅拍了拍走出来的曹荃的肩膀,“等母亲心情好一点,你再和她好好说话吧。”
“她看不开的,让她去闹吧。”
曹荃对着曹寅大方一笑,“十余年了,总算能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也是高兴的。”
他对曹寅拱手说:“恭喜大哥了,听小公爷说皇上不日就要将大哥外放到苏州做织造了。”
“是。”曹寅和自己的这个小弟并肩,他也没想过还有能和他和平相处的时候。
在他记忆里,在孙氏从宫中回来后,他就再也没在家中享受过一丝和平。
每日里都有争吵,都有算计,曹荃从出生开始,孙氏就撺掇着他们的每一次争抢。
“你爱画画,到时候也可以来江南,富春山居、隔江山色,都是在南边造就的。”
曹荃一笑,痛快地应了下来,兄弟两相视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
曹寅的任命在万寿节前终于下来,孙氏怎么闹已经没有人关心。
据说康熙爷亲自见了孙氏一次,谈话并不怎么愉快。康熙碍于情面,只是吩咐让人给曹荃再赐一座皇庄。
这点情面做了后,此事算终于落下帷幕。
而另一边,适安园的春天终于到来,国子监贡生李念原也进入了科举的“冲刺阶段”。
“古代高考生”李念原已经心无杂念,抛下扬州的生意,拒绝国子监老童鞋卢某的再三勾搭,不睬昔年“同床”高某的数次骚扰,成日窝在他的书房里头悬梁锥刺股。
徐承志二月里回扬州打理生意,他既要管自家那摊事,还要把李念原那份也给操心了,这么忙活一个月,他本来就清瘦的一个人又瘦了三圈。
他好不容易赶回京城,去看自己那阔别一月的挚友,没想到他脚刚踏进去,李念原就说:“老徐,别烦我。”
第156章
别烦我。
这三个字活像是火星子,一下就把徐承志这个炮竹给点着了。
他一把抽走李念原手里捏着的《礼记》,“啪”地一下甩在两人跟前的紫檀木菱花桌上。
“李念原,你讲点良心好不好,你说要考功名就把生意都扔给了我,我这几个月不但要顾着自己那一摊子,还得顾着你们李家的,我每天起早贪黑,四处奔走,你在这知乎者也的时候,你老李家明年一整年的生意我都替你打理好了。我现在不过同你说句话,你你你,你竟然就扔了‘别烦我’三个字给我?”
徐承志是个好脾气的,但脾气再好的人也有生气的时候,尤其遇着李念原这个活得肆意潇洒的主,徐承志隔一阵子就总要爆发一次。
换做从前,李念原会有好一阵子在徐承志跟前伏低做小,夹紧尾巴做人,再对徐承志吹捧一番,徐承志这气慢慢也就烟消云散。
然后皮痒了的徐承志又继续替李念原当牛做马,李念原再惹火他一次,徐承志又爆发一次,李念原再伏低做小一次,徐承志又又继续当牛做马。
两人就如此循环往复,转眼就过了四十年。
可今儿李念原却是一反常态,他抬头望着房梁,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徐,我觉着我要落榜了。”
徐承志刚骂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正想喝口水,听着这话手一抖,手里价值万金的成化斗彩差点摔出去。
“念原兄,你没烧糊涂吧?”
李念原用一声无力的呻吟回应他。
徐承志刚才还气得不行,这会儿又替李念原忧心忡忡起来。
“怎么会这样?念原兄,你不是从小就是神童吗?我记得在广陵书院的时候,白师傅每回都要把你写的文章拿出来读,每每都读的我羞愧不已。”
“人生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李念原抱着头说,“老高呢,你去替我把高朱普找来,让我打死这畜生。”
徐承志知道他这会儿焦躁,虽然徐承志一直很想打死徐承志这个混子,但他觉得李念原现在打老高并没有用。
徐承志急急安抚着他:“念原兄,你冷静点,你要是书读得累了咱们就出去走走。嗯……回江南是远了些,那去香山吧,听说那儿的香火灵验。走,我陪你去拜拜佛,没准你这脑袋就又转过弯来了呢?老高虽然是讨人嫌了些,可也不能拿来当出气筒啊。”
李念原“唰”地抬起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他不委屈,老徐,你可知道我算完了,我现在不管读什么书,脑子里蹦出来的都他妈的是《品香录》。”
徐承志听得两眼一瞪,李念原怕他不信,拿起桌子上的《礼记》随手一翻,便是《中庸》篇。
他指着其中一句话,两眼茫然地说:“你瞅瞅,这句。”
徐承志说:“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这话怎么了?这不是先圣们告诫我们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时依然要谦卑不欺凌弱者;人生不顺退居田野也不要攀龙附凤嘛。”
徐承志浩然正气的解读叫李念原心生惭愧,他羞红着脸、泪眼汪汪地说:“老徐,我如今一读到这句,脑子里就想到老高这畜生在《品香录》里写的男女欢好之颠鸾倒凤与观音坐莲……”
“打住打住。”
徐承志忍不住扶额,他虽说是个商人,可也是读过十年圣贤书,还曾一心想考功名报效社稷的。他实在是对李念原这有辱圣贤的话忍无可忍。
李念原掏出一方绣花帕,捂着脸“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老徐,你说说,我这回是不是铁定要落榜了。”
徐承志气得骂道:“你还有脸哭,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当年我让你跟着我五湖四海走一走、散散心。你倒好,瞒着我同高朱普一起去花天酒地,不是水莲姑娘就是碧莲姑娘,每日醉卧勾栏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念原从绣花帕里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说:“天香楼只有一位水莲姑娘,可没有碧莲姑娘。”
徐承志一瞪眼:“你还有理了啊?你你你!”
骂归骂,该来的总避不开,李念原只能是硬着头皮去参加了康熙二十七年的戊辰科会试,然后毫无悬疑地落榜了……
他被高朱普的《品香录》给洗脑的事,除了徐承志外其他人都不知晓。
可李念原天生神童、科举第一大省应天府第二的事众人皆知,于是对他这回落榜众人都十分惊讶。
珍珍关心地问他到底到是哪发挥的不好,李念原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说。
虽然会试三年就有一回,但经历过高考、司考的前考神珍珍知道,查漏补缺是复习的重点,知道短板在哪才好对症下药。
于是她让阿灵阿私下去找这次会试的总裁官大学士王熙,请他看看李念原的卷子,指点一番到底哪不好。
会试的卷子都是密封后重新誊抄的,王熙也不知到底哪一篇文章是李念原所写,要把他的文章找出来,还得重新去找礼部的试卷底档,颇费功夫。
阿灵阿为王熙准备了一套宋代初版的朱子,王熙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才在十天后找到了李念原的卷子。
王熙看过后这答卷,皱着眉头想了半日,才给了阿灵阿一句让人听来觉得颇为糊涂的话。
“文藻华丽,用意深厚,只是烟花气太重。”
阿灵阿回家把王熙的评价告诉了珍珍,珍珍说:“王老爷子说的这‘烟花气’是什么意思?”
阿灵阿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
珍珍同阿灵阿不知道的事,李念原自己心里却是门清。
遭此挫折后,李念原痛定思痛,决心重新做人。
他果断给高朱普写了绝交书,还把自己私藏的所有秦淮河花魁们送的汗巾、腰带、香囊、荷包、情诗、玉坠,全部收拾了出来。
在初夏的蝉鸣里,徐承志陪着李念原在适安园的荷塘边起了一个火盆。李念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这些纪念品往里火盆里扔,烧一件叨叨一件往事。
“这个是秋英当年赎身嫁人前亲自从腰间解下的……呜……”
“知道了知道了,一条臭汗巾子你多少年了都没洗。”
徐承志眼睛都不眨,直接就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
“这个是薇铃中花魁那晚亲自戴在我腰间的香囊……呜……”
“这里头花瓣都没味了,放着也占地方!”
徐承志提溜着香囊穗子,直接甩进了火盆。
“还有这个,是莺鸾第一夜我解下的,你记得不?我花了三千两,她一夜成名后来名满秦淮!”
“你就败家老爷们,整天乱花钱,当初我就说那个莺鸾不好看!”
徐承志挤兑着李念原的审美,把那腰带剪成三截直接就烧了。
“还有这诗……”
李念原还没来得及说这茬故事,徐承志直接就把那叠纸全扔进了火盆,火苗一瞬间窜成半人高,映着李念原伤心欲绝的脸。
李念原捧起最后一个玉坠子,捂在胸口哀嚎着:“我的个水莲哦!”
一直站在远处默默围观的珍珍和阿灵阿,被李念原这声和狼一样的哀鸣吓得捂起了耳朵。本来在软榻上趴着睡觉的五福小朋友更是被吓醒来,嘴角边还趟着一条口水。
“别水莲了,香莲金莲以后都没你什么事儿了,赶紧拿来砸了!”
徐承志二话不说从李念原手里抢了过来,猛地往地上一扔,水莲姑娘留给李念原的那枚鸳鸯配瞬间四分五裂。
接着,徐承志铁面无私地拽着李念原的衣领说:“赶紧得,离你入寝还有一个时辰,还能再读一卷《论语集解》。”
李念原抹抹眼泪,红肿的兔子眼瞪着徐承志说:“老徐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一般三更才入睡,还有三个时辰呢。”
“没记错啊!你不是要做个正经读书人吗?”
徐承志抱着双臂,在珍珍眼里威严得如同教导主任一般,“三更?那是你花天酒地的作息,读书当官的人都是闻鸡起舞,你问问阿灵阿大人,万岁爷什么时辰起?他什么时辰起?早朝什么时候?宫中早讲什么时辰?”
阿灵阿立马帮腔道:“是,一般是寅正起床梳洗,卯时早朝,辰时日讲。”
李念原被这四点起床五点上班七点上课的生物钟给惊呆了,他愣愣地问:“满洲小皇帝这么用功?”
阿灵阿郑重地猛点头。
徐承志一摊手,满脸写着“不能怪我,你自找的”。然后就赶着李念原去当正经读书人。
李念原被徐承志赶入书房,手里塞上书本,憋着眼泪读了起来。
徐承志从书房里退出来,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对“烟花气”三个字深入了解的珍珍两口子见这“念原焚香”的闹剧差不多收场,迎上去对徐承志说:“徐老爷,其实舅爷爷不用如此,一点子虚的功名而已,何必为此失了自己?”
徐承志很是不同意,他急忙反驳:“老李这辈子太荒唐,他这么再作再闹迟早有天英年早逝,这回借着科举收收心是件大好事。”
徐承志捏着自己的肩胛骨抱怨着:“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破玩意儿,找的我腰酸背痛。”
“徐老爷去歇一会儿吧?我让人给您弄个冰碗?”
徐承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公夫人明日在园中吗?我明日要回京城处理两桩生意上的事,老李这里得有人盯着他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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