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都没见你拿出来了,怎么这会儿想起来了?”
珍珍说完,阿灵阿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珍珍一瞬间也转过了弯来。
阿灵阿为什么拿出来,她其实清楚、明白更懂得。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好一会儿后珍珍才打岔问:“我其实一直想问,这刀既然是你阿玛的,怎么会从宫里赐出来?是你阿玛去世后宫里收去的?”
阿灵阿摇头,“这刀很早就进宫了,那时候我应该还没出生。”
阿灵阿走到珍珍身边,手指万分爱惜地拂过刀身。
“我小时候就听额娘说过,遏必隆有一把宝刀是额亦都留给他的,后来跟着他南征北讨十几年,曾经是他最为心爱之物。后来我二姐入宫的时候,正是索尼大法和鳌拜还有我阿玛闹得最不愉快的时候,索尼大法的孙女当了皇后,我阿玛怕二姐在宫里被欺负,特意就把这把刀当做她的嫁妆让她带进宫里,挂在屋子的墙上。”
阿灵阿“蹭”一下将刀拔出刀鞘,刀身的寒光照在他的脸上,“这刀是我阿玛告诉那些人,就我二姐虽是一个人,但钮祜禄氏有的是人。钮祜禄氏的女人进宫不是去给家族争光,是她们本来身后就有荣光,她们的荣光是额亦都开始靠刀剑靠血拼出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隐隐带着颤抖,珍珍想起初初嫁来钮祜禄氏时,他和阿灵阿去拜祭了额亦都一系的家庙。
黑色高门、巍峨院墙里弘毅公额亦都、忠义公图尔格、忠直伯伊尔登、果壮公超哈尔、恪僖公遏必隆多块功德碑历历在目。额亦都成人的儿子有十个,每个人都上过战场,其中战死的就有四人。
阿灵阿曾经说过,所谓满洲第一世家不是靠孝昭皇后起家,而是靠额亦都一系的子孙用战功换来的。
她清楚记得这些话,当年听时含着笑,默默想朗清依然是那样,有个远大的军事梦,喜欢那些刀光血影,会去崇拜那些英雄。
珍珍颔首轻声说:“我记得,满洲第一豪门是用沙场上流的血换来的。”
阿灵阿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珍珍,我……我……”。
他几番欲言又止,他的愧疚和不舍都写在了他的眼里,然而其中并没有犹豫和挣扎。
珍珍嫣然一笑,心里想:这个傻子,真是个大傻瓜。
她把腰刀放在炕上,伸手往他的两颊一拍,阿灵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珍珍捧着他的脸让两人的视线交错在一起。
“我等你回来。”
她只说了这句话,阿灵阿瞧着她认真的眼睛,最后是一声苦笑: “原来你都猜到了啊。”
珍珍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脸,忿忿地说:“我不但猜到了你要去,我还猜到了你下决心之后心里都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哎呀,没和老婆商量过,她要不同意怎么办?要把我逐出家门了怎么办?我好歹现在也是理藩院尚书,要是大半夜的被老婆扫地出门,岂不是颜面全无?不知道揆叙这老小子肯不肯收留我一晚上。你就是这样想的,我猜得对不对?”
明明本来还是凄风苦雨,被珍珍这么一吼又变成了打闹日常。
阿灵阿被她捏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可这大半夜的他又不好嚷嚷。
当年揆叙结婚,珍珍揪他回去后,他小七爷惧内的名声就隐隐约约传个不停。万一他大晚上嚷嚷疼让别人听见,那回头京城肯定又说:堂堂理藩院尚书、钮祜禄家的国公爷已经开始被福晋家暴了。
这要传了出去,他立马就能闻名全京城,成为继索额图和明珠之后,第三个以怕老婆出名的朝廷重臣。
他压着嗓子求饶:“老婆说得对,是我错了,我不该没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求老婆大人高抬贵手。”
珍珍松开手,坐回到炕上,阿灵阿跟着就像凑上去。
珍珍则气呼呼地往他身上一指,“谁让你过来了,在那儿站好!。”
站多远啊!阿灵阿立马跪在炕上,把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全都当成了狗屁。
阿灵阿乖乖地跪在炕边,可他跪也不好好跪,一边还一点点想挪到珍珍身边,又伸手去一点点挠她痒痒,还说着:“老婆大人,别生气了。”
珍珍怕痒,被他闹了几下后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正想呵斥他让他别作怪,一回头却对上他装得可怜兮兮的脸,瞬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珍珍用力戳着他的脸说:“你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嘛,安亲王出事之前我就瞧出来你跃跃欲试着想去了,何况现在如此危机的情形。”
阿灵阿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我怕你不同意嘛,这好歹也是上前线,万一一个不小心,我在前线挂了,你可就得守寡了。”
珍珍剜了他一眼。
“守寡不好嘛?那你的万贯家财连带这国公府就都是我的了,我带着五福和平安每天吃香的喝辣的,都不用改嫁,直接就招个女婿上门。想来这当上门女婿的人少说也能从这一路排到后海去!”
阿灵阿捂着受伤的胸口,心痛地眨眨眼。
狠,他家珍珍实在是太狠了。
可他心痛过后又大声嚷嚷:“不对,你刚刚说等我回来的,你怎么能想着招小鲜肉!”
珍珍训夫的原则一贯都是抽一鞭子再给把糖吃,眼看阿灵阿开始反抗,她话锋一转,放软了声去哄他:“好男儿志在四方,从前我说过想嫁个文武双全的,你也在康熙跟前立下过誓言要做到文武全才,当时你不还同我说可惜打三藩和平台湾你年纪太小都没赶上,日后只能指望准噶尔立功,如今不就到了眼前吗?”
她拿起那把遏必隆腰刀,郑重地放进阿灵阿的手里。
“去吧,家里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就去西北把二蛋同学一口气给解决了吧,咱们好歹是穿越来的,也不用什么三征葛尔丹,这次就开个金手指,一次就把这个祸害给除掉。”
珍珍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信你,我等你。”
阿灵阿正闭眼享受着珍珍难得的温柔,可又听脑袋上传来她不正经的话:“我夫君呢就帅帅气气地去,轰轰烈烈地揍他们,然后全须全尾地给我给我管。再等个几十年,候着雍正爷鞭他的尸!”
“呸!”阿灵阿刷地推开她气势汹汹地说,“你又咒我!你个写错攻略的狗头军师!”
…
小夫妻两半正经半不正经地说了半宿知心话,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阿灵阿最后之歪在炕上眯了一下就进宫去面见康熙。
康熙为了就近照看太皇太后,这些日子都住在慈宁宫里。他是大清朝的统治者,即便人不在乾清宫里坐着,还是有许多军国大事要处理。
更何况,准噶尔的军报需要他一刻不停地去处理。
苏麻喇姑本来收拾了一间偏殿出来,想着大臣们来求见康熙,康熙就能在这接见他们。
可太皇太后昏迷不醒,康熙一刻也不肯离开皇祖母,最后苏麻喇姑无奈去搬了一架屏风,若有大臣来,就跪在屏风后说话。
当然,康熙也不是人人都见,目下除了内阁大学士和尚书可以随时进宫奏报军情,其余要见他都必须先递折子说明缘由,他再酌情决定是否见一见。
大臣们也都心知肚明,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敢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骚扰康熙,自讨没趣不说,万一被心情不好的皇帝嫌弃没本事、没决断力,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情了。
清早,顶着黑眼圈的阿灵阿请太监递话后,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顾问行就亲自出来把他领了进去。
一如珍珍当年所见,太皇太后仍住在慈宁宫的东偏殿里,屋内充斥着草药和喇嘛作法的味道。因为怕寒气入侵,所有的窗户都用暖帘盖得严严实实,再点满了蜡烛罩了玻璃灯罩采光。
古代的蜡烛再亮也会有晃影,康熙的身影就掩映在福禄寿纸面屏风后,随着烛火一晃一晃,就像动荡的朝野让人心神不宁。
屏风外有一个蒲团,阿灵阿刚走进屋子,康熙就说:“不用跪了,坐在蒲团上说。”
“嗻。”
阿灵阿声音很轻,他怕吵着养病的太皇太后。
没想康熙却丧气地说:“你说话大声些吧,太皇太后听不到,她要是能被你吵醒,倒是好事。”
“万岁爷要保重身子。”
康熙无奈自嘲一笑,说:“朕知道,你有何事,说吧。”
阿灵阿双手交握,定了定心神禀告说:“奴才自请去前线支援。”
屏风后的康熙没有接话,这沉默横亘在君臣间良久,才听康熙说:“你倒是第一个。”
也不知道是宽慰康熙还是自谦,阿灵阿轻声劝慰道:“朝臣们都有出战之心,奴才只是耐不住性子,来得早一点。”
康熙摇摇头,“不会,朝臣们都承平日久,拒战怯战无心一战。这不是今日就有的事情,三藩的时候就是如此。”
康熙携着一沓折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自己扔了个蒲团坐在阿灵阿对面。
阿灵阿想要起身,康熙却按住了他,“不用起来,坐着吧,朕给你看点东西。”
他把面前的折子摊开三本,阿灵阿接过第一本,上面的字迹他很熟悉,是明珠的笔迹。
“三藩明珠和米思翰联名奏折,三藩打起来的时候才康熙十二年,满洲入关不过三十年,三十年过去,满朝文武只有这两个人说要打。其他的人不是说清君侧议和,就是建议朕早备退路早回盛京。”
阿灵阿自然知道,满洲入关后腐化得极快,随着豪格多尔衮多铎阿济格济尔哈朗济度在顺治朝前后陨落,爱新觉罗氏曾经宗室为将的盛况一去不复返。
他又接过第二本,自己他不熟悉,上面的满文还是关外惯用的老满文形态,他翻到最后的落款却是心情黯然。
安亲王岳乐。
“那时候朕去问在家养着的岳乐,你瞧瞧岳乐这折子,语气里全是嫌弃朕不稳重不该去惹吴三桂那只老乌龟。可他最后披褂上阵毫不犹豫,朕那时候年轻,他在前线打仗,朕在京城就记恨他出门前给朕脸色瞧。”
康熙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他指了指岳乐的落款说:“等他回京时候,朕还瞧不得他的嚣张气焰,说先帝没有给他留过铁帽子王,把他的军功全罚了。”
老安王是极其倨傲的性格,阿灵阿因为珍珍和攸宁相熟听过很多安王府兄弟妯娌的争斗,最后的结局往往都是老安王回家听说后拔刀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把儿子媳妇全都抽一顿完事。
阿灵阿再接过第三本,上面写的是归化最新的军报,字体俊秀稳重,落款则是康亲王杰书。
这也是一位上过三藩战场的老将,他和老安王都是爱新觉罗家仅剩的宗室将领。
“主将要从爱新觉罗氏出,这规矩不能破。”
康熙长叹一口气对阿灵阿解释说:“不是朕迂腐,而是蒙古人不认你们这些人,他们一定要有尊贵的统帅才会听命。你去过蒙古,和他们打过交道,不会不明白朕的意思。”
“是,奴才明白。”
阿灵阿懂这个道理,蒙古贵族很讲究血统贵贱,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人再不是个东西,也能做部落首领;大喇嘛就算吃喝嫖赌,也是他们的神灵。
但主将是坐镇所用,打准噶尔更重要的是前锋和副将。
“若出兵,必然分兵合围,万岁可点康王坐镇,奴才愿做前锋。”
康熙看他还在坚持,生出极大的欣慰。他收回面前的三封折子拍了拍他低着的脑袋说:“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他又看看屏风后奄奄一息的太皇太后,叹气说:“现在不是时候,朕的旨意发到前,杰书就已经发兵归化收拾了残局,噶尔丹见出兵神速一时观望不前。”
康熙说着语气狠辣起来,“策妄阿拉布坦真是背后的好刀子,他截断了噶尔丹和天山之间的联络,现在是冬天,噶尔丹开始缺粮草才忍不住打劫归化。”
“策妄阿拉布坦这人……可以用一时,不可以用一世。”
阿灵阿也记得历史上的此人,他是康熙爷的盟友,但在康熙末年手下有一位猛将偷袭拉萨和青海,这才有了十四爷的大将军王。再到后来,又给雍正爷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可这些都是后话,目下正如康熙所说,他是断掉噶尔丹后路的刀子。
“眼下这情况管不了这么多了。”
康熙瞧着他说:“出兵要慎重,冬日也不是发兵的时候。你现在先去做几件要事,一是尽快让傅达礼和阿兰泰派人去查看京通十三仓的粮草是否齐备,如果不够,尽快通知漕运总督于成龙准备,运河冰化就往京城运送。”
“嗻。”阿灵阿同时禀报,“入冬前,兵部与户部曾经清点,余粮一千万石,入冬后调拨喀尔喀内附部落一百五十万石。”
“很好。”康熙再度感叹阿灵阿办事的靠谱,接着吩咐,“另一件,朕想了一夜,要去查。但你要派靠谱的人去。”
“是藏地大喇嘛?”
阿灵阿昨日在御前提出这事让很多朝臣心生不满,无他,藏地大喇嘛地位极其尊贵,对他的所有事情必须慎之又慎,一个不好就会在蒙藏信奉黄教的民众里引起轩然大波。
“朕回想了一遍,你说得有理,藏地十年间都是桑结嘉措在来信,没有大喇嘛亲笔。”
康熙凝着眉头说:“若是你听到的传闻为真,那么噶尔丹近年来的进犯与桑结嘉措的野心密不可分。怕是我们出兵准噶尔,他还会从中作梗或是帮助噶尔丹或是做那个渔翁得利之人。”
见康熙与他不谋而合,阿灵阿受到鼓舞说:“理藩院侍郎阿喇尼熟悉藏地,可以派他前去。”
“先去慈宁宫大佛堂取那些经幡,务必让阿喇尼仔细查看,务必做好准备再去。务必精心准备知道吗?懂了吗?”
康熙凑在他耳边连说好几遍“务必”,阿灵阿知道他的谨慎和紧张,郑重点头。
最后康熙拿折子抵着他的脖子说:“这事你要是办错了,别说上战场当前锋了,你得先祭旗给蒙藏的人出气。”
阿灵阿却很笃定,他保证道:“奴才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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