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和里氏说:“你坐会儿,我去喊你威武叔,他和老爷子上启哥儿他二叔家去了。”
塞和里氏下了炕出门去了隔壁,珍珍他爹有两个弟弟就住在隔壁院子里。
彼时的满人似乎还不怎么讲究男女大防,珍珍发现这个叫费扬古的男孩一直盯着她姐姐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心里猜是这个愣头愣脑的人喜欢她这个姐姐。
果然,过了一会儿费扬古终于憋不住开口说:“妹妹,我……我阿玛给我寻着差事了。”
珍珍偷偷打量她大姐,此时睡了一下午的博启恰好醒了闹着翻身,姐姐拿了弟弟的小马褂给他穿上,又忙着给他抹脸,没怎么在意地随口一问:“哦?什么差事?”
“点了正黄旗的披甲,下个月跟着安王去南边。”
姐姐手一顿,她转过身,灵秀的双眸中含了一丝担忧,“南边?那地方不是在打仗吗?”
费扬古一点头。“咱们包衣要出头要么靠科举要么靠军功,我不是读书的料如果不去战场搏一搏那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守城门的。”
有道理。
一直装着在玩弟弟其实在认真偷听两人说话的珍珍在心里猛点头。
她一抬头,却见姐姐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诧,她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男孩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良久之后她脸上浮现出一抹释怀。
“费扬古哥,万事小心一路平安。”
费扬古脸上浮起一丝潮红,他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我……”
“珍珍。”一直安静得几乎被人遗忘的李氏此时突然说,“你阿玛额娘回来了。”
帘子一动,威武和塞和里氏走进屋,费扬古只能把那没来得急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威武叔。”
威武的大手轻轻落在眼前的男孩肩上。
“我之前都听你阿玛说了你要去南边参军的事,好孩子有志气,走,跟叔和你阿玛一起喝两杯。”
塞和里氏在两人身后噂噂嘱咐他早些回来,威武摆摆手搭着费扬古的肩走了。
珍珍眼珠子转了转爬上炕头趴在李氏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李氏瞧了眼一副无动于衷模样的大孙女又瞧了眼一脸古灵精怪的小孙女,双眼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啊,比你姐姐开窍。”
珍珍朝姐姐露出了一个自豪的表情,姐姐奇怪地问:“阿奶,妹妹同你说什么了?”
珍珍搂着李氏的脖子笑得无比得意。
“这是我同阿奶的秘密。”
——
吴雅家的住房条件算得上宽敞,祖孙三代住在一座小四合院里。额森李氏占了主屋,威武塞和里氏带着尚小的儿子博启住在东厢房,西厢房则是两个女儿的闺房。
晚上熄了灯两姐妹并肩躺在炕上,珍珍一钻进自己的被窝就浑身打了个冷颤,她在炕上扭了扭撒娇道:“姐姐,我冷。”
姐姐掀开被子的一角,“来,姐姐搂着你睡。”
珍珍裹着被子滚到姐姐怀里,果然两个人搂一起身上立刻暖了起来,珍珍眯着眼一脸幸福。姐姐含笑宠溺地点了下妹妹的鼻尖。
“怎么笑成这样,真和阿爷说的像偷了腥的猫。”
“暖和么。”珍珍搂住姐姐的一条胳膊,“姐姐,你喜欢费扬古哥么?”
姐姐轻轻笑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才多大呀就懂这些了?”
“懂啊。”珍珍的八卦之心在熊熊燃烧,她用力晃了晃姐姐的胳膊,“你说嘛,你到底喜不喜欢费扬古哥啊。”
姐姐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尖,“不喜欢,小机灵鬼,行了吧。”
珍珍好奇地一咕噜爬了起来,原本盖着的被子都滑到了她的腰上,“为什么不喜欢?费扬古哥有志气有决心,我看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哎呀快躺下,要着凉的。”珍珍被姐姐拽回被窝里,由着姐姐把被角结结实实地给她掖好。
“费扬古哥有志气同我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咱们是包衣总有一天要去宫里伺候主子的。”
进宫?
珍珍突然浑身一哆嗦,她竟然忘了清朝的规矩是包衣家的女儿是要进宫去当宫女的!
姐姐似乎是感觉到她的颤抖搂住了她问:“怎么了?是觉得冷么?”
珍珍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咱们,咱们都要进宫去当宫女吗?”
珍珍瞧着姐姐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摸着她的脸说:“等我进宫后你要代替我好好孝顺阿爷阿奶,还有阿玛和额娘。”
珍珍圈住姐姐的脖子。
“姐姐,咱们能不进宫么?”
她们是包衣家的女儿进宫的事根本由不得她们自己做主,姐姐不忍将这事实说给妹妹听。
“夜深了早点睡吧。”
她轻轻拥住妹妹瘦小的身躯在黑夜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4章
这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入了腊月大家伙忙着准备过年,有一天威武肃着一张脸回来,一进门冲珍珍她姐喊了一句:“大丫头。”
珍珍抬起头,只见原本在帮塞和里氏准备早膳的摆桌的姐姐,听见阿玛喊她便放下手里的碗筷走到威武跟前。
威武的粗厚的大手轻轻摸上女儿的头,他脸上几番挣扎却终是欲言又止。姐姐蕙质兰心却懂了。“阿玛,是要选秀了么?”
搂着弟弟在炕上玩的珍珍脑袋上仿佛被打了一棍子,一下子闷了。
她温柔的姐姐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搁前世应该是每天刷手机追星最无忧无虑的岁数,如今要进宫去为奴为婢伺候人了么?
塞和里氏把手里的活一放,往圆杌上一坐低头默默地抹眼泪,威武劝道:“好好的,你怎么先哭上了?”
塞和里氏哽咽道:“我能不哭吗,我一想到咱们闺女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我这心口就跟被刀子剜了一样。”
威武是个老实人,心疼女儿是真但想不出什么办法也是真,他一头闷坐到炕上眼巴巴地瞅着塞和里氏掉眼泪。
两人的话隔壁屋里的两位老人也都听见了,额森盘腿坐在炕上闷头抽烟,李氏幽幽地叹了口气。
想当年思宗皇帝选妃,直隶总督是她爹的同窗好友提前知会了她家,她的爹娘便让她躲去了山东的姥姥家。
没想到清军入关掳掠,王氏一族全没了包衣为奴,兜兜转转她的孙女竟然还是要进这紫禁城。
李氏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隔壁屋,对着一屋子茫然不知所措的人说:“三房家的秀芳这回可是也得进宫?”
她这句话一下点醒了威武,威武连说:“是,是,我怎么把这茬子事给忘了。”
李氏不紧不慢地说:“三房如今坐上了户部郎中也算是体面人家,自然是不会想女儿进宫去做伺候人的活,必定也是在想出路的。只是这事你出面怕是不够火候,不如让傅达礼出面,他是族长,咱们大房人丁单薄,傅达礼又一贯疼爱咱们大丫头,他定是肯相助的。”
李氏短短几句话便拨云见日,塞和里氏是个外柔内刚极富行动力的人,当下把眼泪一擦说:“咱们先吃饭,吃过饭了我同启哥儿他阿玛就上傅大侄子家去。”
半个时辰后,威武和塞和里氏出了门。
珍珍看她姐姐坐在炕上捧着一卷《论语》看。
这是傅达礼额外给她的,她跟着傅达礼读了好几年书天资又聪颖,傅达礼早就不让她像其他孩子一样念什么《千字文》、《三字经》了。
她静静地盘膝坐在窗边,面容平静又美丽,珍珍靠在姐姐肩头问:“姐姐你不怕吗?”
珍珍感觉到姐姐的头靠了过来,柔声说:“怕,当然怕。”
她一顿又一叹,“可怕没有用,该来的总要来。”
珍珍怔怔地看着姐姐平和娴静的姿态,终于明白自己和这些古人的不同,他们即使无奈即使不愿也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而她却会想着去反抗去争取。
多年以后,珍珍依然感激自己这份不变的心态,而当姐姐也渐渐学会的时候,终是有一片别样的天空与幸福等待着她们。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一个时辰后威武和塞和里氏一起回来了,不似去时的如丧考妣,塞和里氏的脸一看就是有了好消息。
额森问:“怎么说?”
威武道:“傅达礼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请了多毕兄弟一起去。他是咱们旗的佐领,选秀的事他最清楚。多兄弟说,宫里马上要立小太子和新皇后了正缺人使唤,这回内务府要人要的就格外的紧,过年前把名册交上去,过完年就选看,二月就进宫。”
珍珍在心里掐指一算,若一切按部就班地发生那她姐姐最多还有两个月就得进宫。她的心陡得就沉到了肚子里。
额森看着也是,两条粗眉毛都皱到了一块,他手重重地按在大腿上问:“那……那萨老弟怎么说?”
这次是塞和里氏回的话,“果真如额娘猜的,萨叔家正在替秀芳妹子走关系呢。萨叔媳妇托了内务府一位极靠得住的管事郎中,先前正白旗的高家和尚家,就是托的他打点才把家里的姑娘给撩了牌子。只是萨叔媳妇说,这得花钱,一个人二十五两,两个孩子就是五十两。”
塞和里氏话里提到的萨穆哈,就是秀芳和秀雅的阿玛。他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如今是户部郎中。
因先前在云南的时候揭发吴三桂造反立了功,如今同傅达礼一样算得上吴雅一族里最有仕途的人。
他的夫人王佳氏是原肃王长史的小女儿,肃王家如今复起,她娘家也是水涨船高。王佳氏长袖善舞颇能来事,她是一心想借着娘家的东风把女儿们送上云霄的,这也是李氏料定她们家不会坐以待毙的原因。
珍珍平日一直观察着家里的花销,对如今的物价也算有本账目在心。
如今南边在打仗,物价听说比前几年涨了不少,但北京毕竟是都城,这个时代也有所谓“维。稳”政策。
三藩一乱皇帝就命河北的谷仓放粮平抑京师粮价,所以总体来说京城的物价是稳中有升,还算平稳。
现在一升米大约要九文钱,面粉贵一些要十文钱;牛肉五十文钱一斤,猪肉便宜一些也要三十五文钱一斤。
菜便宜,每次塞和里氏出门买菜也就带个十几文钱,回来的时候提满满一篮子够家里做两三天的菜。
旗人里当差的俸禄是由银两和粮食两部分组成,每年过年前发放,而普通旗人像额森这样的也能领到一部分口粮。
珍珍家有男丁三个,其中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壮年的体力劳动者只有一个,其余三人都是女人,口粮上的花销不算多。
珍珍估算过他们家大概一个月开销在二两银子左右,再加上同僚应酬人情走动,以及购置一些衣物和杂物,威武一年奉银不过三十五两,这会儿塞和里氏手里最多也就能剩个五两。
李氏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又破又旧毫不起眼的小木盒交给儿媳妇。
塞和里氏打开一看,盒子里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玉,器型成兰花状,色泽温润呈浓郁的羊脂白色,仅有靠下部的花托处包着一层黄皮子。
塞和里氏虽然是个不识货的也晓得这是件好东西,前世跟着律所大老板开过眼的珍珍一看就知道,这可是一块上等的和田玉籽料,器型优美,色泽好,还带黄皮子。
虽然是个小坠子但老坑籽料在清代就空了,这么个小东西也能卖个小几十万,她本来以为这个家是实打实的一穷二白,没想到她阿奶还藏了这么一样好东西。
李氏道:“这是我爹娘送给我的随身之物,因是个小挂件,被掳时姥姥让我含在嘴里这才没被抢走留到了今天。你们拿去德胜门最好的玉器店卖了吧,要是国泰民安的时代至少能卖个五百两,如今在打仗愿意花钱的人少,但卖个一百两也不成问题。”
塞和里氏一听这数捧着盒子的手都有些发抖,李氏握着她的手把盒子盖上:“赶紧去吧,把钱凑出来要紧。”
威武和塞和里氏对瞧了一眼脸上羞愧难当。珍珍悄悄摸了下眼泪,她姐姐亦是含着眼泪走到李氏跟前往地上一跪:“阿奶是孙女不孝。”
李氏脸上亦是难得的真情流露,她搀起大孙女,看着这个生得最是像她的孩子,眼里泪光一闪。“傻孩子,那些都是身外之物,阿奶舍不得的是你。”
她抹了把眼泪又吩咐塞和里氏:“你们拿到钱就赶紧送去萨穆哈家,但记得,这钱务必要亲自交到萨穆哈手上,如果家里只有王佳氏在那就等着萨穆哈回来。”
她这话说得就颇有深意了,塞和里氏问:“额娘是不放心萨叔媳妇么?”
李氏两道柳眉微微拧到一处。“防人之心不可无,事关大丫头的大事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威武第二日拿了玉坠子去京城第一的玉器店,果然如李氏说的,任他磨破了嘴皮子对方也就出了一百二十两。
得了钱他托了傅达礼又和他一起去了趟萨穆哈家,亲手把钱给了对方,接下来的事就是等待了。
第5章
怀着对萨穆哈的期冀,塞和里氏每天都过得忐忑不安,可日日传来的消息都在加重她的担忧。
先是吴雅家的隔壁邻居万琉哈氏传来了坏消息,他家在内务府也有不少当差之人,和珍珍她姐年岁相仿的女儿也在今年小选之列。
万琉哈氏自然是托了人想去将女儿保下来,可没想银子送了去,席面也请吃了好几顿,最后还是生生被拒。
内务府主选的几位口风极为一致:不行,真的不行,老兄弟们可别为难我们,宫里生生等着人用,未来的太子爷要是没好人伺候着咱们都得掉脑袋。
而更坏的消息则出在冬至后,萨穆哈又要外派办差了。
萨穆哈虽然是进士文人出身,但人却孔武,去岁三藩刚乱时他恰好在贵州,时任贵州总督甘文焜派了两批人马星夜兼程回京报信。
萨穆哈头脑活络身体强健,比另一队早七日到京,是第一个向皇帝奏报三藩已反之人。
这件大功立下后,萨穆哈仕途便有了光明之向,再次被外派办差便是皇帝再给他一次立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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