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莞:“……”这个称呼,听起来……真的好别扭。
魏苏引见她没做反应,又要出声儿。
宁莞忙伸出细白的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微微一笑弯眸柔声道:“好姑娘,在外头要叫我宁大夫。”
清淡的药香钻入鼻息,魏苏引忙捂嘴噤声,两颊泛着浅晕点头道好,只是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眸仍是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昨日离得远,也没怎么细瞧,现下站在旁边,心下不住慨叹,她外曾祖姑真的好年轻啊。
雪肌玉肤,秋波流慧,表面上看起来根本比她大不了多少,就是不知道现今到底是个什么年岁了。
她越想越好奇,目光里便不自觉含带了几分,宁莞不经意间对上她的视线,笑问道:“怎么了?是有话要说?”
魏苏引不大好意思,但到底年纪还小好奇心盛,踮着脚凑近来,半掩着嘴悄声问道:“外曾祖父已经八十有五了,不知道外曾祖姑今年高寿呢?”
小妹妹问得好啊,正正好问到关键点儿上了。
但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若给个准确年岁,万一下次穿画再出个跟她二师弟一样的意外,到时候年龄对不上又是个问题。
故而为保险起见只能往虚处说。
宁莞半垂眼睑,长睫落下密密青影,她故作沉吟半晌,才展眼远望向无边天际,唇角衔着一丝浅淡笑意。
缓缓道:“闲云潭影,物换星移,春秋复来去,这年年岁岁的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至于我今年到底该多少岁,就得全靠你自个儿的想象力了。
那声音轻飘如云,话里温柔惆怅,如晨时薄雾笼罩在心头,叫魏苏引不觉屏住了呼吸。
她微张着嘴,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惊叹,久久缓不过神来。
宁莞提着药箱继续往前,走了老远都不见人跟上来。
她回眸轻咦了一声,看来小姑娘想象力非常不错,都脑补过头了。
第16章
珍珠在前领路,穿过回廊碧亭,青石小道,转眼便到明静院。
宋姨娘一改往日懒散,早早地等在院子里。
昨日宴席老夫人将宁莞介绍给晚辈儿孙,府中姨娘侍妾并不在列,宋玉娘也不晓得这里头有什么弯弯绕绕,但她脑子一贯好使,不妨碍能琢磨出点儿头绪来。
抬眼又见三小姐魏苏引乖乖跟在来人身后,姿态自是愈加恭谦,捋正衣袖,快步上前去,含笑盈盈。
宁莞笑着打量了她一眼,也没说旁的,照例诊脉施针。
“明日起我便不须得再过来了,宋姨娘只需按时服药,再过个七日便可停了。”
“妾身记下了。”
宋姨娘将钱袋子递上,落在手里分量颇重,心意十足,宁莞弯了弯唇心情不错。
待了不到两刻钟,宁莞又和魏苏引举步出了明静院。
门前垂柳,青青一树,师老爷子侧立在旁,白发如雪,身形干瘦,乌色的袍子并不贴身,灌了一襟凉风。
宁莞驻足,“阿正?”
师老爷子闻声上前,“师姐。”
他眉间凝有愁郁,历经岁月风霜雨雪满布皱纹的面容,在这一刻愈显沧桑。
她二师弟这般年岁富贵安宁,儿孙绕膝,能叫他这样愁眉苦脸的,无非便是为着那个久病缠身的大外曾孙。
宁莞一开始就有医治魏黎成的打算,是为依附夷安长公主让卫夫人及卫三母女投鼠忌器,现在又有了师正这一层关系在,好歹也算个长辈,于情于理也该走一趟。
是以止住他吞吞吐吐的话声,直接道:“直接带我去长公主府吧,病症如何,你路上与我细说。”
师老爷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重重哎了一声,连连点头,“好好好。”
长公主府与将军府离得不远,以马车代步,不过一盏茶的路程。
夷安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她的府邸是所有公主府里最奢华最富丽的一处。
宁莞跟在师老爷子身边,白底蓝面儿的绣鞋落步在铺合整齐的澄砖上寂然无声,入目彩槛雕楹,四处花树绵延,冷香幽幽可飘数里。
真真是个好地方,等她以后有钱了,也这样造!
宁莞大概盘算自己得奋斗多少年,隔着画楼湖榭的朱红长廊上,身穿青绫长袍的男子侧眼转眸,无意间瞥见红墙夹道间藤萝掩映下的人影,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莞表妹?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长庭兄?你发什么呆?莫不是被长公主府的景色迷了眼?给魏公子的东西送到了,咱们快走吧,你刚才不还急着说嫂子在楼外楼等着一起用午饭吗,这会儿又愣着耽搁什么?”
楚长庭胡乱应了两声,脚下却没有动作,仍是皱眉远望着那处身影。
友人好奇,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扶梁柱,往外半探出身子。
待看清所谓何人,眉梢含着几分轻蔑,“啧,那不是你们府上的那位被赶出去的表小姐吗?这才多久,就搭上长公主了,真是挨风缉缝,多有门路啊。”
友人似笑非笑道:“果然是个能豁得出去,成日蝇营狗苟的,这样的境况愣是能找得条路出来,佩服!佩服!”
楚长庭闻言拧紧了眉头,微沉了沉脸,挪了挪步子准备过去,却又想起温言夏还在楼外楼等着他。
若去的晚了,她必定生恼。
到底还是昔日的白月光,现今的妻子分量重些,思量须臾还是拉下友人搭搁在肩头的手,转了个身,“算了,管她做什么,咱们走吧。”
宁莞还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在渣表哥楚长庭那里露了个面儿,她正听着师正絮絮说起自己外曾孙的病症。
“头一回发现不对是在长兴九年,那天正好是黎成的十岁生辰,正用着长寿面呢,一筷子还没咽入嘴,突然就从椅子上栽了下去,神志昏迷浑身痉挛。”
“自那次醒来后,便身虚无力,气短体乏,五脏六腑时有阵痛,根本下不得床落不得地,至今已有十年未踏出过府门了。”
师正语声沉闷,“皇家太医,江湖名手都来瞧过,有说是中了蛊毒,有说是中了魇术,还有不着调的说是厉鬼缠身的,倒腾来倒腾去,也还是没能理出个究竟。”
宁莞听得蹙眉,“现下吃的什么药?”
“不敢胡乱喂什么,只日日参汤补药,养着身子勉强续命。”
两人说话间,转眼便到了一周植翠竹的幽静庭院,身穿褐衣长褂的婆子看见师正,忙侧身推门。
一路无人阻拦,檐下侍女打起厚重的毡帘,里间携裹着苦涩药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呛得宁莞喉间发痒。
夷安长公主听见动静,忙转过屏风,拭去额角热汗,“外祖父,姑……宁大夫。”
不同于昨日的盛装凌人,今日她只穿了一身简单的交襟长裙,因得屋里闷热,襟口都叫汗水湿透了。
师正问道:“黎成可醒着?”
“这几日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我刚与他灌了些参汤。”夷安长公主撩起屏风后的雾青色纱帐,动作轻而缓的,生怕带起风来。
屋里门窗紧闭,各处封严,地上铺绒毯,梁上悬轻纱。
侍女倒茶,手里的杯盏都是木质的,小心翼翼唯恐弄出声响来。
宁莞不动声色左右看了两眼,在师正的轻唤声下近前去,敛裙坐在床边。
躺在重重团花锦绣被褥里的年轻人,双眼闭合着,眉心紧皱,面颊苍白了无血色,在病痛折磨下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宁莞给他把了把脉,又俯下身去,轻掀起锦被,拉开雪色里衣。
肤有血斑,心口发紫。
思量间纤纤细指点落在脖颈右侧,魏黎成像是被冻着了一般,身子微颤,重如千钧的眼帘掀开一条细细的缝儿,宁莞安抚般轻笑了笑,收回手起身,取水兑了两滴回春露。
将碗递给屋内侍女,“喂给他喝了。”
侍女不敢应承,眼含询问看向夷安长公主,见她点头方才几人一道上前,半扶起人,捻勺喂水。
刚喂了小半碗,床上便生了异动。
魏黎成猛地睁开了眼,瞳孔涣散,虚无焦距,他手攥衣襟捂着心口痛苦地呜咽出声,破碎沙哑的,入耳心惊,他难以忍耐地蜷缩成团,绷着脊背,四肢抽搐。
夷安长公主惶然尖叫一声,扑到床边,动作之急,髻上的翡翠含芳钗都歪歪斜斜落了下来。
她无措地哭喊了两声,魏黎成毫无反应。
此番无用,夷安长公主想起罪魁祸首,转过头恚怒视之,吃人般的目光骇得几个贴身侍女跪了一地。
站在桌边青裙素雅广袖旖旎的女子却是面色淡淡的,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浑不在意般,双眸平静得像碧湖深潭里一汪如镜的清水。
大抵是对方太过镇定,那样的从容宁和,淡然自若,像极了出尘脱俗的世外之人,似乎所有的一切全在掌握之中,尽在意料之内。
夷安长公主愣了愣,憋着那口灼灼怒焰噗地一下熄灭了,愤怒与惊惶散去大半,她凤眸含泪,双唇嗫嚅,哀哀切切道:“姑外祖母……”
宁莞:“……”
装高人真的好难,我太不容易了。
她没说话,默默背过身,不动声色地轻轻舒出一口气。
床上魏黎成渐渐没了声儿,师老爷子上前查看,发现人已经晕了过去。
“师姐,这……”
宁莞瞧了他一眼,“不用担心,等缓一会儿,他就会醒过来的。”
师正忧心忡忡,欲言又止,“这到底是……”
“他身体有些东西,有点儿像蛊虫。”是不是还不能确定,但就算不是,也肯定与虫蛊同宗。且能叫这么多的大夫束手无策,厉害得很。
宁莞徐徐道:“人参灵芝这些东西,他吃了十年,身体里的那些玩意儿也吃了十年,已经不管用了,没有可口的食物,再过不久就会吃掉他的五脏六腑,以此饱餐一顿。”
师正大惊失色,“那该如何?”
宁莞将仅剩下半瓶的回春露搁在桌上,又转过身来,“回春露勉勉强强能暂时成为它们的食物,兑水给他喝吧,虽然喝下去会疼一会儿,但好歹能暂时保命。”
夷安长公主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疾不徐,怔怔睁大了眼,忙问道:“那姑外祖母可有法子?”
宁莞指尖轻扣着袖边儿,没把话说死,轻轻一叹,说道:“我两日后再过来,可以试试。”
夷安长公主:“缘何再待两日?”
宁莞微微颔首,“须得做些准备。”
她不擅虫蛊,她这不得抽时间去学嘛。
但却不能这么回夷安长公主,只道:“这两日让黎成先养养身子,回春露要记得服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夷安长公主哪能不应,恰巧魏黎成也醒了,还难得清楚地叫了一声母亲,她又哭又笑地搂着唤心肝儿。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宁莞再次拒绝了马车相送的提议,拎着药箱子慢沓沓地离开长公主府。
师老爷子留在府中照看外孙,久不见魏家老大,遂问道:“和瑗,仲达人呢?”
夷安长公主替儿子盖好软被,听老爷子问起丈夫,低声回道:“宫中急召,似有大事,半个时辰前就匆匆忙忙进宫去,连午饭都还没来得及用呢。”
“大事?”
“是,最近城里似乎出了什么事儿,不大安宁。”
……
紫宸殿里帝王高坐上首,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这事就交给楚卿与大理寺一道查办,城中加强守卫巡逻,务必叫暗中恶鬼揪出来,尔等谨记小心行事,万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殿中诸人恭然领命,有序退出内殿。
魏大爷魏仲达跨出门槛,同行几人因为皇帝的一通臭骂脸色都不大好看。
本朝对驸马没有诸多限制,魏仲达管着京都巡逻之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宵小之辈,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动土,一连害了八条人命,其中还包括柳尚书家的幼女和小半月前才进京来的先帝亲封的淮安县主。
他沉着脸,这实在是他失职。
几个大人凑在一起说话,边往皇城城门去,魏仲达看向身边唯一一个一路沉默无言的同僚,不由出声问道:“侯爷准备打哪儿查起?”
楚郢走到齐铮牵着的骏马前,接过楚胜递来的长剑,翻身上马。
春风策策下,霜色大氅簌簌轻响。
他淡淡了道一声相国寺,转身只留下马蹄哒哒。
第17章
相国寺?
魏仲达看着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身影,摸了摸下巴。
柳小姐和淮安县主就是在相国寺遇害的,再加上前几日的一个老妇人和今早在寺庙后山发现的一个小混子,共有四人死在相国寺地界儿。
依此看来,就算不是那群和尚大师做的,怕也跟里头有些牵连。
确实该往那儿去查查看。
不过……
魏仲达感慨中略带不解:“侯爷不是一向不喜欢掺和这些事吗?今日怎么想起主动跟陛下请缨了?”
这两年边疆没有战事,宣平侯除了管着军营诸事外,陛下还给他挂了个太子少傅的虚职,以示荣恩。平日里这位除了去东宫坐一坐,也几乎不理别的事儿,今天这样积极的,还真是头一遭。
大理寺少卿王大人接话道:“谁晓得,你可别说,真把我吓了一跳。”
想到这一段时间要和宣平侯共同办案,王大人不仅心头发苦,还拔凉拔凉的。
这位侯爷不大爱说话,脾性也还好,生的清冷湛然,表情也总是淡淡的,一点儿也没有寻常武将的粗犷,怎么看都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但偏偏就是莫名的吓人。
大抵是因为一手剑术已经练得登峰造极,气势缥缈淡无到了极致,愈发叫外人琢不透,摸不着,探不到底,由此而产生的一种忌惮??
难道是练剑比较能练气势?
不知道几百年前的江湖人站在素有九州剑客之称的裴中钰面前,是不是也跟他站在宣平侯面前一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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