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稍稍得闲了,就看见她师父捋着胡子慢步过来,晏蔚然左右张望,“师父,怎么就你一个人,师姐呢?说好了要来看看的!”
因为被放鸽子,心情实在不大明朗,话里难免带了些气性,谁知刚气呼呼地说完话,就见她师父瞪了瞪眼,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伸手拍了拍她脑门儿,“我说徒儿啊,你今儿个是没睡醒呢?什么师姐?你哪来的师姐?”
晏蔚然瘪瘪嘴,冲他翻了个白眼,“师父,您是健忘症又犯了?”
晏商陆正色道:“胡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师父我啊,在十八岁那年就给自己卜过一卦,这辈子就一个徒弟,除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哪里还能再跑出一个来?”
他说的认真,表情也是严肃,晏蔚然懵了一下,惊呼道:“师父,你真老糊涂了!”
晏商陆气得胡子都翘了翘,“没大没小!”
晏蔚然皱起了眉头,盯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
大晋谨帝年间。
晏府的玉荣堂是晏家老太太住的地方,老太太好奢华,内中摆置无不是世上精品,处处珠光流溢,堪称绮靡繁丽,内间摆置之华丽便是皇宫内廷也差一分两毫。
往日晏府小辈们过来总喜欢东瞧西看,兴致勃勃地问这个珍品是从何处来的,那个摆件儿有什么讲究,然而今儿个却是大不一样,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不敢弄出一丁点儿的响动。
已经八十岁高龄的晏老太太躺在纯金打造的架子床上,虚虚望着明丽的翠华帐。
她十岁开始做生意,十二岁就成了盛州城的首富,十四岁那年开了第一家悦来馆,二十岁师父替她招了个俊俏的上门女婿,二十五岁那年悦来馆正式在京都开张,慢慢步入正轨,到如今这个年岁,整个大晋几乎就没有人不知道她晏老太太晏蔚然的名儿。
她这一辈子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传奇,但现下眼看着就要归西了,却还是不大得劲儿。
晏老太太长叹一声,“我儿啊……”
身穿紫色绫缎袍的男子上前,跪在床边抹眼泪,“娘啊,儿子在呢……”
晏老太太听着他话里那颤音儿就来气,但想了想时间不多了,懒得费力气骂他,喘了一口气说道:“你要好好守住家业,要把咱们悦来馆开到南域,开到北岐去……”
她十四岁那年可是放过话的,要开遍南域北岐和高离,可
惜了终究还是没成。
晏老大呜呜哭了两声,“娘啊,儿子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到现在这样,晏老太太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把费力地抬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金箱子,“我说过我有一个师姐,可是后来失踪了,你们以后谁能找到她的后人,把箱子里的东西送到我师姐坟前去,我老婆子半生私产就全是他的,要不然谁也动不得,谁、谁也吞不得……记、记清楚了没有?”
晏老大哭得更厉害,“娘啊,儿子记下了……”
晏老太太看见这蠢蛋儿子就来气,一巴掌糊过去,“你老娘还能撑一天,哭、哭什么哭!”
晏老大:“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晏蔚然快要死的时候有写到是大晋谨帝年间的,但是发现好多小天使都没明白,修改作话加个时间线,如下:
…………
晏商陆(大晋谨帝的爷爷和盛皇帝年间)→晏蔚然卒(大晋谨帝初年)→洛玉如入宫(大晋谨帝中期)→洛玉如卒(大晋谨帝卒)→跟师翡翡学医(大靖建国初,靖元宗年间)→小太子当政(大靖明“宗”皇帝)→现在(小太子孙子当政)
第40章
宁莞回来后先去了一趟厨房, 正好炉灶上煨着鸡汤, 便叫厨娘下了碗面。
如今正是荷叶冒尖儿的时间,趁着景儿, 折几把往锅里煲汤, 碗里头的面丝儿都含着一股淡淡清香味儿。
宁莞就在厨房用完面, 又转去晴雨轩, 里头黄秀才正在给宁沛宁暖上课, 上头说得热闹, 下面几个小的也听得认真, 倒是不需她操什么心。
芸枝在后房缝新衣裳, 看到宁莞坐在梨花树下的青石上闭着眼晒太阳, 想着她每日总不得闲,忙里忙外,不由蹙眉忧切道:“小姐若是疲乏, 不如回屋里去好好睡一觉。”
宁莞摇头道:“还好,坐着晒晒太阳也舒服。” 她并不觉得累,在这儿坐着只是因为刚刚穿回来, 一时半会儿还没调整过状态。
芸枝捻针拨线, 没再多说什么。
宁莞坐了会儿就起身往药房去,走过窄廊碰见轮班回杂院休息的护院, 她顿了顿,顺口问了一句悦来馆的事儿。
城里的悦来馆有点儿保镖公司的意思,颇有盛名与信誉。
他们护送东西比一般的镖行更保障,能作租赁的护卫护院也都经过特殊考核训练, 在保护雇主人身安全这方面异常周全。
这也是为什么宁莞当初会去那里挑选护院的原因。
只不过依原主的身份和悦来馆打不上交道,记忆相关的也就一星半点儿,宁莞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蔚然在那边准备开张的也叫悦来馆,以那丫头的运气本事,经她手的招牌绝不会差到哪儿去。
第一天开张她本是答应了要去的,可惜还没来得及下山就穿回来了。
她心里头有些挂念,看到从同名的悦来馆雇来的护院,才会脱口而出问上一句。
宁莞眉睫轻落,思绪似是飘忽,双眸中微含有恍惚之色。
站在她面前的护院人高马大的,嗓门儿也粗,一声惊醒,“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个?咱们悦来馆那可是几百年的老招牌,能追溯到前朝和盛年间呢,能有这样的传承,也算得上是顶尖儿的那一份儿了,当年一手造出这个牌子的晏老太太那也是不得了的传奇人物。”
护院长满络腮胡的方正脸上一副与有荣焉,但说到后面又有几分唏嘘,“只是如今主家几位爷不大和睦,争斗得厉害,四分五裂的,已然不复当年第一招牌的荣光了。”
最近闹腾得厉害呢,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也不知道他们这些做工的会不会受到影响。
宁莞倒是不在意这些,不过听到和盛年间还有晏老太太几个字,大约也是明白了。
她师妹说到做到,还真是将悦来馆开遍了各地州城。
想起不着调的师父和那个如年画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宁莞抬眼望了望鸟雀停落的院墙,一时有些惆怅。
但再怎么惆怅,日子还是要过的。
毒蟾蜍还有几日才能成,宁莞看了看柜子上的锁,确信七叶没有偷吃,里头陶瓮也好好好的,才稍稍放心。
七叶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见着她,趴到肩头上有些黏糊。
宁莞轻笑了笑,将它搂回到怀里,挨着脑袋轻蹭了蹭。
荣恩伯府使人到十四巷来的这日,宁莞正在药房熬煮新的一批生发膏。
芸枝将身穿碧色齐腰襦裙的伯府侍女过来,她放下笊篱,轻抬了抬眸子,只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湘茜是荣恩伯夫人身边的头等侍女,也算得上心腹之人,几日前的宫中盛宴,她是有跟去的,在长信宫也见过这位宁姑娘。
她可不晓得自家公子和这位有些龃龉,心想太后皇后长公主都含笑相待的人,对着她一个小小侍女形容冷淡,也是情理之中。
湘茜双手交叠在前俯了俯身,态度很是谨慎地道明了来意。
当日魏黎成病愈无异于惊雷一声,初初听闻,炸得满京上下无不愣神。
诸人惊异之余,更多琢磨着,长公主到底是请的哪位大夫,竟是有这样不得了的本事,能愣生生地跟阎王爷抢人。
这人生在世,谁没个病痛,得个好大夫也能少受些罪不是。
抱着这样的想法,当天便有不少人往长公主府去打听,荣恩伯夫人便是其中一个。
冯知愈突患恶疾,请了太医都不管用,伯夫人愁白了头,郁郁无奈,这便想到了十四巷。
“夫人想请大夫上府一趟,您放心,我家公子若能痊愈,伯府必是有重谢的。”
宁莞敛袖起身,微笑了笑,“正巧得空,这便走吧?”
最近手头没什么银子可周转了,张大夫那里又还没有消息,既然有重谢,她就却之不恭。
荣恩伯府与将军府离得近,宁莞也是坐着马车到了地儿才想起这茬将军府就在隔壁街。
随着湘茜进了府门,很快就见到了荣恩伯夫人。
荣恩伯夫人今年三十有八,面似圆盘,生得福气。
她膝下共有三个女儿,儿子却独独冯知愈一个,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一心宠得不像样,遛街逗狗都是小事,上花楼打群架不知生了多少祸害。
偏偏冯知愈是个会装的,一回到家里,装模作样的比他爹荣恩伯都正经乖巧。
荣恩伯夫妇就算知晓他在外头干了不少混账事,也下不了重手惩治。
所以说啊,十个不成器的里头有七个都是当爹做娘的惯出来的。
荣恩伯夫人等在院子里,一见到人就引着往前推开了门,两扇门吱呀声响,将将开了一条缝儿,便有股臭味儿从里头传出来,熏得宁莞立时后退了一步。
伯夫人尴尬地扯出一抹笑来,“屋里味道不大好闻。”
冯知愈上吐下泻一通折腾,虚疲不堪,莫说跑一趟茅房,就是出门儿的力气都没有,这些日子里一应的吃喝拉撒都在主屋里头,这样的味道,估计是刚刚才蹲了一回恭桶。
宁莞可不想进去受罪,面上虚虚浮着一层浅笑,“夫人,我看还是等着味道散散再往里去吧。”
荣恩伯夫人也有些受不了,听她说完颇觉得有几分丢脸地点头应好,又忙叫湘茜等人进去开窗熏香去味儿,用了一刻多钟才收拾了个干净。
湘茜打起绯玉珠帘,宁莞跟在伯夫人后头慢步进去。
躺在床上的人穿得白色中衣中裤,袖子和裤腿都高高卷着,露出来的地方布着红疙瘩,不仅如此,脸上也生了不少,密集得有些骇人。
距上回见得他也没多久,这模样真是大不同。
如今疲倦又无力地躺在床上,哪里还见得当日的慵闲模样。
宁莞一点儿也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轻轻叹了一声,“冯公子这看着可是遭了不少罪啊。”
可不是遭了大罪吗!荣恩伯夫人抽出雪青色的绣帕擦了擦眼角,沉沉应声道:“这些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好好的一个孩子,都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
宁莞将手中药箱放下,动了动唇角没接话。
冯知愈一早醒来知道母亲已经使人去请那个治好魏黎成的大夫的时候,他是松了一口气的,如魏黎成那般缠了十年的怪病都能解决,十有八九是个有真本事的,他身上这样的怪症也一定不在话下。
他满怀期待,都已经开始闭着眼睛畅想身上好了以后的逍遥日子,一心纠结着到底是先去拂花苑找芫芜呢,还是去怡红楼找瑜香呢,或者还是狐朋狗友往街上去祸祸?
冯知愈正躺床上琢磨,冷不丁地听见宁莞的声音,虽然最近脑子钝钝的不大灵活,却也隐约觉有些熟悉,下意识睁开眼扭过头一看,瞬间变了变脸色,几粒红疙瘩都挤在了一处。
这不是宁莞?
她怎么会在这里!
冯知愈可一直记得在长公主府没找完的茬,再思及自己如今惨样明晃晃地落在对方眼里,当下浮起了几分郁色。
“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谁、谁允许你……进我伯府大门?滚出、出去!”他嘴角生了脓疮,疼得厉害,话说得不大顺溜,不过那高高拔起的声音却也能叫人明明白白听出几分惊愕与恼怒来。
宁莞闻言也不气恼,只当没这个人,并不看他,而是直接向伯夫人道:“夫人,冯公子像极不愿意由来我看诊的,治病救命得讲究个配合,病人若不愿,我也使不出来好法子来,我看不若还是另请高明?”
荣恩伯夫人听到自己儿子的话,瞬间便想起这位宁大夫原宣平侯府表小姐的身份,脑子里不由闪过前几日在长信宫听得的那些话。
思索间见她作势要走,忙忙拉住,“别别别,你还是先给看看,莫听他胡说八道。”
她要是能另请得到高明,也不至于特意叫人跑一趟十四巷了。
她是个什么身份,曾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打紧的?只要能治好她儿子,旁的一切都好说。
劝住了她,伯夫人又转过头瞪着冯知愈骂道:“快闭嘴吧你!”
冯知愈要是能乖乖听话,他就不是冯知愈了,死死拽着床帐子,气道:“她能治什么病!娘、娘!让她滚、滚出去……”
宁莞冲荣恩伯夫人笑了笑,提着药箱转身就要走。
荣恩伯夫人一把拉住人,看着儿子不知事的样子也来了气,但她也说不出斥责的重话,只能咬了咬牙威胁道:“你再多话,别想从我这里掏一文钱走!”
冯知愈能在外头的逍遥自在,全靠他娘从私房里掏出来的一叠一叠银票,反射性就闭了嘴,只能冷脸瞪眼地沉沉的看着宁莞,喉间发着嚯嚯嚯的声音。
这人不唧唧歪歪了,宁莞才重新坐下,接过湘茜递来的帕子搭在他手腕儿上装样子地把了把脉。
荣恩伯夫人看她垂目不语,不由上前连声问道:“如何?如何?”
宁莞回道:“夫人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出口的语声是轻柔缓慢的,却莫名能安稳人心,伯夫人大喜,“好好好,你看须得准备些什么东西,开个什么药方子?”
宁莞缓缓笑道:“不忙,先兑些盐水,给公子上上下下清洗一番吧。”
伯夫人正高兴,想也没想就应了,吩咐湘茜准备盐水给冯知愈擦身。
因为要脱衣裳,宁莞回避到外间,侍女举着漆木红托盘端了杯上好的碧螺春来,她便坐下,一边轻抿着茶水,一边听里面冯知愈的痛呼嚎叫。
他身上好些地方都被挠破了,用盐水清洗,可不是疼得要死吗。
等宁莞再度回到里屋,冯知愈眼泪流个不停,嘴皮哆嗦着,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宁莞取出银针扎在他手腕处的内关穴,面上温和沉静的,旁人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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