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郢摇摇头径直起身,宁府的下人向来知事,可不会在主家周围躲躲藏藏的不露面。
他打起青竹帘,望着方亭后面挤挤挨挨的草木丛,明衷皇帝与宁莞也看了过来,朱阿婆躲在半人高的花草枝后面,忙忙缩成一团捂嘴屏息,不敢弄出丁点儿声响。
楚郢并未出声,只缓步过去,居高临下垂了垂眼,正正好与七分惊慌三分尴尬的朱阿婆对上。
冷淡的视线落在身上,朱阿婆下意识抖了抖身子,再看到他手中握着长剑,脚下更是一软,站起身来弯腰谄笑,露出手里拎着的一篮子嫩豆腐,“我是来给宁姑娘送东西的,没找着芸枝姑娘,走错了路,走错了路,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
楚郢不语,亭中宁莞讶异了一瞬,不禁笑道:“朱阿婆向来不屑踏足于我府上,今日好生有兴致,真是稀客稀客。”
朱阿婆被逮个正着,正正惶遽不安,讪讪道:“都是邻里,宁姑娘哪里的话。”
宁莞不知她将方才那些话听了多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朱阿婆这张嘴,在外头说得再多,熟知她爱瞎掰爱找事儿的那些邻里也只当听个笑话过过耳朵,说出去也没人信她。
“阿婆往顺着窄廊走吧,芸枝该是在厨房,你这回可莫要再走错了。”
朱阿婆如蒙大赦,拎着篮子健步如飞,一溜烟儿就不见了影子。
宁莞好笑,这老人家腿脚还真是利索。
朱阿婆跑得飞快,路上也没碰到芸枝,直接将篮子塞到护院手里,麻溜地就离开了宁府。
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叫巷子里的风一吹,抖着肩打了个哆嗦。
柳树下那几个妇人还在纳鞋底,见她出来了,问道:“朱阿婆,你巴巴地去,可看见什么没有?”
一人笑道:“瞅瞅这表情就知道没如心意吧?都说了,这宁府上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别整天瞎扯嘴巴。”
这些言语中不乏调侃,往日定要歪眉斜眼啐一口的朱阿婆却一声没吭地回了自己的屋里,惹得几人不免诧异。
朱阿婆匆匆掩上门,她大儿媳妇正在喂鸡,扭过头来看她表情不大对,忙拍了拍手上前去,“娘啊,这是咋了?”
朱阿婆猛地一回神,用力一拍腿“我的老天爷,你不知道,那宁府里不得了啊!”
她虽然才过去就被人逮住了,但隐约也听见了几个字儿,什么青春常驻,什么七十年,还有那个自称“朕”的声音。
朱阿婆不识得什么字,却也知道在大靖,“朕”这个字儿那是皇帝老爷的称呼啊。
皇帝老爷到他们这小巷子里,那不叫过来,那叫大驾光临,话里还扯什么青春七十年的,这怎么想都不对头啊。
“不得了不得了!”想着想着,她垮下脸,惊慌道:“惹上大麻烦了,春妮儿啊,我跟你说,那里头住了个神仙!”
大儿媳妇:“……”你老人家这一张嘴真是一天比一天会扯掰,你怎么不说自个儿是个神仙。
朱阿婆道:“我犯得着说话唬你吗?怎的就不信呢!真的!”
大儿媳妇心道:“你哪天没说话唬我。”
朱阿婆见她半天不吭声儿,气歪歪道:“你个蠢驴子!”
大儿媳妇:呵呵……
朱阿婆惶惶,这可咋办,最近好像把人得罪得挺厉害,要不然趁着晚上去烧炷香拜拜?
……
朱阿婆走后,又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明衷皇帝几人也起身离开,只师正留了下来说要再坐会儿。
离开时楚郢看到在抱着七叶到处瞎溜达的白冶,微微动了动眉。
明衷皇帝见他一时不动,问道:“那是谁?”
楚郢答道:“南罗第一蛊师席非意的弟子,近几日席蛊师身体不适,白小公子便上此处来讨教学习。”
太上皇哎了一声,“是了,师家那师姐前些日子帮大理寺的王佑之查了个案子。能叫蛊圣的徒弟都上门来讨教,可见本事不小。”
命长就是好啊,想学多少就学多少。
听他一说,明衷皇帝也想起来了,他颔首,“走吧。”
马车绕出偏显清静的十四巷,慢慢驶入繁华热闹的长街,楚郢拄着剑,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明衷皇帝突然出声道:“悯之,以你看来宁女如何?”
楚郢应道:“好。”
太上皇坐在一侧,直了直身子,搭话道:“真是难得从你嘴里冒出个好字。”
末了眼中含着些古怪,“不过……朕可听说了你们宣平侯府的不少事儿啊。”什么表哥表妹,什么雨天自荐,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明衷皇帝一眼扫过去,“朕与旁人说话的时候,你不出声儿插一句,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太上皇:“儿子错了。”
楚郢说道:“都是外人传说,当不得真。”
明衷皇帝未曾将这些流言蜚语的小事放在心上,亦不认为有什么可信之处,他音调沉缓,直言道:“悯之……”他顿了顿,“你道宁女可为朝廷所用否?”
楚郢反问道:“陛下缘何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朕也就是随口一问,毕竟……世间异者难得。”
前朝和盛皇帝为了一个晏商陆三往盛州苍露,足以见此。
话说到这里已然不须得楚郢再接话了,他便垂下眼帘,保持缄默,左右也就这一个月里的事,只等那个契机了。
马车内安寂无声,一时各有思量。
师老爷子是吃了晚饭才走的,宁莞送他出去,夜色笼罩,星辰渐显,檐下的灯笼拉下长长的人影。
目送马车远去,今日的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她回屋洗去一身疲乏,上床休息。
自这日之后,连着几天宁莞都甚是清闲,多在药房熬药或在卧房看书。
晏呈垣的伤恢复得不错,不用人搀着也能下地走动了,他惦记着府中祖母和母亲,趁着是个大好的晴朗天,找到了宁莞跟前来。
上回被芸枝拿了枕头砸了一通后,他便再没拐弯抹角地问东问西,而是直接将那些事儿托盘而出。
宁莞这才知道,蔚然竟还给她留了些东西传下来。
晏呈垣两手撑在窗边,说道:“宁姐姐,劳烦你同我去一趟族老那里,你把我太太太太太太祖母留给她师姐的东西领了,我也好顺便去继承太太太太太太祖母的私产,嘿嘿嘿……”
宁莞自然点头,她确实也想看看师妹留下的东西。
既然说好,两人也不多耽误,收拾妥当后便直接出了门。
晏呈垣今日特穿的一身他最喜欢的亮紫色长袍,衬得人精神头很是不错,他靠在马车得意地哼着小曲儿,已经开始琢磨起该怎么大快人心地搞掉晏三儿和郗溶后幸幸福福地过日子了。
却没想到,冤家路窄,也不用他回去找晏三儿算账,两方人就提前在晏家族老门前撞了个正着。
第46章
马车骤然停下, 晏呈垣也个没准备, 控制不住地往前一扑,幸得宁莞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怎么回事?是到地方了?”
宁莞松开拽着他袖子的手, 转而掀开车帘子, 半支出头往外看了一眼, 片刻后轻轻咦了一声, 似笑非笑道:“你们族老这儿好生热闹啊。”
晏呈垣也往外探了探, 定睛一看, 瞬间变脸, 磨牙霍霍, “晏三儿!”
晏三将将和他娘晏二夫人从马车上下来, 衣裳都还没捋顺,不期然就听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心神微震, 一扭过头就和晏呈垣那冒着熊熊烈火的双眼对了正着。
他愣了愣,眉角不觉下压了压,下一刻又轻轻挑起, 勾唇道:“这不是四弟吗?好些日子没见是往哪里玩闹去了, 连家都不回不顾的,乐不思蜀啊。”
那副悠悠闲闲像是在唠家常的模样, 叫晏呈垣脑子里轰轰作响,他两手紧捏着车窗沿,青筋乍起,腾地起身, “狗东西!”
宁莞半倚在窗边,看着晏呈垣气势汹汹地冲下马车和他口中的晏三站在大门前对峙。
晏三是不紧不慢的,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四弟,你怎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当哥哥的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呢。”
这全然就是装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晏呈垣那个气啊,只觉得自己伤口隐隐作痛,“我身上这一刀还在呢,你少在这里装相!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来得正好,我今日非要讨个公道不可!”
晏三沉下声音,似略略诧异,“什么公道不公道的,四弟啊四弟,怎么尽数胡话呢?万事讲个证据,可别凭上下嘴皮子一碰来胡说八道。”
说着他伸手将人拨开,笑了两声,“算了,跟你说什么废话呢。让一让,让一让,别耽误事儿了,我这找族老有正事要办呢。”
言罢又向一边唤道:“曹家妹妹,快过来吧,早些领了太太太太太太祖母留下的东西,也免得耽误事儿呢。”
晏呈垣愕然,转眼一看,就见晏二夫人身后走出一十六七岁模样的姑娘来,穿着鹅黄色的齐腰长裙,杏眸弯眉,细细看来,竟和那宁家姐姐的模样有个三四分相像。
宁莞看着那位曹姑娘轻扬了扬眉,放下窗帘一角,今日可要有意思了,她笑了笑,而外面的晏三明显心情不错,“四弟,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太太太太太太祖母师姐的后人,曹姑娘。”
晏呈垣定了定,立时反应过来,瞪了瞪眼,今日晏三儿这狗蛋也是为太太太太太太祖母半生私产来的!
见晏呈垣一副吃惊呆愣的样子,晏三嘴角勾着一抹得意。
长房嫡孙又如何,悦来馆是他的,那几辈子也用不完的私产也马上会是他的。
没死便没死吧,手里又没证据,嚷嚷两句谁又信呢,任谁看着也只会当是丧家之犬穷途末路时不甘心的攀扯死扑罢了。
“四弟,我这就不跟你闲话了,母亲,曹家妹妹,咱们往里面走。”
他话音刚落,宁莞恰好踩着下马凳落地,她笑意盈盈,问道:“怎么都堵在门口呢,垣弟,不是说要找你们族老取东西的吗?”
晏呈垣回神,忙捂着腹部有些发疼的伤口转过身来,忙唤道:“宁姐姐。”
听得声音,晏三动作一顿,下意识转身看过去。
青罗裙,素白衣,一缕三分融融阳光落在裙摆细绣的山茶花上,朵朵绽着,更衬得澹静恬和。
如果说他带来的曹姑娘有得三四分的相似,那这人就仿佛是比着画像里的模样长的,不,应该说,那画就像是比着她的样子画出来的。
晏三心里一个咯噔,本是勾起的嘴角一落,瞬间散去笑意,细细长长的两眼里盛满了阴寒。
他旁边的晏二夫人和曹姑娘亦是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晏三半天才定下心神,冷笑两声,“我说你怎么会突然到族老这里来,原来打的是太太太太太太祖母私产的主意,找这么个人来,费了不少力气吧。”
晏呈垣抬了抬下巴,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这话该我来说吧,可不是难为你吗,费时费力才找出个三分像的冒牌货。”
“冒牌货?”晏三冷嗤,他可是打着万无一失的准备来的,“谁是冒牌货还不一定呢。”
晏呈垣:“你也就嘴巴硬了,是个人都知道哪个真哪个假。”
这塑料堂兄弟二人在门前争锋相对,你来我往半天都没说尽,宁莞并不想站在外头供路人围观,她提醒道:“垣弟,不若还是先往里头去?”
她这一提,晏四少拍了拍脑门,“对对对,往里去。”
这边闹腾得厉害,里头早有下人去禀报了。
宁莞一行人被请进了大堂,分坐在两侧客椅,侍女各上了一杯清茶。
比起晏家诸人心思各异,宁莞是最悠闲的,她捧着茶盏,慢慢拨了拨盖子,不紧不慢地四下打量了一番。
晏家祖籍盛州,但由于悦来馆扩张的关系,后来渐渐地也就在繁盛的京都城定了下来。
这处宅子有不少年代了,梁木片瓦处处都刻着岁月的痕迹。
她垂下眼,抿了两口茶汤,这才慢慢搁在桌几上。
对面的晏三儿见此,瞥了瞥有些不安的曹姑娘,眼中愈冷了两分。
“族老来了。”
有人叫了一声,宁莞也跟着偏了偏头。
晏家族老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走在最前面,拄着一根刻着喜鹊头的桃木拐杖,佝偻着消瘦的身子,外罩的古香缎长衣像是挂在树桠上的布袋子,空荡荡的。
族老紧皱着眉头,浑浊的眼珠子在当头的晏三晏四身上打了个转,旋即落在宁莞上。
嘴皮子抖了抖,蹒跚地走到上首坐下,握着拐杖重重砸了砸石板地,他已经听下人说起了他们来此的原由,也不多问。
肃声道:“你们兄弟俩今日都带人来,既为的是老安人留下来的私产,那就按照往日的规矩来,当着族里各家长辈的面儿,先各自说说,是怎么找着人的。”
晏三儿率先起身,冲上头几人拱手作揖,指了指一边的曹姑娘,说道:“说来也是巧,五日前我往城中悦来馆查账,正好碰见曹姑娘来雇佣护卫,道是要走一趟盛州探亲,我一看便觉着有些眼熟,再听得盛州二字,当下便有些怀疑,忙上前一问,再是细究,果不其然有些牵连。”
晏呈垣腾地起来,亮紫色的衣裳晃得几个老人两眼发昏。
“那我这就更巧了。”他冷哼着,一手摸了摸肚子,“前些日子郗溶约我走了一趟千叶山,结果遭人算计被捅了一刀,可谓是九死一生,眼看着没气了,好运地在山里碰见来采药的宁姐姐,这才捡回一条命。”
晏三儿闻言皱起眉撇过眼,他说这小子怎么还能好好活着,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是个祸害,这样都死不了也就算了,居然还能碰上个姓宁的。
晏呈垣又扬了扬头,“不说其他,光看宁姐姐这模样,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宁莞适时地配合他轻笑了笑。
族老附和道:“是挺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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