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母接过腊肠,脸上带着三分真的笑容亮开嗓门大夸特夸三儿媳,笑眯眯坐到后车座上,让老三带她回乡下。她想先回家通知大家包产到户的消息是真的,再带老头子、两个儿子、孙子到县里找老三问工厂的事。既然老三愿意带她回家,省的她带人多跑一趟。
她竟然习惯了婆婆七分假三分真的言辞,还觉得十分顺耳。郑桃儿无奈地笑了笑,拉着儿子站在大门前目送两人离开,直到丈夫和婆婆消失在巷子中才带儿子到厨房做饭。
*
村头围了好多人讨论包产到户的事,上面没有正式下达文件,他们心里一天不踏实,害怕这是一个陷阱,他们一旦按下手印,就会被当做地主阶级拥护者,被警察抓起来。现在他们没有心思下地干活,满脑子都是分土地的事。
村民们看到钱谨裕骑自行往村头驶来,纷纷往前凑把钱谨裕围在中间。
“谨裕,包产到户的消息可信吗?”村民们七嘴八舌问道。
“可信。”钱母从后车座跳下来,抢在老三之前和村民们聊包产到户的事,说的好像她亲耳听到政府里的官员谈论包产到户的事,为了增加可信性,她又加了一句,“我们家老三政府里朋友透露的消息,能不可信嘛!”
对于钱母说的话,大家半信半疑。村民们比较相信钱谨裕亲口说的话,于是问道:“谨裕,你说句话,不会惹上麻烦吧!”
“不会惹上麻烦,不超过一个星期,各个村子都会收到文件按户口本上的人头划分土地。”钱谨裕给了确定答案。
村民们激动不已,围在一起讨论有了土地后要做什么,越讨论越兴奋,声音越来越大。
钱谨裕高喊一声,让村民们听他说一句话:“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要和大家商量,可以带大家一起挣钱。我和四个朋友办了一个工厂,需要大量的花椒、辣椒、大蒜头…有经验的人可以试种几分地,只要质量合格,我们厂子全部收。”
什么,钱谨裕当老板了?喧闹的村头瞬间鸦雀无声,大家惊讶地看着钱谨裕。几分钟过去,忽然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把钱谨裕围的密不透风,追问挣钱的事。
钱谨裕再三强调只要质量合格,他都回收。钱谨裕和他们解释了好多遍,至于要不要种,让他们分到土地后,自行决定。他刚挤出重围,发现自行车不见了,父亲堵住他,生怕他逃走,一直扯着他的衣服,拉他回老宅。
钱父把老三推进院子里,隐晦的看了老婆子一眼,他从耳朵上抽出一根烟,靠在大门上抽烟。
钱敬强和钱敬礼兄弟精神萎靡坐在墙根下,李玉兰和顾娣低头搂着穿着破破烂烂的儿子靠在破旧的门框上。钱谨裕眼角抽搐,母亲的速度真快,在极短的时间带人回家换上几年前不穿的破衣服。
“谨裕,你大哥、二哥为了供你读书辍学回家种地,你现在有出息了,有能力帮助家人,一定不会拒绝,对吗?”钱母强行把已经到她下巴的大孙子拉到老三面前,让老三看看佳宝由于营养不良瘦的和猴一样,衣服上全是补丁,布鞋的边已经起毛。
“妈,我想到县实验小学读书,考上大学挣钱孝敬爷奶,孝敬三叔。”佳新抬头渴望地看着顾娣,奶说小堂弟新衣服穿不完,好吃的吃不完全扔了,天天换新玩具,睡比他家破瓦房还大的房子,和干净的小朋友玩。如果爸不辍学回家种地,爸考上高中,在县里生活的就是他们家,现在三叔成为县里人,全是他爸的功劳,三叔亏欠爸。
“三叔,我们老师说县里老师比农村老师学历高,县里老师教出来的考不上大学也能考大专,考不上大专也能考中专,是吗?”佳明天真地看着钱谨裕,吐露出自己的梦想,“我想学习管账。”
奶让他毕业后到三叔工厂当会计。
钱谨裕挠头思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大哥、二哥小学一年级留三次级,二年级留两次级,语文、数学加起来考十几分,不是爸妈逼着哥哥们念书,哥哥们早就不念了。真正导致让哥哥们不念书,是哥哥们在学校和人打群架,老师骂哥哥们几句,哥哥们推开老师跑回家,爸妈拿扫帚追着哥哥们打,哥哥们打死也不去上学。怎么成了为了供我上学,才会辍学呢?”
几个孩子吃惊地看着爸,他们单科成绩考二十几分、三十几分、五十几分,爸不是说年轻的时候每次考八十分都觉得丢脸,竟然还追着他们打。
钱敬强、钱敬礼面色铁黑,肩膀下塌,精神更加萎靡。
钱父拿出大家长的气场,严肃道:“老三,有两个臭钱就可以目无尊长,你敢说你大哥、二哥种地挣得钱你没有花吗?”
钱谨裕嘴角上勾,柳叶眼闪现锋芒,语气冷硬道:“妈连续三年,每月两次从县城带回来一块大肉,你们到处打听,有哪个分家的兄弟每个月无偿给兄长三斤肉吃,我记得当年家里只有过年才会吃点油腥的菜,我从四年前带领家里人每个月至少吃一顿肉,难道我没有改善大哥、二哥的生活档次吗?没有回报大哥、二哥吗?”
三年来,她每个月到老三家拿两回肉,还沾沾自喜老三终于有良心了,原来在这里等着她。老三在她心里已经成了十足的坏东西,坑她和娘家关系越来越疏离,现在又利用她坑了两个儿子。
儿子、儿媳苦怨地看着她,钱母硬着头皮道:“老三,兄弟互帮互助,家族才能兴旺。”
“我今天来主要是提一个主意帮助村子里的人挣钱,包括大哥、二哥,拿到土地勤快点,不出三年能盖两层楼房,日子过得不会比县里的人差,帮这么多还不够吗?”钱谨裕嘴角下弯,自嘲的笑了。
钱敬强、钱敬礼两队夫妻低头不语,钱父示意钱母说话。
“老三…”
“妈,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不认为自己亏欠大哥、二哥,也没有必要容忍你们,感情一旦被磨平,我们之间脸连面子情也维持不下去。爸妈,如果你们希望看到我们兄弟成为陌生人,没关系,继续带头闹。”钱谨裕吐字清晰说完话,不顾院子里人难看的脸色,环顾一圈找到自行车,走上前推着自行车往外走。
“老三,”钱母跟在三儿子身后大喊,“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三儿子脚顿了一下,继续骑自行车出了村子,钱母一副被人剜了心的表情回家。
几个孩子打闹高呼围上前,拉着奶奶的衣服不满道:“三叔为什么不把我们带到县里?”
“我们要等多久才能到县里住呀!”
“奶,你说句话啊!”
孩子们的吵闹声传到钱敬强耳朵里,他胸膛里喷发出不可抑制的羞恼,阴郁地起身抓住最小的儿子,从脚下捡一根棍子对着小儿子的屁股抽。
几个孩子被吓的立刻闭嘴,躲到奶奶身后探头看佳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拔腿跑出院子。钱母眼角湿润,把孙子夺到怀里,不满大儿子拿孙子撒气。
“妈,你说你没事干嘛往县里跑,我和孩子缺两块肉吗?”钱敬强丢下棍子,痛苦地抱头蹲在地上。
“妈,你能消停点,闹的我们三兄弟反目成仇才满意,你图什么?”钱敬礼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失望地看着母亲一眼,艰难地迈开走出院子。
钱母不可置信看着儿子、儿媳,她做这么多还不是让老三带领两个儿子一起发财,难道有错吗?她拿回来的肉被狗啃了吗?
李玉兰拍了拍被孩子蹭脏的衣角,从始至终她和丈夫没有说一句话,把儿子带到县里上学,全是公婆擅自拿的主意。
顾娣从房间里拎出婆婆从县里带回来的碎布头,到村里找人聊天,把布头缝起来,能缝出一张被单。她和丈夫没有怂恿公婆去拿肉,刚刚他们也没开口埋怨老三,孩子说的话全是婆婆教的,老三要气也是气公婆。顾娣仔细想想从老三到县城里上班,他们可没有逼老三做任何一件事,全是公婆爱子爱孙心切,逼老三扶一把丈夫和孩子,面对老三也不用不好意思。
儿子、儿媳全走了,院子里只剩钱母和钱父,钱母掏出老三给她买的手绢抹眼泪,手腕上闪现白的刺眼的光,老三给她买的银手镯刺疼了她的心:“老头子,你说我图什么?”
“图什么呢?”钱父坐在墙根下抽几口老三给他买点烟,他想了想,应该图三个儿子一样有钱,不会因为谁穷、谁富关系变差。他明白儿子的能力不一样,每个儿子挣得钱集中他手里,由他平均分配钱财,大家和睦成活在一起。
*
这件事过后,钱谨裕看似对钱家人态度和以前一样,实则已经疏离。没过多久,全县农村掀起包产到户分土地热潮,分土地有喜有悲,土地按户口人头分配,农村里的姑娘有没到结婚年纪嫁人,没法领结婚证,所以派出所不能把没到年龄结婚的小媳妇户口迁到婆家,她们的土地被分配在娘家,因此引发了一些问题。
土地分配过去一周,钱谨裕按章程办事,拿一份合同回村里让愿意种植花椒、大料的村民按手印。因为厂子生产出来的产品最远销售到市里,销售区域狭窄,目前还不能让村民们大规模种植大料,所以钱谨裕提前和村民们约定,每户最多种一大料。另外厂子里继续和黑市里的人合作,从他们手中收大料,做生意讲究诚信,不能因为政策宽松,把人家踢到一边。
有合同在,村民们安心了,纷纷拿出一块地种植大料。村民们在春末种上辣椒等作物,辣椒等作物成熟了,钱谨裕带人收料,只要辣椒等作物合格,钱谨裕全部拉走,当场结清钱。
两年后,时间跨越到一九八零年,跟着钱谨裕干村民们手里握着厚厚一沓子钱,笑弯了腰。“竟然比种粮食赚钱!”
村民们从钱谨裕口中得知隔壁村种植花椒树,比他们种植辣椒、大蒜挣钱,花椒树龄越大,花椒价格越贵。村民们把花椒树种在地里面,只要保证花椒树不闹虫,不生病,及时除草,一棵花椒树年复一年给他们挣钱。村民们毫不犹豫匀出几分地种植花椒,当然也会种植其他大料。
五人仅用两年的时间,做到让食阁坊工厂成产出来的胡椒粉、花椒粉、辣椒酱成为本市家家做饭必备佐料,各类烹饪底料被百姓喜爱。因为钱谨裕带领村民们发家致富,市里电视台还到食阁坊工厂采访五位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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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谨裕家的别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完工,装修完毕通风三个月搬进新家,一九八零年夏,一家三口住进离食阁坊工厂不远的别墅。
钱谨裕在公司开会,郑母来到别墅没有找到女婿,她就拉着女儿聊天。
外婆每次来,都让他带表妹玩。安安心累地把皮球擩到表妹怀里,防止她糟蹋花园里的花。
“桃儿,你看安安、婷婷的感情多好啊!”郑母脑中浮现儿子、女儿小时候也是这般要好。
丈夫还是供销社员工,母亲一年不能来她家一次,丈夫开了厂子,母亲常常带侄子、侄女来。其中含有什么深意,郑桃儿不想深思,她更不想接母亲的话。
“自从你们搬到别墅里住,我每次来看你和外孙,来回多花两个小时。”郑母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女儿回话,女儿自顾自剥荔枝吃。他们这个地方不生产荔枝,要从特别远的地方拉到县里,所以荔枝的价钱特别贵。一斤荔枝抵得上他们全家一天的日常开销,大概只有女婿这样的有钱人才能天天让女儿吃荔枝。她手指抚摸全真皮沙发,女婿家客厅比他们家的院子还大,整个县城找不到和女婿家一样的家具,这些家具恐怕从大城市运过来的。
郑桃儿不知道和母亲说什么,只能疏离的笑一笑。她稍微表现的热情点,母亲就会哀求她回家吃顿饭,她的心早已经麻木,激不起任何涟漪。
“妈妈、哥哥,奶奶在屋子里,我带你们去找奶奶。”一个稚嫩的女声高兴地喊道。
“妈,聪聪下个星期天剃小辫子,我娘家那边要来十桌人,场地不够,大家等着你回去安排场地的事。”吕芳芳半推半就被儿子、女儿拉到大庭院里,进入大门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入眼的是石头雕塑挖一个坑栽花,往上喷水的水池,绿树成荫,鲜花灿烂,正对面是一座尖塔形状斜顶,灰墙红瓦,低窗和六角窗嵌入墙体…
“诶,忘了跟你说聪聪剃小辫子的事,你是聪聪亲姑姑一定要来,别落了人家口舌。”郑母站起来拽住女儿往外走,招手让聪聪到她这边。
在家休养几年,吕芳芳自认皮肤状态不比郑桃儿差,看到小姑子这一刻,她脸上的表情控制不住变得僵硬。面前的女人唇红齿白、皮肤娇嫩紧致,工艺复杂的镂空连衣裙包裹住一具玲珑身躯,郑桃儿站在高台上平静如水地看着她,她不服气地和郑桃儿对视。
郑母把孙子推到女儿身边。郑桃儿摸了摸侄子脑后勺一根长长的小辫子,神情淡然。她对娘家的什么事都不上心,人活着只为博取一个好名声,那就太累了!
“桃儿,你说句话啊!以后安安剃小辫子,你哥得给安安备一份大礼。”郑母冲女儿使眼色。
“我要陪谨裕到南方沿海城市谈生意,把食阁坊生产的产品推向沿海城城市。”郑桃儿见母亲脸塌下来,加了一句,“人不到,礼物会到。”
沿海城市被划分为经济特区,谨裕希望抓住难得的机会,把生意从中部地区扩展到东南沿海地区,把工厂做大,把食阁坊的产品推向全国。
“妈,我带婷婷、聪聪先回去了。”吕芳芳唇角发白,上前拽住儿子、牵着女儿的手往铁大门方向走去。南方沿海城市?洽谈生意?她紧紧攥紧儿女的手,连孩子叫疼都没有听到。
以前芳芳和儿子有和解的意思,拉不下脸不肯来女婿家,女儿也不肯回娘家,她两头使力都不讨好。好不容易芳芳想开了,亲自喊女儿参加聪聪剃小辫子,给女儿一个台阶下,可女儿不冷不热眼高于顶看人,芳芳不愿意了,直接带孩子走了。
母亲眼巴巴望着大门口,直到大门口没有人影,才扭头哀苦地看着自己,用眼神控诉她不懂事,她淡然的微笑,最后母亲长叹一口气追出去。
郑桃儿对母亲去留无动于衷,回屋收拾行李,她陪丈夫到沿海城市没打算再回来,应该会长期在沿海城市生活。
吕芳芳把两个孩子丢给追来的婆婆,气呼呼坐乡村拖拉机回家,远远望见一座占地三十多亩的厂房,市里晨报说这座厂房是全市规模最大的厂。她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低头使劲扯土布衣服,憋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下了拖拉机,她低头匆匆回家。
“老郑,你女儿、女婿来不来呀,如果来还得请几个能喝酒的人作陪。”
门被咣当推开,大家扭头朝大门看去。
吕芳芳用手胡乱抹眼泪:“人家是市里首屈一指的富翁,能屈尊跟我们这些穷亲戚吃饭吗?什么人呐,没有我爸帮他找工作,他还在农村刨土。前几年偷偷做生意,防着我们不带郑涛做生意就算了,赚大钱买房子非骗爸妈说问朋友借的钱,跟爸妈说实话,我们还能贪他钱吗?爸妈对他那么好,管吃管住比对郑涛还好,现在他发达了,钱谨裕正眼看爸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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