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文旌离开长安的这三年里,任遥才逐渐开始留心关于当年铁勒旧案的一切。
文旌凝着任遥秀致的眉眼,神色淡淡,摇了摇头:“我们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就算你们有心想要瞒我,我也能猜出来几分。”
猜出来几分……那到底是几分呢?
任遥心怀忐忑地想着,却觉颊边一暖,文旌摸着她的脸,神情温柔,溢出些许怜爱:“阿遥,你别担心,我不会再逼问当年的事了,我知道……或许你根本就不想提,你的心里也很难受。”
她越发心如擂鼓,紧张至极。
文旌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正想问个究竟,江怜推门进来了,他一眼看到文旌箍在任遥腰上的手,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微微将头偏开,硬着头皮道:“大人,那赌坊老板想要见您。”
文旌松开任遥,和缓一笑:“正好,我也想见他。”
从文旌一进门,霍都就紧盯着他,视线锐利如刃,像是要剖开眼前人的表层与伪装。
文旌缄然不语,随意坐到榻前的梨花木凳上,由着他看。
良久,霍都脸上的急切探寻逐渐化作迷茫、疑惑,甚至凝着文旌那张如冰雪雕琢的脸,还带出几许怅惘、伤戚。
“你……是阿毓?”
文旌垂下眼睫,略迟疑几分,抬起头,直迎上霍都炯炯的视线:“霍都叔叔,许久不见了。”
霍都那沧桑浑浊的瞳眸陡然睁大。
他霍得从床榻上起身,走到文旌面前,不可置信,可又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你真得是阿毓?你还活着……”他一僵,立马收起不自觉流露的情绪,警惕地盯着他:“是任广贤让你来的?你真是阿毓?”
文旌沉稳坐着,眼底平静无澜。
“霍都叔叔,我现在不叫哥舒毓,我是文旌,是率三万残军扫清长安逆王党羽的那个文旌。”
霍都一凛:“文丞相?”
“是,我是文丞相。我堂堂丞相,难道会为了向你嘴里套出些什么而给自己硬按上一顶哥舒毓的帽子吗?”
他见霍都仍旧有疑色,平静道:“当初在韶关,父汗让你去探清周围地形,你临走时,父汗曾对你说,‘胜负有命,不必强求’,那时只有你、我和父汗三人在,你还记得吗?”
霍得颤抖了一下,随即热泪盈上眼眶:“我当然记得,可我回来了,你却已经不在了,我问可汗你去哪儿了,他……他说他把你托付给可靠的人了。那时我们被北狄包围,又有狗皇帝的影卫虎视眈眈要取可汗性命,哪里有什么可靠的人!我还背着可汗偷偷出去找过你,可惜……没找到。”
寥寥数语,把文旌仿佛拉回了当年的情景里。
苍茫暮野,白雪皑皑,他被义父抱在怀里,穿过遍野的横尸和战火,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奔跑。
他眼睁睁看着,父汗所在的那一处阵垒越来越远,直至化成了眼底的一个小黑点。
此去经年,往后十余载,他时常会在梦境里再见那一幕,父汗亲手将他交给义父,对他说:阿毓,从今往后你要做个普通人,永远地忘掉你哥舒毓的身份。
文旌闭了眼,当年父汗那临危的嘱告似乎犹然在耳。
“少主……”霍都见他神情有异,担忧地凝着他。
文旌朝他摆了摆手,敛去满面伤慨,让自己恢复平静,长舒了一口气,道:“霍都叔叔,我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血汗深仇多年来如滚烫的烙铁梗在霍都心头,他恨不得立刻向文旌诉说,但看着他那俊秀白皙的面庞,宛如美玉,毫无瑕疵,不染尘灰,他又犹豫了。
文旌久久未等来回话,抬头看向他,见他脸上那纠结为难的神情,像极了平日里在他逼问之下的义父,含着重重的顾忌。
他心间通透,眸光雪澈,看着霍都,缓缓道:“若是觉得为难,那么我来说,你只说对还是不对。”
文旌停顿片刻,道:“当年的事,始作俑者是……我的母亲。”
霍都双手紧攥成拳,指骨被他勒得咯吱咯吱响。
文旌掠了一眼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继续平静道:“所以,父汗才临危把我托付给义父,并且交代他要隐去我的身份,而不是要义父把我送回长安母亲的身边。后来我因朝中储位之争而深陷牢狱,义父不惜向延龄太子表露我的真实身份,也不肯向当时已颇具权势的魏贵妃求助。所以,父汗知道母亲背叛了他,你们也全都知道。”
霍都猛地将拳砸到墙上,愤然道:“就是这个女人!她跟大端那个狗皇帝私相授受,越发嫌可汗碍眼,而狗皇帝对铁勒忌惮已久,最后他们竟想出那样歹毒的计划。借刀杀人,致使我铁勒大军全军覆没。”
文旌默然移开目光。
“少主……”霍都激愤道:“你要替可汗报仇!替万千铁勒部落的冤魂报仇!”
报仇二字带着凛然恨意朝文旌迎面砸过来。
他终于明白当年父汗为何要把他托付给义父。
不论父汗把他交给任何一个部曲,势必是要被灌输一通复仇思想,且这前半辈子也会全然被‘复仇’二字所左右,彻底失去自我。
这不是父汗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从今以后你要做个普通人,忘掉你哥舒毓的身份。
而义父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履行着父汗的遗愿,让他做了普通人,远离前尘,远离仇恨,倾尽全力支持他读书科举,按部就班地入学、入仕,他一直生活在澄净阳光之下,从未被片缕仇恨的阴云遮挡。
他一直以为自己本就该过这样的生活,从不知,是义父默默为他遮挡着风雨,为他负重前行。
文旌凝着窗外灿烈的阳光,微微眯了眼,可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他是文旌也好,哥舒毓也好,在外游移了一圈,最终是要回到固有的轨道上来的。
他微微舒了口气,转身看向霍都:“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殷如眉……是怎么死的?”
霍都道:“我也是今天才从任遥的口中得知……当年殷如眉去长安向你母亲求救,被她毒死了。”
虽然与文旌预料得一般无二,可听霍都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如蒙重击,心碎恸极。
那么这一切都可以串联起来了。
殷如眉必定是那个时候已经对母亲有所怀疑,所以才会先去找舒檀的母亲,给她留下了那枚弯月玉佩,可她肯定没有想到,母亲会那般狠毒利落,丝毫喘息之机都没有给她留。
那么舒城杀秦舒氏,也必定是受了母亲的指使而杀人灭口。
母亲?文旌讥诮地心想,她配为人母吗?
文旌走后,任遥在房里等了他许久,迟迟不见其归,正托着腮想心事,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阿史那因身边的随侍。
他哭丧着脸道:“姑娘快去看看吧,王子他……”
任遥道:“他又怎么了?”
那随侍张了张口,似乎觉得实在难以启齿,无奈地摊了摊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任遥跟着去看了。
赌坊的对面是一间废弃的屋舍,神策军将那里收拾出来暂且用来看押从赌坊抓回来的赌徒。
因为要看押的人太多,所以难免疏忽,被阿史那因偷钻了空子,跑出来,上了房顶……
任遥到那儿时见阿史那因正站在房顶的垂脊上,身形摇摇晃晃,颇为料峭,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是乌勒王子阿史那因,是你们大端皇帝的贵客,你们敢这么对我!文旌敢这么对我!我跟他没完!我这就不活了,死在你们大端境内,看看你们的皇帝怎么跟我乌勒交代。”
说罢,作势就要纵身跃下。
连声破裂脆响,几片瓦砾从屋顶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底下的神策军愈加慌张,仰着头冲阿史那因好言相劝。
任遥本就心里烦躁,被他这么一闹腾更加没了耐心,拨开人群上前,仰头斥道:“阿史那因,你又在闹腾什么?!赶紧下来!”
阿史那因一见是任遥,立刻抹掠去凶悍的表情,换了副温柔面庞,可怜兮兮地冲她道:“阿遥,我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又婚约在身,奈何生不逢时,遇上奸相棒打鸳鸯,此情难以为继,只能等来生咱们再续前缘。”
任遥:……
她这辈子只见过两个戏精上头,说来就来毫无表演痕迹的奇葩,一个是宣室殿里那位等着强娶臣女的狗皇帝,一个就是眼前这位。
任遥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赶紧下来!”
说罢,她绕到屋舍强侧,撩起前袂,就要上去把这作精逮下来。
一只脚刚登上梯子,只觉手腕一紧,被人拽离了竹梯,踉跄着向后连退数步。
文旌将她紧箍在怀里,仰头看向正寻死觅活的阿史那因,清淡道:“跳,那因王子只管跳,后面的事本相会给你安排好。就算缺胳膊断腿了,本相也会派人把你送回乌勒,万一你要是不幸摔死了,本相也定会安排人给你风光大殓。”
其间任遥数度想挣脱他的手上前去,都被文旌拽了回来。
阿史那因怔怔地看了看文旌,突然,咬紧了后槽牙,恨声道:“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文旌勾了勾唇,很是无辜:“瞧你这话说的,不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吗?本相是在鼓励你勇敢坚定内心想法。”
任遥试图甩掉文旌的手,甩了半天也没甩开,只有在他的钳制下艰难仰头冲着阿史那因劝道:“你别当真,南弦是吓唬你的,你快下来,他不会伤害你的。”
阿史那因丝毫没有被说服,指着文旌强烈谴责:“他分明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
任遥还要再劝,被文旌捏着胳膊捂着嘴拖了回来。
“呜呜……”任遥奋力挣脱开他的手,又要上前去劝阿史那因下来,被文旌箍住手腕再度拖回来。
“你什么意思?!”文旌秀眉一横,也恼了:“你心疼他是不是?在你心里觉得他比我重要,是不是?我今天问你,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任遥看着文旌嗔怒的模样,愣了。
愣了许久,她突然觉出些不对劲儿来。
这儿可不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屋舍前还站了好几十神策军,周围静悄悄的,丞相大人刚刚那句发自灵魂的拷问如一曲余音绵长的幽歌,回荡在空寂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任遥看向那些可怜的神策军,他们各个躬身深低头,目不斜视,恨不得在头顶挂上几个大字:我们都是聋的,听不见丞相大人在说什么。
但丞相大人今天显然不想要脸了,无视这周围诡异的安静,紧抓住任遥的胳膊,盯着她的双眸,十分郑重认真地问道:“你说呀,要他还是要我?”
第32章 真相
任遥柳眉轻蹙,怔怔地看着文旌,他那幽黑深邃的瞳眸里凝着精烁惑人的光,就这么幽幽淡淡地看向她。
心里最柔软的一隅似乎被触动,她握紧了文旌的手:“你,我选你。”她转身朝还在屋顶上的阿史那因喊道:“你要跳跳吧,我不管了。”
言罢,二话不说拉着文旌进了屋。
阿史那因:……
这里的人对他太不友好了!太不友好了!
文旌被任遥拉扯着进了屋,唇角微微弯,噙着温柔漫隽的笑意,好似一个偷吃了蜜糖的孩子,揣着那股甜味在沾沾自喜。
两人进来,见霍都正站在窗前,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最终将视线落到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
他朝着文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一转眸看看他身边的任遥,把嘴闭上了。
任遥察觉到这古怪的气氛,心中微微一动,向文旌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文旌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意思就是霍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任遥不由得蹙起刚刚舒展开的眉宇。
这应该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已经偏离了父亲之前的安排,为了推动后面的事顺利进行,她是不是应该通知父亲提早做准备。
文旌觑看着任遥的神色,微微凑近她,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这里已尽在我掌控之内,在确定他可信之前,不会让他脱离掌控。”
任遥骤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当年铁勒部队惨败于阵前,极有可能是哥舒耶奇的身边有奸细,而这个奸细到现在都还没有揪出来。
她不由得忧心起来,陷入沉默。
霍都走到他们跟前,冲文旌道:“少主还是尽早离开银月赌坊吧,如今局势复杂,少主身份又特殊,久留于此怕是会招至怀疑。”
他想让文旌走?
任遥心中的狐疑更甚,看向他的目光也更加复杂。
文旌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似乎示意她稍安勿躁,平声道:“话虽如此,可我带神策军出城,这会儿该知道的恐怕早就都知道了,再去遮掩也没什么意思了。”
霍都似乎还想再劝,文旌抢先一步,道:“既然我已来了,那么总要得一个结果回去,我听阿遥说霍叔叔的手里有舒城的口供,可否拿给我看一看?”
霍都额间皱起几道纹络,似有些为难。
文旌微微一笑:“霍叔叔,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霍都忙摇头:“不……不是。”他咬了咬牙,道:“舒城那个老狐狸——我……我还没拿到口供。”
“没拿到?”任遥愕然道:“那你让我父亲来见你做什么?”
“舒城此前在荒村驿馆遇袭,他怀疑是魏太后想杀他灭口,要我设法保他一命,说只要保住他的命,他就愿意把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我心想,任广贤这些年在长安混得风生水起,又……”霍都抬眼看了看文旌,话音一转:“舒城想保命,我们想要他的口供,本是一拍即合的事,我才想着要跟任广贤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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