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豆一直也不知道徐大妈所说的‘新的知识’是什么,也并不知道现在除了穷之外还有什么危险,但她仿佛在徐大妈的话中看到了一幅自己未来的新画图。
上大学这三个字,以前对她来说没什么好向往的。可现在,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从往下的滑道上用力地跳出去!——她觉得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转机。
既然考第一名,应该还有点机会的吧。
回家的路上汤豆还有些晕乎乎的。
席文文和她说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也完全不再因为路边上青年吹着口哨的污言秽语感到气愤了。
上楼她时候她步子又轻又快,想到自己的成绩简直要唱起歌来。
早上那些忧虑与绝望一下便被抛在脑后。
“妈,我得了第一名!差一点就满分了!”满分呀!满分那么难。以前汤母就一直恨她不肯好好学习,气得头都要秃了。现在怎么样,哈!
爸爸………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汤母正在补衣服,听到明显愣了一下。
汤豆兴奋地把成绩单递给她。
但汤母没有接。
她一丝不苟地那个补丁打完,咬下线头,才挺着肚子站起来。心不在焉地问“毕业就行了。我已经跟你陈阿姨说了,明天你去她做事的铺头做工,那边的收银小妹要生了,正缺人。”
汤豆愣在那里。
可是……
可是她考了第一名呀。
“老师说读完大学会有很好的出路,一定会比现在赚更多钱。”后面那句是她自己加的。她想显得自己坚强一些,可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透着委屈“你不是说没钱吗,我以后会赚很多钱的。”
“那我们怎么活到你赚钱的时候?”汤母猛地把手里的碗摔在桌上“第一名又怎么了!你以为那些不读大学的人,是因为不知道读大学能赚更多钱才不读的吗?人要面对现实!大学得花多少钱?谁能拿得出这个钱来?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声音大得震耳欲聋,整栋楼都听得见。
“万一……”有助学金呢,可汤母不容她把话说完。
“家里人都不用活了吗?你爸一个月才多少钱,你哥马上要结婚,我肚子里这个又要生了,一家七口人,以往吧,还有亲戚可以借,现在人都死光了,邻居家家都穷,但凡能弄来钱,我也不会叫你不读,你说,现在我给你找谁去借?我们怎么办呀?怎么活啊?你非要逼得一家人上街去乞讨吗?”汤母声声质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醒事?要逼死我们才行?!就一定太平日子都不想让家里人过?你要上大学,行呀,把我们这几条命拿去卖了吧!”
汤豆不想哭,但眼前很快就模糊了,她用力地抿着嘴,可呼吸越来越急促,鼻子越来越酸。心里又痛又委屈,有一种绝望的情绪一下击溃了她。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席文文家也没钱,但她爸妈不会说这种话。她爸妈总是想尽办法支持她。
【而我的妈妈,为什么连听我把话说完都不行?她根本都没想过要为自己的女儿尽力争取上学的机会,所以才会轻率地否定了一件对女儿来说关系一生的提议。她就是想省事而已。】
汤豆想大喊,可喊什么?她憎恨这个世界?
但世界也不会因为她憎恶而发生改变。
她这么渺小。连自己要走的路都无法选择。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要窒息了,就好像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让她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呆“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想让我读书!”她声音很尖,声撕力竭。
“我怎么不想让你读书了?是我不想让你读书吗?我们环境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汤母扶着肚子,手在桌上拍得砰砰直响,愤怒极了。
【胡说八道。
全是胡说八道。都是借口。】
汤豆只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世界都不真实,一切显得那么扭曲。
她心中翻涌的是无边的不忿与不平,大声叫着:“因为我是女孩。所以不想费力让我读书。我不是你的孩子了,你有了新老公,有了新家庭,马上又会有新孩子!我是多余的人!我的作用就是为你们家多添几个亲戚,为你将来的儿子做准备。”
“你胡说什么?!”汤母怒喝着。她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椅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但汤豆不能克制自己这种想法。
就算真的供不起她读书,哪怕妈妈表现出一点对她的关爱、为她骄傲,甚至,为她惋惜,为这件事难过也好。
可没有。
妈妈不再是妈妈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妈妈总是笑咪咪,以前的妈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偷偷杀掉自己生下来的小生命然后跟别人讲,是不小心夭折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去年刚出生就死了的妹妹是怎么回事,她什么都知道。
【如果我现在出生,也一定会被杀妈妈死。】
因为现在每个家庭都不再欢迎女孩了。这个家庭也一样不欢迎女孩了。
每个家庭都想要儿子,儿子可以干很多活,可能随时随地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而女孩没有力气,走在哪里都可能会有危险。
虫灾改变了一切。
“如果爸爸在就好了,爸爸在的话一定不会这样。爸爸那么好,爸爸不会杀掉自己的孩子!爸爸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读书!”她像小动物一样发出吼叫,转头冲下楼,在走道上撞到什么人,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拼命地跑。
身上打了补古的旧裙子随着她的步子胡乱地飞舞。当她穿过街道,许多调笑声四起,甚至还有人向她走过来,想拦住她。但她跑得非常快。没有人能抓住她。
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跑。
眼泪模糊了视线,叫她什么也看不清楚。直到她终于跑不动,就地倒下,她才忍不住抽噎着哭起来,眼泪划过她的眼泪,打湿了鬓发,落在干枯的沙地上。
她想到逝去的亲人,她希望那时候自己和爸爸一起死了。
如果那时候死了,还能拥有一切,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就这样仰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嚎啕大哭起来。
等她哭到累了,夜空下冰凉的空气惊醒了她。
她从混沌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扭头四处看才发现自己正在民住区域外围大堤的废桥架子上。不远处有个老人,他又高又瘦,身材佝偻着,杵着拐杖望着天空某处。
汤豆抹去泪痕,从废桥上爬下去“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指天边。天上的云像被血染红了一样,又好像是天空着了火。
“那是火烧云。”
老人摇头,他不是在看那个:“看那。”
汤豆从他指方向,看到了一些光晕,就好像玻璃折射了空气或者光线。
但当她认真去看的时候,这些光晕又不见了。
“得用余光。”老人教她怎么侧着头观察。
很快她就掌握了诀窍。
光晕非常大,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罩在天上,扣在整个世界的上空。
第2章 永昭
“爷爷,那是什么?”汤豆问。
老人喃喃说了一句,似乎是什么钟?汤豆没大听清楚。但老人看得出神,她也不好意思再打扰。
只是仔细地打量着那奇异的折射现象。
随着太阳光线的移动,那光的边缘时而清晰,时而消隐,有时候还会有霓霞似的彩色。但大约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就没了,不知道是消失了,或者只是光线不对看不见了。
之后两个人静静看了许久夕阳。
这是头一次,汤豆认真地看太阳下落的过程,很辉煌,可又让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悲凉。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落到地平线下,世界被夜幕所笼盖。那种酸涩的感觉还久久没有散去。
“回去吧孩子。”老人佝偻着身躯,示意她离开这里。
一老一小,一前一后穿过13区边沿的荒野和冒着黑烟的工厂,在灾难之后大地干枯而荒芜,到处都是飞扬的黄沙。
回到人多的居住区域时,还没走近就有跟边的青年们远远地对这边吹口哨,蠢蠢欲动。
汤豆有些胆怯。现在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女性了。路人也都侧目看她,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晚’还在外面,带着审视。
老人停下来,让她上前。
她连忙快走了几步,挽着老人的胳膊。
路边衣衫不整的青年们大声对着汤豆调笑,污言秽语,但她身边到底有个人,现在又不是太晚,所以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汤豆低着头,路过时偷瞄那些人。
那里面有一些是下班的工人,有一些是学生。她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熟人,但现在的他与在学校时的他一样了,他跟着那些人一起笑。
“在灾难没有发生时,就有这样的人吗?”汤豆小声问老人。
“当然。灾难才过几去几年,他们最小的也十多岁了,肯定不会是灾后才出生的。”
“但我以前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汤豆小声嘀咕。
老人摸摸她的头“会好起来的。世界总是会越来越好。”
虽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鸡汤,可不知道为什么,老人说的时候却让汤豆感受到了他的笃定,就好像他说会这样,那就必会实现。让她原本的沉郁与沮丧也好像稍微被吹散了些。
“爷爷,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呀?”她鼓气勇气又问。
“是天钟啊。”老人抬头看了看夜空。
两人在楼下分开,汤豆很想追问天钟是什么,但老人不想再多说样子,她觉得自己坚持打破沙锅问到底似乎不太礼貌,于是目送老人走进对面楼,看着对方上去后,楼梯间的灯一层层亮起来,在五楼停住,掏钥匙开门的声音响得她站在原地都听得见。
听到铁门一声巨响关上,汤豆才磨磨蹭蹭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楼梯间。
不知道几楼在吵架,灯应声亮起来,昏暗的灯光照亮黑暗的楼梯间。墙上过年贴的对联已经褪色,松松垮垮地坠着。想到回家就要面对一切,她有调头逃跑的冲动。
有一瞬间她想在,这里根本不是自己的家。
但过一会儿又抛开了这个想法,转而有些担心,上楼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这是她头一次和妈妈吵架。
等她终于做好心里建设上楼,家里却只剩明亮一个,门从外面锁上,汤豆一打开门就看到他坐在地上哭嚎,其它人都不见了。
她过去想把明亮从地上抱起来,明亮死活不肯,杀猪一样嚎叫着打滚,她耐着性子哄了一下,怎么也不行,火气就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厌的小孩。
妈妈怎么会受得了?
邻居阿姨听到这边的声音打开门,见到汤豆,惊道“你可回来了。大家都都去找你了。”
正说着楼下就有一群人上楼的声音传来。她心里一惊,有些瑟缩。
打头的王石安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是一惯的阴沉,汤母红着眼睛也不说话,叶子一脸怨气,抬头见到汤豆站在门口大叫“那她不是回来了吗!”怒目圆瞪,就好像怪她没有死在外面。
见到汤豆,王石安显然松了口气。
帮着找人的邻居叔叔怕他们再骂孩子,立刻劝说“没事没事,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考第一名是好事啊,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咱们也给想想办法。对吧。不要着急。”楼层一点也不隔音,之前母女两个吵架,上下几层都听得清清楚楚。
后面还有几个出去帮忙找人的邻居,也纷纷应声“等将来豆豆出息了,咱们也好沾光嘛。”
汤母沉着脸,看也不看汤豆一眼,与她擦身而过,把明亮从地上抱起来,进厨房摔摔打打地做晚饭。叶子也瞪了她好几眼,王石安留在最后一一谢过邻居之后,让汤豆和自己上天台去。
王石安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到晚都沉着脸,一副不知道在生什么人气的样子,平常在家也没什么话。汤豆一直以来,都尽量避开他。两个人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汤豆不知道他把自己叫上天台干什么,总之无法是骂一顿。如果他敢动手,她就拼了。
不在这个家呆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离开这个家要怎么生活……
不知道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舅舅舅妈都不在了,以前过年过节大家总开开心心在一起,自己要是做错事,舅妈总是会帮着从中调解。可现在不会了。
她突然有些鼻酸。
站在一边的王石安,少有地抽了根烟——现在烟很贵,他一个月才买一包。
他不说话,汤豆也不吱声,站在他身边,看着居住区域的灯火发呆。
这里没有她曾经的家所在的城市繁华,一个脚指头也比不上。
这个家也没有她以前的家豪华舒适,曾经的家一个泳池都比现在整个家要大。
但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了。没有大学、没有未来,只有可预见的无意义的人生轨迹,像这里的每个平凡的女孩一样,生一大堆儿子,杀一大堆女儿,到死也并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她感到一阵失落,巨大的空虚笼罩着她,令她的鼻尖更加酸涩起来。
爸爸以前总是会和她讨论很多事,比如人生规划之类,父女两个说得很多,甚至已经准备好,以后她会去上爸爸和爷爷都上过的大学。
爸爸开玩笑说“如果你在大学交男朋友,那以后我们家每个都是校友。”
其实,她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叫有意义。
未必灾难不发生,自己的人生就一定会更有意义吗?
似乎也并不是。
可她还是在和妈妈争吵时,被这种懵懂的挫败击倒了,甚至不明白人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受苦吗?
抽完烟的王石安咳了几声,打断少女的胡思乱想。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上学的事你也不要急。”他看向汤豆,拍拍她的肩膀:“我会想办法。”
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块锡纸巧克力放到她手里“过了今天,又长了一岁,是大姑娘了。以后就是大人了。生日要高兴一点,不要哭,再难的事,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是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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