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金家差点就倒了,幸好金父当机立断,推出了全新的连锁餐厅铭德大院,走大众路线,铺遍了临江人流密集的各大商圈,靠着这一举措救活了整个公司。
时至今日,铭德大院也算得上临江市挺有名的连锁餐厅之一,甚至许多年轻人提起铭德公司,还会以为这家公司一开始就是以铭德大院起家的。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寻香宴”往昔的风光,终究成为了包括金父在内所有金家后辈的意难平,公司有什么重要活动,他们都喜欢挑在总店进行,或许是那种热闹的场面,能让他们反刍到金家世代名厨的滋味吧。
——
金窈窕被父亲带着跨过门槛。
寻香宴的总店很老,最开始是旧社会住家改建的,后来几经修葺,填进了小桥流水,看着倒挺雅致,只是作为餐厅,气氛不免显得冷清。
店里只有两桌客人,都是熟面孔,看到金父还出声打招呼:“老金,好久没见啊。”
金父朝他们拱拱手:“哥几个吃好喝好,周年庆那天欢迎来捧场啊,这是小女金窈窕。”
又转向窈窕:“窈窕,这是你高叔叔王叔叔,你爷爷在起就经常光顾咱们家生意,是爸爸的老朋友了。”
金窈窕朝他们微笑:“叔叔们好。”
她亭亭玉立地往那一站,一眯眼一勾唇,整个院子好像都辉煌了许多,几个客人大惊:“老金,看不出来啊,你还藏着个那么漂亮的女儿!”
金父被夸得直到进了厨房都美不滋儿,肚皮挺得溜圆。
后厨是跟前院截然不同的忙碌景象。
寻香宴的周年庆对金家人来说是件大事,从菜单到食材都得许多人参与制定,金窈窕一进门就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的老厨,都是爷爷带出来的徒弟,放到现在,已然是金家最老资格的员工,包括铭德大院在内的铭德其余品牌餐厅里的主厨,基本上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
老手艺人脾气多少都有点古怪,这会儿一个姓屠的师父就在训人:“是不是傻,教你的都记到狗肚子里了?谁教你的这么切竹荪?”
戴着厨师帽的小徒弟被骂得不敢出声,金父笑道:“老屠啊,你凶起来真是跟我师父一模一样。”
屠师父瞧见他来,翻了个白眼:“你爸当初也是这么骂我的,我当初还觉得他脾气坏,现在开始带徒弟,才知道什么叫气不打一处来。”
他瞥了眼金窈窕,眯着眼辨认:“这谁?”
金窈窕笑道:“屠叔叔,连我你都不认识了?”
她对这几个老叔叔印象都很不错,当初父亲病重,金嘉瑞带着人搞事,就是这位屠叔叔领着几个老厨子直接冲到医院把金嘉瑞一行人骂得狗血喷头。
屠师父一乐:“哟,窈窕,你怎么变这样了?不穿粉裙子我还真没认出来。”
金窈窕知道,粉色大概就是自己往后无法摆脱的黑历史了。
——
屠师父有点迷茫:“不过你来后厨干什么?”
现场安静片刻,金窈窕目光平静地转向父亲,金父沉默几秒,被女儿逼得不得不开口:“这不马上周年庆了,我带她来熟悉熟悉环境,看看菜单,定定菜色。”
屠师父花了大概五秒钟去消化这句话,眉头紧接着皱起:“老金,你开玩笑的?”
金父揉了揉鼻梁,不知该从何解释,金窈窕替他开口:“我爸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把厨房的事情交给我了。”
肺癌的事情她已经叮嘱过所有人不许往外瞎说,现在提起,也只用身体不舒服来概括。屠师父倒没深究,注意力全放在她透露的内容上了:“胡闹!”
他脸皱得像颗发愁的泡菜:“窈窕啊,你听叔的,周年庆是大事儿,厨房也不是给你一个女孩子玩儿的地方,别开这种玩笑了。”
金窈窕摇了摇头:“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来玩的。”
屠师父沉默地看向金父,明显是生气了,发火的样子让平常威严示人的金父都忍不住有点怵。
金窈窕却丝毫不惧,还闲庭信步地走到了料理台处,把玩起了磨得锃光瓦亮的菜刀。
屠师父见多了畏畏缩缩的徒弟,还是头一次碰上不怕自己发火的年轻人,气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拍着桌子试图说服这个牝鸡司晨的小姑娘:“窈窕!你听叔叔的,后厨不缺人,有你爸,有你叔叔伯伯,还有那么多能顶用的徒弟呢。”
金窈窕拿菜刀漫不经心地拨了下案板上那些被切得细细的竹荪丝:“是么,那么多人,居然还做不好一道八宝山珍?”
屠师父顿时一愣:“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自己要做八宝山珍的?
“竹荪切得太细、松茸片得太厚、竹笋丁怎么回事,都快有我脑袋大了。”金窈窕慢条斯理地挑剔了一圈材料的毛病,最后指着灶台上一口正在沸腾的小铜锅笑道,“还有这个蟹膏芡,勾得那么厚,是寻香宴批的淀粉用不完么?”
——
屠师父听她说一个字,头发就竖起来一根,听完最后那句话,脑门子整个炸了:“去去去去,你懂什么!”
别的可以挑剔,那锅芡汤可是他亲手勾的!
谁知金窈窕理都不理他,径直取了一根新笋自己切了起来。
屠师父本来想上前哄赶的,一看她利落的手法就愣住了,这刀工……?
没个十几二十年刻苦,怕是练不出来。
金窈窕切完几个材料,又换了柄贝母制的小刀,细细将松茸片成薄如蝉翼的厚薄,紧接着另起一口锅,将新鲜的蟹膏并灶上常年沸腾的高汤一起冲好。
金家的高汤是从爷爷起就留着的,每天都更换新材料熬煮,年复一年,滋味历久弥新,这可能是整个寻香宴里,最富有过去风光的一口情怀。
将各种山珍依次丢进蟹膏汤里熬煮,金窈窕看了眼表,在众人的瞩目下,突然问:“有没有鸡油?”
“你要鸡油干什么……”
屠师父口中念叨,他那个被骂的小徒弟已经本能地去给突然出现的美人跑腿了,颠簸颠送来鸡油的时候,还被师父瞪了一眼,怯怯地怂了下。
金窈窕朝他一笑,随即又用一口新锅,熬起了这团鸡腹油。
金黄色的油脂被一点点榨出,时候正好,金窈窕朝蟹膏汤里勾进芡粉,捻上些许研磨得粉碎的姜末,滴入几滴香醋,最后淋上一勺沸腾的鸡油。
刺啦一声。
恼人的香气应声而起,丝毫不懂得看眼色地开始在后厨横行霸道。
金窈窕直起腰,做完菜后不见半点狼狈,慢条斯理地拿出纸巾擦手:“哪一桌的?上菜去吧。”
“等……等等!”
屠师父僵着脸叫住了上前端锅的徒弟,取了个干净的试菜小勺,薄薄在芡汤边划了一道,送进口中。
蟹膏浓厚的鲜味儿混合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鸡油香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每一样食材当中。新笋的甜、松茸的韧、竹荪的滑脆、姜末的辛辣,甚至连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醋酸都成了不可或缺配角,不见一个抢戏的。
他的第一念头是——这玩意儿盖在饭上吃五碗不带费劲儿。
随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金窈窕擦着手,慢悠悠靠在了料理台上:“屠叔叔,现在听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割割:今天是八宝山珍……
第9章
寻香宴前院。
餐桌上的老高勾头看了眼门口,回首叹息:“这个店的客流量真是越来越少了,咱们呆这半天,就来了隔壁屋一桌。”
对面的老王笑道:“金老先生去世那么多年,这店还能开着就不错了,更何况铭德的其他饭店生意也挺好,老金愿意花心思把寻香宴维持下来,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老高微哂:“我知道,可我这不是可惜么。”
他配着桌上美味但称不上惊艳的菜闷了口酒,闭着眼睛靠在了椅背上,摇头:“想想当初金老爷子还在那会儿,咱俩才多大。每次一听说家里爹妈要来寻香宴谈生意,那家伙,一下课游戏厅都不去地往家跑,就为了能跟来蹭一口。”
老王也听得感伤起来,跟着他喝了一杯:“是啊,那个滋味啊……”
他隐隐嗅到一股浓烈扑鼻的鲜味儿,不禁点头:“嗯,不错,就是这个滋味。”
说完包厢里安静了十秒钟。
老王疑惑地睁开眼,只见自己对面的老高已经一个挺身,朝外伸长了鹅似的脖子:“什么味道?”
服务员端了个锃亮的铜锅走进来,跟端了个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圆桌的最中心:“您好,您点的八宝山珍,请慢用。”
他一掀盖子,几倍于刚才的浓香便霎时间充满了厢房,自个儿退出去的时候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屋里,桌上的几个老饕面面相觑,片刻后老高率先拿勺子给自己舀了一碗。
“怎么样?”
其余几人问他。
老高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赶在被打之前嚷嚷了起来:“快快快叫服务员盛盆饭来!天爷喂,我今天就靠着这锅羹吃饭了!”
说话间包厢大门外头已经扒拉了几个人,大伙儿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隔壁房间的。
来人朝着桌子扬扬下巴,表情里带着老饕们都懂的心照不宣:“哥们,你们点的什么菜这么香?好吃么?”
老高想饭想得抓耳挠腮:“八宝山珍,神了!跟你说这味道神了!”
“不至于吧……”隔壁客人面露疑惑,“我们以前也点过八宝山珍,哪有那么香的味道。”
老高过年似的:“刚才我看金老板来总店了,说不准这道菜是他做的。妈呀今天真没白来,那么多年老金总差个几分,现在可算开窍了。”
隔壁听他这么说,赶忙招呼来服务员加菜,就见老高话里提到的金老板领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姑娘从后厨走了出来。
金父脑子里还晃荡着著名倔驴屠师父刚才被自家闺女三下五除二弄没了脾气的科幻现场,发现自己被老主顾瞩目,心不在焉地客气了一句:“各位,小女今天做的八宝山珍还过得去吧?这丫头今年的周年宴也会来寻香宴搭手,她还年轻,有什么不周到的,劳请各位多多包涵多多照顾。”
“啥?这菜是窈窕做的?”
老高错愕得勺子都险些脱手,半晌后盯着金父身后含笑颔首的金窈窕,真心实意地感叹:“老金,能生个这么能耐的接班人,你真的运气好,金老先生的手艺总算后继有人了。这次周年宴你不给我留个位置,我非上铭德找你麻烦去。”
接班人?
金父被这个词砸得怔住,愣愣回头。
身后的女儿朝他挑眉微笑,气定神闲的表现,让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打开了某扇从未发现伫立在眼前的大门。
他踏出寻香宴大门,直到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一路无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久之后,他忽然打开抽屉,抽出一张烫金的请柬,转向正在参观办公室置物架上那些自己父亲得到的荣誉的女儿:“窈窕,过几天临江市商会有个晚宴,爸带你去吧。”
——
这张请柬格式非常庄重,不同于平常各家千金名媛过家家似的各种派对,封面遒劲有力地写着——“铭德餐饮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金文诚先生亲启”。
露娜看得双眼圆睁,大气儿都不敢出:“天哪天哪天哪!这么重要的场合你爸真让你替他去应酬?!他自己呢?”
金窈窕正在举铁,她仰面朝上,半躺在哑铃凳上,咬牙稳稳地推起私教为她虚扶着的杠铃,纤瘦到一把就能握住的胳膊上绷出几不可见的弧线。
她推完最后一组,抖着从不锻炼酸痛难忍的肌肉翻身坐起:“他身体不舒服,宴会上要喝酒,我没让他去。”
露娜觉得自家姐妹受了委屈,颇为不平:“你那么多堂哥干嘛使的,他们天天吃白饭,哦,轮到应酬就叫你去?凭什么啊,气死我了!”
金窈窕俯身撑着膝盖擦汗,闻言低头笑了一声:“你气什么?我求之不得呢。”
对权势斗争一无所知的白痴美人露娜迷茫地看向她,瞥见她一双桃花眼目光如炬盯着地面的样子,没来由地晃了下神。
白痴美人对着手指心虚地发愁,小脸蛋皱得紧巴巴的,自家闺蜜最近怎么回事,怎么气势越来越有侵略性了。
金窈窕兴奋地舔了舔口腔内壁,感受到久违的权欲在血液里沸腾翻滚,这让她在剧烈的运动之后都丝毫不显疲倦,反倒越发精神奕奕:“走,陪我再做一组卷腹。”
——
露娜小碎步跟随金窈窕进电梯,吧啦吧啦地说着话:“窈窕,你已经够瘦了,还做什么运动,我的腿要是有你那么细,每天躺床上吃薯片都不带有罪恶感的。”
金窈窕洗过澡,脸还有点潮红,微湿的黑发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精油香气,她按下楼层键,摇头:“我不是为了减肥在运动。”
露娜:“那是为什么?”
金窈窕目光微动:“为了工作。”
名厨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和平常在自家厨房里琢磨晚餐该做什么不同,只靠以前那节食出来风一吹就倒的体魄,她只怕不出三天就要病倒。
“真是的,我存款全转给你了,你又不缺钱花,没事儿上什么班。不行,今天你得陪我,你不是要去参加商会活动嘛,我们去买礼服好不好——”露娜嘟嘟囔囔地撒娇卖痴,电梯门突然打开,她停下声音,警惕地看着外头那几个陌生人。
站在中间的一个高个口罩眼镜全副武装,恨不能把头发丝都包得不见天日。发现电梯里有外人,他身后的几个男女也是表情一变,似乎在迟疑要不要进去。
金窈窕感觉中间那个蒙面人似乎在盯着自己,见他们不进来,索性按下关门键,那蒙面人顿了顿,突然抬手挡住了电梯门,一边摘下口罩,露出瘦削精致的下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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