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寰不关心旁人,只要顾承不必受罪就好。她和他并肩站在槐树下,不远不近的看着那院落,隔着围墙,她开始想象顾承坐在堂上,捧着书的样子,那时候他脸上应该有着端正的清雅。
略一低头,她笑了出来。还没开口,笑容却被一声孩童的吵嚷惊破。
“哈哈,被我逮到你了。”声音像是七八岁大的顽童,看不见人,想必是在院内某处猫着。
跟着是少女尖利的惊叫声,叫过之后,又慌忙压低了声音,喘息着,“吓死我了,五爷躲在这儿干嘛?”
孩童笑嘻嘻的回答,“我躲在这儿,是为拿人拿赃啊。灵姐姐,太太房里正要摆饭,这会儿你不在跟前伺候,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哎呦,还提着一篮子鸡蛋,该不会是从厨房里才偷来的罢?”
“少浑说。”少女气鼓鼓道,“五爷别瞎赖人,你多早晚见我拿过家里东西。”
孩童自不生气,仍旧笑着说,“那倒是。灵姐姐一向是太太身边最得意的人,平日过手的都是百两起的银钱,怎么会看上这几个鸡蛋。”话锋一转,变成了嬉笑的语气,“那,该不会是要送给顾先生的罢?”
少女似有一慌,匆忙否认,“哎呀,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五爷的话……”
分明是含羞带臊,孩童乘胜追击,“好姐姐,你心里都明白的。我的话一准没错儿。”说着顿了顿,像是拍着胸脯作保,“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对人说,你是看上了顾先生。”
少女顿了顿足,也许是恼了,干脆不再说话。孩童收起顽皮,正正经经道,“既这么着,你做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兴许太太还能成全你呢?”
幽幽一叹,少女婉转言说,“人家,不是还在为母守孝,哪儿有心思想这些个事……”
“怕什么,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孩童替她着急,一面慨叹,“要说起顾先生,也怨不得姐姐动心。人品、模样没得挑,性子更是好上加好,真是打着灯笼都再难找。”
少女听得扑哧一笑,“呦,五爷才多大啊,就想给人保媒拉纤了?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我可一句都听不懂。”
孩童切了一声,“你们女孩子真矫情,明明心里喜欢,嘴上偏不承认,没意思,口是心非!”
说没意思,还真就失了耐心,撂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罢,便一阵快步跑远了去。
自始至终没见着这俩人,想来不是从正门进的院子。周遭安静下来,只有晚风徐徐拂过,倦鸟归巢,发出阵阵鸣叫。
顾承心里一片坦荡,也不觉得听到的话和自己有多大关系,转头看沈寰,见她正嘴角衔笑,却是一抹似笑非笑。
“一篮子鸡蛋,有情有义。”她哼笑一声,慢悠悠道,“瞧不出你还挺招人的,连养在深宅大院的丫头,都对你上了心。”
架不住她阴阳怪气,顾承连忙摇手,“你别乱说,没有的事。”放下手,又自然而然的去牵那细软柔荑。
他到底没经过这个,有些拿不准她会不会真生气,可自己又确实什么都没做过,迄今为止连那位灵姑娘是圆是方都搞不清。
所以除了握住她的手,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打岔的话题。
沈寰等了半日,见他一言不发,只一副无辜纯良的模样,心里觉着好笑,面上越发深沉。冷哼了一声,抽出手,转身就往回走。
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他立时急了,忙跟上去,一字一句,颇为恳切,“你别误会,我从来没招惹过旁人。我真不知道那位姑娘是谁,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幡然回首,逼得他匆忙顿住步子,“你不知道她,可人家怎么就刚巧知道了你?”
这话问得也在理,按说宅门里的丫头平日不来学里,本没有机会见到他。
顾承慌忙回想缘由,片刻后恍然,“是有那么一次,是这家太太打发人给少爷们送东西,可能是那回见过一面罢。”
沈寰撇嘴笑了起来,“才说不知道,来龙去脉又说得这么明白。不过见了一面就让人盯上,啧啧,看不出你桃花运倒是旺得很。别藏着掖着的,实话实说怕什么,那回好不容易见了个姑娘,眼睛一定没少瞟人家罢?”
怎么他解释了,她却又嫌自己解释得太清,顾承只好摇头,“我真没在意,你信我,绝对没乱看别的女孩子。”
他说完了,她却还是睨着他半笑不笑。他被看得越发心慌,难道她当真不信自己?
“我解释不清,也说不出别的缘故。”他叹了叹,不过会儿功夫,额上已冒出一层汗,“我本来就不会说话,你别冤枉我了。”
他声音低下去,有着欲言又止的无奈。她像是忽然心生恻隐,彻底转过身来,也不用帕子,只擎了袖口为他擦着头上的汗。
“多大的人了,连一句问话都受不住。”她动作轻柔,声音更是轻柔,眼波中透出清澈见底的爱怜。
他不禁为自己叫屈,“你那是纯粹冤枉好人,哪里是问话。”
她笑着低下头,再抬首,眼中有春水融融,“纯钧?”
他看着她的眼眸,觉得自己几乎要溺毙其间,下意识嗯了一声,算是答复。
“我好看么?”她垂下双眸,低低问道。
没有一丝一毫迟疑,他迅速回应,“好看。”
她心中暗笑,真是个实在人,问一句答一句,还答得如此简洁,他是真的不懂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趁着他意乱情迷,她轻声笑问,“比灵姑娘好看?”
他正专注看她,哪儿有闲暇理会她话里设下的埋伏,顺嘴应和,“嗯,比她好看。”
“咦,才刚不是说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她得意扬眉,脸上浮现生动明媚的笑,“这会儿可是活打了嘴罢。”
万没想到,她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一个不小心,自己又中了她的诡计,只怕越发解释不清了。他想着接下来她的各色嘲讽,一时又起了急,好容易风干了冷汗,额上却还一片冰凉,微风过处,侵入肌肤,他不由自主打了一记寒颤。
她翻来覆去的逗了他一回,他却没有丝毫愠色,只是紧抿着唇,一脸无可奈何。
心里又好笑,又有些疼惜,她忽然贴近了他,仰起脸,半嗔怪半调笑的望了他,一伸手点上了他的眉尖,“呆头鹅!”
他微微一怔,终于全明白过来,这是又被她有预谋的彻底作弄了一回。只是想清楚了,心底急躁渐消,反而生出一股甜腻的惬意。
晚风吹过,再没了寒凉,只带着些诱人春意。
月初东斗,是十六的满月,顾承望了一眼,猜想今夜月色该很是迷人。
沈寰起初半靠在他怀里,见他抬头,不由也跟着瞄了瞄月亮,移开目光的刹那,猛地记起,今夜该是她与杨轲会面的日子。
第30章 诱惑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风动云开,月亮像是硕大一枚铜钱,亮堂堂挂在中天,清辉铺展,幽幽落进顾家小院。
沈寰心里藏着事,早早就说自己乏了。顾承不疑有他,也就没再提赏月的话。
二更鼓敲过,沈寰一边调理内息,一边谛听外间响动。倏然间唇角扬了扬,起身便向外走去。
不同于上一次,她像是已能感知杨轲何时到来,停驻在屋顶一隅。翻身跃上屋檐,果然看见他瘦长的身影,背对着自己,面向东风吹来的方向。
迈步上前,才要唤一声师傅,蓦地里一道凌厉的风朝她袭来,风中裹着一枚三寸袖箭,呼啸着朝她的面门射来。
沈寰反应奇快,脚下腾挪向一旁避过,兔起鹘落间,那枚袖箭已掠过耳畔,然而下一瞬她已惊觉,袖箭落去的方向是正是院子正中,这样的力道和速度,一定会铿然有声。
一念起,她足下用力一点,追着那袖箭而去,在它将将坠地前,伸臂一捞,勉强将它捏在了指间。箭尖发出铮铮颤抖,她的指腹也一阵发紧,她知道接下来,捏住箭的三根手指便会红肿热痛。
沈寰眼望东屋,好在那房中没有亮起灯,平复气息,将袖箭握在手中,再次跳上房顶。
从容站定,她学着男人的样子,颇为潇洒的冲杨轲拱手致礼,“师傅的下马威,劲道可真足。”
杨轲转身,朗朗一笑,好像方才凶狠夺命的利箭与他没有半点干系,“我不过是试试你的反应。”
沈寰颔首,以示理解,“试过之后,觉着如何?”
“在你这个年纪,你所拥有的经验下,尚可。”
沈寰笑笑,替他补充,“但是要想成为你,还差得远。”
杨轲不置可否,“说说你这一个月,进展如何。”
“我的袖箭可以在五步之内,射断一根头发丝。”沈寰不掩饰心中自得,“你要不要看看?”
可惜杨轲只是摇头,并没有一观技艺的兴致。
沈寰轻笑一声,旋即凝眉道,“看来你很相信我的能力,那么你何时可以把灵动子下卷,交给我?”
这句话倒是比上一句更能引发杨轲的兴趣,“你凭借什么揣测,灵动子不是只有一卷。”
“当然不会只有一卷,因为你身上的功夫,我还没有在你给我的那卷中找到。”沈寰笑容笃定,语气不失真诚,“我想学全你的手段,那天你只是望了一眼树上的孤鸟,收回目光时就已将它射落。我猜测你应该不是用的袖箭,以我的眼力,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出,那箭是从何处来。所以我推测,你用的是下卷上的功夫。”
杨轲点了点头,并不讳言,“猜得不错,是下卷上所载,灵动子最精深的部分。”
沈寰沉默片刻,摇首道,“可你并不打算传给我?”
杨轲仰面一笑,“虽然你对我算不得尊重,但我还是拿你当唯一的弟子看待。”
“我是你唯一的弟子?”沈寰心中暗喜,如是问道。
见杨轲点头,她接着说,“那你还在犹豫什么?”跟着含笑解释,“我也谈不上不尊重你,只是我为人一向如此,一时难改,也许你也应该适应你唯一的徒弟,毕竟我是你亲自挑选的人。”
话中有蛊惑意味,也有卖好成分,杨轲不点明,笑笑道,“不用心急,上卷所载,你还须再悟。近来你的提升应该并不快。”
沈寰讶然,蹙眉问,“你又知道了?”
对方缓缓笑着,“相比上次的落寞沉寂,这回你身上有一种志得意满,盛气凌人的骄傲,想来坚硬的人心已被你攻克。”
哑然失笑,沈寰不解,“这有什么关系,我的骄傲也不会持续太久,并不会影响精进的速度。”
杨轲肃然摆首,“会影响。因为你要分心,你的意志会渐渐转移,然后变得不再坚定。”
顿了顿,接着道,“一个刺客,不应该有牵挂。”
笑话,难道人活着就该孑然一身,永远独来独往?沈寰漠然冷笑,“我一定要过——你这样的生活,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选一个罢。”杨轲不理会她的嘲讽,“世间事,没有两全。”
沈寰不信,她这个人是一定要做自己的主,世间事如何,与她何干?
“我提醒你,如果你要遵从内心执念,至少不该拖累旁人。”杨轲蓦然开口,直指人心,“更何况是一个对你有恩的人。你日后极有可能亡命天涯,带着一个几乎不会武艺的人,你要如何才能保他平安?”
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沈寰自忖也曾思量过,只是她追逐想要的东西,脚步从不曾稍有停歇。她犹是也更加清楚,自己实在是个自私的人,她在替自己选择人生的同时,也早就将顾承的人生一并安排下了。
半日无话,杨轲笑问,“怎么,哑口无言?”
沈寰不禁失笑,原来自己也有无言以对的一天,可嘴上依旧不认,“我自己的事,不劳过问。他会跟着我走,我也会尽力护他周全。”
“你连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不过是窥见了几个高手,知道了自己和别人的差距。何况你缺乏临敌经验,这是大忌。”
沈寰面色沉了沉,“那好,你接下来要杀什么人,我去替你解决。”
“不必。”杨轲断然拒绝,“在你没做决定之前,我不想拖累一个好人。”
沈寰目光渐生狠戾,咬牙问,“那么下卷呢?”
杨轲忽地扬手,手中握着一卷羊皮,却没有向上次一样抛出,只是低喝道,“发誓。”
她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是却无法得到,沈寰强压怒火,问道,“什么意思,发什么誓?”
“你是灵动子的传人,不光肩负维系天道,更要将这道使命传承下去。再你没有找到合适的弟子之前,你要孤身一人去实现,这就是誓言。”
条条框框,规矩礼法,连江湖武行,刺客侠士都被捆绑束缚。这就是世间事,没有约束就没有畏惧,没有畏惧从此便再无顾忌。
可惜沈寰对这类事满心不屑,“那就请你说说看,你都是如何完成的?我见过你杀司礼监的人,还有呢?”
沉默有时,杨轲周身气息宁静,缓缓道,“无非是贪官污吏,强梁盗匪,我罗列一个数字说给你听,并没有意义。”
他缓缓坐下,身躯不动如山,“因为这些不足以改变天道。武者或者刺客,仅靠自己始终是孤掌难鸣。你需要投奔一个有主张有能为的人,为他效力,成为他麾下最锋锐的利器。只有这样,才是维护天道最有效也最实际的方法。”
他的声音若潺潺流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平缓,沈寰不由自主坐了下来,直视他,问,“你找到这样的人了?”
他点头,“朝纲崩坏,时局震荡。天下英雄纷纷起事,我曾访遍西北、西南各路起义军,最终找到了一个能成事的人。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按帮匪的办法去经营队伍,这个人眼下已控制了河西,我料他十年之内,可以取得半壁中原。”
沈寰笑了笑,“你想让我去投奔他,只有我应允,你才会把下卷给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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