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的脸还有点圆,半年不见,信王变得更瘦了,下颌的线条方正坚毅,轮廓分明,哪还有幼时满脸肥肉胖嘟嘟的影子。
据说信王五官容貌酷肖先帝,又是嫡长孙,所以先帝格外喜欢他,满月时便说“江山后继有人”。我见过太庙里先帝的画像,信王长大瘦下来之后,还真有几分先帝的气势模样。
信王在陛下面前毕恭毕敬,始终躬身低着头,我没看到他心里有任何特殊的念头。
拜过了陛下,他跟我互相见礼,说:“瑶妹妹,好久不见。”
我对他说:“再过几个月,信王殿下恐怕要改口叫我姐姐了。”
信王淡淡笑了笑,不置一词。
我们随陛下进屋,刚到德太妃病榻前,她就哭天抢地地闹腾道:“哎哟喂,我还没死呢,这就白头花白衣服披麻戴孝地穿起来了,是看我活不了几天了吗?”
我连忙告罪退出卧房,信王跟着出来,取了一件墨蓝的披风给我罩在外头:“天气有些热,瑶妹妹暂且委屈穿一下这个。”
我跟他视线一对,彼此心照不宣。李明海已经给信王传过话了,他是內侍总管,行走便宜,我恐怕还得想想法子才能跟信王单独会面。
我把黑纱和白花都取下来,披风将身上素衣罩住,再进偏殿卧房给德太妃请安。
德太妃歪在榻上,头上围了一圈宽抹额,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心里头怨道:「为了装得像点,我每天都要泡一遍凉水,吃的什么苦!没想到这头风发作起来这么折磨人,再不让我治好,我的老命都要送掉了!还要费心思应付这头白眼狼,哎哟,一动脑子就跟散黄了似的。」
她恹恹地对陛下说:“昨儿我又梦见先帝,定是先帝和我皇后姐姐在地下想我了,召我下去一道作伴。”
陛下安慰她道:“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年纪上身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别自己吓自己,太妃的福寿还长着呢。”
德太妃说:“唉,我也不求活多长,只要看着云期成家立业、生个重孙,我就能去向他爹娘、祖父祖母交代了。”
信王名霖,字云期。我一度觉得“云期”这两个字很好听,与他的模样脾性实不相衬。
陛下说:“这不已经定了亲,下个月大婚,太妃就有孙媳妇了。”
信王跪下道:“是孙儿不孝,让太妃操心了。孙儿一定会让太妃好起来,太妃病不好,孙儿就不成亲。”
说着他居然就像小时候一样呜呜地哭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着实佩服。
他一边哭一边转向陛下恳求道:“先人不宁,太妃难安,请陛下允许臣为皇祖母做场法事,太妃的病就会好了。”
陛下为难道:“在宫中做法事,并无先例……”
“怎么没有先例?你在宫里给贵妃建佛堂,不算先例?”德太妃抢白道,“你媳妇儿做得,你亲娘就做不得?”
陛下有些无奈。
德太妃继续置气闹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去尼庵庙里跟先帝的那些嫔妃姐妹们作伴吧!佛门圣地,总不会再有先人来摸我的头了。我那皇后姐姐的魂灵,就叫她飘在外头吧!”
陛下心中恼怒:「泼赖妇人,每次都只会胡搅蛮缠,搬出先帝母后来压朕,来来去去就这点伎俩,朕都看烦了!」但面上还是迁就她温言道:“佛堂清净,就一个小小的偏殿,要是母后的法事也办得下,朕身为人子,怎么会不愿意呢?”
德太妃说:“当然办得下,不用太多人。我请几位大师过来,加上云期,七八人足矣,最要紧的是真心诚意。”
我不答应:“佛堂里供的是我姑姑的灵位,怎么能借给别人做法事?”
德太妃对我冷眼道:“燕宁宫本来就是先皇后的寝宫,你姑姑才是后来的,不在那儿做在哪里做?我看燕宁宫最合适!法事做完了,正好请大师也为你姑姑诵诵经。这突然横死的人,不超度怎么行,你就不怕她魂魄不安宁吗?真是没孝心!”
她是太妃,我不能反驳顶嘴,就闭口不说话。
陛下又跟德太妃说了些好生养病、注意身子、莫操心劳神之类的话,我在旁边一直悄悄盯着信王。
奇怪,我居然一点都没看到他心里有异样的念头。除了虞重锐和年迈的阿婆,他是第三个我看不见邪念恶意的人。
但是不应该啊。他跟我对视的那一眼,他笼络李明海到自己麾下,德太妃假装生病配合他入宫,他在陛下面前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这个人肯定不简单;就算没有那种不可言说的野心,只是为了自保,他对陛下也该有些怨怼畏惧吧,心里会毫无波动?
离开寿康宫后,陛下问我:“方才你盯着信王看了许久,看出什么了?”
如果我说什么都没看到,陛下肯定不信,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想了想说:“信王在陛下面前似乎非常拘谨,心怀恐惧。”
陛下问:“为何恐惧?”
“信王担心……陛下不久就会杀他,时时忧惧不安。”
“这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陛下温和而无奈地笑了起来,“他是奉天皇帝唯一的血脉,朕自幼受兄长呵护照顾,奉天皇帝是除了先帝之外最让朕崇敬仰慕的人,朕怎么舍得让自己兄长绝后?”
他说这话的时候,确实宛如一位友爱仁慈的叔父,仿佛信王的提防畏惧反而伤了叔侄情义。
但是他又在心里续道:「等他成亲生了孩子再杀吧,也算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兄长,给他留了一脉香火延续。」
第69章
洛阳原是前朝都城, 建都时为防刺客从水路潜入, 整座皇城除了外面一圈护城河,内部皆无河道。御花园几经改建,如今只得一片人工挖就的小小池塘,宽广皆不过三四十丈, 夏日里莲荷茂密, 挤满了有限的水面, 就像这座逼仄的宫城, 四面高墙团团围住,不给人喘息之机。所有人都只能仰着脖子往高处伸展, 争夺那有限的一方天光雨露。
瑞园的湖多宽广啊, 从南到北,一眼都难望到头。乘着小舟,在湖里绕一圈, 一下午的时光便消磨去了。无风时波光粼粼,有风时浪可及尺,拍打湖岸,仿佛那水波也是有生命力的;不像这池塘里的死水, 每年都要清塘一次, 否则便会成为杂草浮萍虫豸腐烂的坟墓。
我坐在池边的栏杆上,看着蜻蜓在池上起落,啄食浮在水面扭动的孑孓。草木生长了一夏, 已经很茂盛了, 即使只有几尺深的水塘, 底下也是黑黢黢的,看不到池底。
据说御花园的水池虽然又浅又小,但也淹死过不少人。那水底下缠缠绕绕的水草,都是困在池中的怨魂幽灵,一有机会就要把你拉下去,与它们同幽闭共沉沦。
我越来越像姑姑一样,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把內侍宫婢都遣退了,叫他们不要来扰我。我喜欢独自看天、看水,看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它们也是天地间蓬勃的生机,比人要纯净简单得多。
“墨金”能看到人的恶念,能否看见其他生灵的恶念呢?虎狼扑杀羚兔,蜻蜓捕食孑孓,它们那一瞬间心里想的,算不算恶念?
我探出到栏杆外,凑近水面,想去听一听一只蜻蜓的心声。
宫人们都不在近旁,身后却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我回头一看,站在我身后的是三皇子。
他才十一岁,自小养尊处优,长得白皙而柔弱,个头只和我坐着一样高。他的手已经碰到我衣袖了,见我突然回头,又连忙缩了回去。
他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地说:“县主姐姐一个人坐在这里看什么呀?”
“三皇子想做什么?”我看了一眼他握成拳的手,“推我下去吗?”
被我戳破心思,他骤然发起狠来,猛地撞过来奋力推我。十一岁的男孩,已经有几分蛮力了,我坐在栏杆上本就不稳,被他推得往后仰倒,只靠脚尖勾住栏杆才没有掉下去。
他一边推我一边细声细气地喊:“县主姐姐你怎么啦,快抓紧我,来人哪!”
他叫我抓紧,那我就抓紧了,揪住他的胳膊袖子不放。
明明是纤瘦稚嫩的孩子,狠绝起来却也有狰狞扭曲的面貌:「我把人都支远了,不会有人来救你!妖女,你在父皇面前诋毁诬告害死了我娘亲,没能做成妃子,还想让我娶你,妄图将来做皇后!就算现在弄不死你,等我登基熬出了头,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废了你,送你去见阎王,为娘亲报仇!」
他恨我没错,褚昭仪确实是因我而死。不知道将来三皇子登基,他的父皇把我当做一件利器传给了他,告诉他我的作用,他还会不会和现在一样,坚持杀我为母报仇?
我忽然觉得,就这样掉进池塘里淹死,也没什么不好。我就和姑姑一样,从这囚笼和宿命里解脱了。她临死前还挂念我,担心我离了她一个人怎么办;我没什么可挂念的,没有哪个人离开我会活不下去。
我松开勾在围栏上的小腿,三皇子的力道陡然间落了空,我们俩一起翻过栏杆落入池中。
岸边的水很浅,只有齐腰深,我跌进去跪在池底,脑袋依然露出水面。
三皇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从我身上翻过去,落到了池中央,水有将近一人深,他身量又矮,在水里扑腾上下,冒头喊了两声“救命”又呛水摔下去,好像还被水草缠住了。
没有人过来救他,那些人都被他特意支开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从池底爬起来,趟着水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水池里拖到岸边,一边高声喊:“来人!三皇子落水了!”
三皇子呛了水闭过气去,我扇了他两巴掌,又在胸口捶压了几下,他头一歪吐出一口带着草叶和泥沙的污水,开始咳嗽。
三皇子的随侍终于听到动静觉得不对,匆忙赶过来,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扑上来救助。
我对领头稍年长的黄门说:“三皇子还小,顽皮淘气,以后记得跟紧了,不可让他一人落单。”
黄门小声辩解:“是三皇子让小人去……”后面的话没有说,几个人把三皇子扶起来让黄门背着,脱了衣服给他披上。
我吩咐他们:“你们俩快把三皇子扶回去换衣服,你去叫太医,别让他着凉冻病了。”
黄门连连道:“是是是,多谢县主及时相救。县主自己也保重玉体。”
三皇子已经清醒过来,趴在黄门背上,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垂着头闷声没有说话。
我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衣角淌着水,离开花园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喷嚏,自己一个人默默走回去。
路上遇到几名别宫的內侍,服侍送我回了燕宁宫。燕宁宫的侍女看到我这副狼狈相,急忙迎上来相扶,一边对我说:“信王来了,还有几位宫外请来的高僧,正在佛堂准备。”
我回去喝了一碗热姜汤发汗,沐浴更衣重新梳妆,然后去往佛堂。
几名僧侣正在佛堂内布置法坛,信王负手而立,沉默地站在一旁观望。
我刚一脚踏进门槛,就被那里头的景象逼退出来。
我见过寻常人的各种恶念,贪财、淫邪、盗窃、伤人,与我见过的恶徒宵小实际所为相差不大,只是他们在脑中把恶行演练一遍而已。偶尔也有夸张脱离现实的,比如安国公和高少师互殴,则臆想出气大过于实操,安国公把高少师的胡子拉出三尺长,脸都扯歪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野心”这种东西被“墨金”感应具象出来,是这番庞大宏巨的模样。
我没有猜错,信王确实有野心,而且是最大逆不道、该诛灭九族那种,甚至比那更狂妄、更自负。
他睥睨满天神佛,手握三山五岳,脚踏万里河山,俯瞰芸芸众生,他要做天下之主。
我往后退了一步,信王发现了我,收起心思向我走过来。
“瑶妹妹回来了,”他跨出佛堂,示意我身边的侍女退下,“我等了你好久。”
我向他行礼:“劳信王殿下久候,不知这法事要做几天?”
“后日中元,从中元起接连三七二十一日,至七月过、八月始为止。太妃原本说最好做七七四十九日,但我不能在宫中呆这么久,折中度过七月便算。”
我说:“四十九日便到九月了,八月里殿下还得办婚事吧?”
信王一笑置之:“我费了这么大周折才与瑶妹妹见上一面,瑶妹妹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我侧过头,视线从他肩上越过去看向屋内僧众:“殿下真的信这个吗?是先人在地下不宁,还是今人不甘于先人已逝,传承断绝?”
信王不说话了。
“殿下有青云之志,不甘只做笼底燕雀,”我转回来抬头看他,直言道,“我可以帮你。”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地一笑:“原来你托李明海传话约我私会,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还能为什么?若不是对我要说的事心里有数,他又怎会大动干戈,绕这么大个圈子来见我?
不过他马上又问:“彭国公已经站在我这边了,你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儿家,你要怎么帮我?”
“今后半月殿下每日都要来燕宁宫,我们可以从长计议。”陛下还嘱咐我这段时间好好盯着信王,看他有没有异常之举呢,“后日中元节,陛下祭拜天地祖先之后,夜晚会在甘露殿设宴,试探群臣对于立储的态度立场。”
信王不解道:“立储乃国本,朝上自可光明正大地商议,为何要在甘露殿夜宴试探?”
因为白日的紫宸殿我上不去,我只能趁着夜色遮掩,偷偷摸摸躲在甘露殿的阴暗竹帘之后。
“总之朝中五品以上重臣几乎都会列席,殿下有没有博闻强记的心腹在其中,记下每个人的座次,最好辅以相貌服色特征,以便识别。”
这下信王也迷惑了:“你要这个做什么?”
“因为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不能保证每个都记得住。”
信王看我的眼神凝重起来。他暂时猜不出我要做什么,但是以一个野心家的敏锐嗅觉,他自然能觉察到我这个要求非同寻常。
他凝眉望着我:“你真的能帮我?”
“能不能帮得上,需要走着看,我也不能空口妄言。”我对他说,“但是假如有朝一日我助殿下得尝所愿,不再屈居人下,希望殿下答应我一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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