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明显又僵了僵。
老板倒是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虽说星晶中学是私立学校,不过前两年市里要求所有中学统一校服,不能搞特殊, 所以他养子的校服和其他学校的校服没什么区别, 从这上面是看不出学校来的。
陆则说:“这一带的三家私立学校里面这家比较好进。”
“哦哦,是啊。”老板点头,“本来我们想带小尧去考其他两家,可他们明确说学位满了, 不收转学生,我想着初中也就两年多了, 就让小尧去星晶试试。”
“他的头发是不是长了。”陆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刘海向老板示意,“刘海遮住眼睛,看书不方便吧,时间久了会伤眼。”
“我也这么觉得。”老板算是找到知音了, “我早让他自己去理发了,他胆子小不肯去。最近我老婆要去岳母那边陪护,我又在忙店里的事,想着都暑假了,一时也没特意腾出空陪他去剪。小尧,听到没,这哥哥也说头发剪短些好。”
小孩手下意识地攥着衣服下摆,把柔软的衣摆抓得皱巴巴。
陆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孩。
小孩一直半垂着头,像是藏着什么秘密怕别人发现。
陆则没说什么,喝了口西瓜汁。
果然鲜甜。
小孩陆续把其他人点的果汁端出来。
小孩走最后一次时,陆则放下喝了大半杯的西瓜汁,对小孩说:“会场太大,厕所不好找,你可以带我去吗?”
小孩还没回答,老板已经开口:“小尧你快带这位哥哥去吧。”
开店这么久,老板看人还是有点眼力的,他看得出这群客人绝对不是坏人。
就凭陆则那张脸,他真要想干点什么坏事,没跑半天肯定该被抓!
小孩见老板已经答应,只能缓缓走到陆则身边。
陆则起身跟在小孩后面,和他一起往厕所方向走。
两个人都没说话,等离开鲜榨果汁店一段距离,陆则才开口:“我是学医的。”
小孩微微一瑟缩,很想拔腿就跑。
“你养父很爱你。”陆则说,“他说起你的成绩时,比自己赚了大钱还要开心,你会是他的骄傲。”
小孩停下脚步,僵直着背脊站在那里。
陆则说:“你在隐瞒和逃避。”
小孩不吭声,手又下意识地抓衣摆。
陆则说:“隐瞒不可能长久,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注视着小孩头顶露出的发旋,“你的左眼怎么了?”
小孩浑身一颤,抬起头看向陆则,眼里盈满了泪水。
陆则看到小孩遮住眼睛的刘海散开了,露出平时总藏起来的左眼。
他眉头一跳,抬手轻轻掀起小孩的眼皮,发现小孩左眼晶状体不仅浑浊无神,还有些变形,恐怕是受了外伤。
这情况一看就非常严重。
陆则严肃地说:“你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
“万一他们不要我了怎么办?”小孩吸着鼻子,眼泪簌簌往下掉,“好不容易有人收养我,万一他们不要我了,我该去哪儿?”
他那么努力学习,那么努力讨好养父母,那么努力地想要当他们喜欢的那种小孩,就是想要让他们别抛弃他。
可是,他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他这眼睛成了这样,他们不要他了怎么办?
他就想先瞒着,一只瞒到瞒不下去为止。
陆则叹了口气,问:“什么时候伤到的?”
“期末的时候。”小孩回答。
“怎么伤到的?”陆则追问。
“摔,摔到的。”小孩开始结巴。
“你在说谎。”陆则语气很平静。
小孩闭上嘴巴。
他害怕,害怕自己眼睛真的会坏掉。
他害怕养父母会发现。
他害怕养父母会抛弃他。
“你这样不行。”陆则说,“人体有强大的免疫系统,会帮你清除身体里的异常物质。人的眼睛里面有些物质是免疫系统没有接触过的,如果眼睛受了外伤,这些物质就有可能暴露出来。这样一来,免疫系统就会把这种物质列入清除名单,不仅攻击受到损伤的那只眼睛,还可能攻击你没受到损伤的另一只眼睛,到那时,你很可能彻底失明,两只眼睛都保不住。”
小孩变了脸色。
只瞎了一只眼,等眼睛看起来不那么严重,他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要是两只眼睛都瞎了,他可就真的成了废人了。
到那时候,哪怕养父母还愿意接纳他,他自己也不想再拖累他们。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好人。
小孩六神无主地落下泪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哪怕经历有些坎坷,心性也还不成熟,哪里受得了这种可怕的可能性。
“他们已经对我很好了。”小孩哭着说,“他们花那么多钱让我去那么好的学校上学,我怎么能再给他们惹麻烦?”
他真的好害怕啊。
一开始他也把被欺负的事告诉过老师,可是老师根本不理他,还说对方是校董的儿子。
校董很有钱,认识很多人,校庆时连市里的领导都请来了。
大家都怕他儿子,要是他把事情闹开,养父母会被他连累的。
老师那边不理,家长那边不能说,那些人知道他这个“乡巴佬”还敢和老师告状,越来越变本加厉。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小孩抽噎着把事情告诉陆则。
转学生大多引人注目,如果他是心理素质好、长相出众、性格活泼的类型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乡下来的,和私立学校的同学格格不入,交不上什么朋友。
他转过来的第一次考试名次不是很理想,刚好比校董儿子高一名。
就这么小一件事,校董儿子因为被同伴调侃“考不过一个乡巴佬”,开始堵他在厕所欺负。
有了校董儿子领头,其他人也开始明里暗里地孤立他、欺负他。
这次期末成绩出来时,他考进了年级前一百,特别高兴,结果下楼梯不小心撞到校董儿子,又被拖进厕所一顿拳打脚踢,还被扇了二十几个耳光。
他左眼就是那时候开始有些模糊。
当时他撒谎说感冒,每天戴着口罩、穿着冬天的校服,遮挡住身上的伤。
养父母因为他比较敏感,从来不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当他表现得不自在的时候就尽量什么都不逼问,想让他慢慢融入这个家。
他真的很想当养父母的儿子。
他多么想有自己的家。
陆则说:“什么都能拖,病不能拖。病向浅中医,小病会拖成大病,小伤会拖成大问题。”
至于学校里的问题,遇到这种事还是该告诉家长。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肯定该懂。
越是有头有脸的人越看重名声,绝不会放任事态恶化。
那个校董如果真的有钱有势,结识许多大人物,那他更应该爱惜羽毛。
要是对方明知道儿子做了什么还继续纵容儿子,那他本人应该也不可能走太远,迟早要栽跟头。
儿女不是生了管吃管给钱就好,不好好教育不仅祸害自己,还祸害社会。
学校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对方身为校董却纵容儿子把它变成修罗场,这学校还想不想继续开下去?
陆则注视着眼前的小孩。
不是亲生的孩子,哪怕有心想亲近免不了也有种种顾忌,尤其是小孩表现出闪躲意图时,他们会更加小心地对待他。
所以在这孩子有意的隐瞒下,他的养父母很难发现他在学校受到霸凌的事。
“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陆则认真告诫。
“我知道了。”小孩唇微微抖着,声音也带上几分颤音。
陆则说:“你回去吧,我自己去个厕所。”
他又不是没来过这个美食城,看一眼大门旁的指引图就记下了,找个厕所再简单不过。
小孩没想到陆则真的要去厕所,愣了愣,乖乖点头。
他一个人越过人群往回走,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珠子。
要是陆则一直劝他向养父母坦白,他可能还是不敢说。
幸福得来不易,他不敢冒任何失去的危险。
要是他带来的麻烦太大,他们可能真的会不要他。
可陆则没劝这个。
陆则只是说,他这只眼睛坏了,可能会连累另一只。
陆则只是让他早点去医院。
陆则是学医的,他的话肯定不是在吓唬他。
真要吓唬他,陆则语气不会那么平淡,表情也不会那么平静,更不会让他一个人回去和养父坦白。
他不能变瞎子,绝对不能变瞎子。
小孩回到鲜榨果汁店前,泪痕已经擦掉了,眼睛却还是红红的。他走到养父身边,哽咽着喊了一声:“爸爸。”
在为新客人榨果汁的老板一愣。
平时这孩子很害羞,很少主动这么喊他们。
老板低头看去,才发现小孩的刘海被弄开了,露出无神的左眼。
老板立刻紧张地问:“你这眼睛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弄的?是不是刚才在哪里摔伤的?刚才那位客人呢?”他看向裴舒窈一行人,想找到陆则的身影。
“他去厕所了,没有回来。”小孩红着眼眶说,“我这眼睛,不,不是摔的,期末的时候就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孩: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在吓唬我!QAQ
小陆:不,我就是在吓唬你!
第一百一十章 酒席
会场很大, 客流量也很大,陆则到厕所时挺多人在排队。
相比于女厕所的长队, 男厕所还是快一些,陆则洗了手出来,女厕所那边的队伍还一动不动。
女孩们正焦急地讨论——
“啊啊啊快点啊,一会顾顾要来了!”
“人也太多了吧, 我刚得到消息就来了,没想到这边已经人山人海。”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为顾顾来的,这次美食节做得挺用心,不是那种搭个棚子卖点熟食的敷衍‘美食’。”
陆则眉头一动。
这是顾云飞要过来?因为早就决定好来玩,他最近倒是没太注意相关宣传。
偷听是不礼貌的,陆则脚步没停,走回裴舒窈她们所在的那家鲜榨果汁店。
店里的父子俩已经哭作一团。
两个人虽然不是亲父子,但有亲缘关系在, 长相有些相像,这会儿得知养子遭遇的事, 店老板的眼泪顿时止不住了。
他没法生育,没自己的孩子,得知养子的境况时夫妻俩讨论了很久,把事情都商量妥了才去接的人。他们都很期待家里能多一个人, 对这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可也正是因为喜欢, 正是因为想让他真正接纳自己这对新手父母,他们对待这孩子才更小心翼翼。
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份小心翼翼居然会变成别人的可乘之机, 让孩子在学校受了那么多苦也不敢和他们说起。
这孩子本来就非常敏感内向。
店老板那么高大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狼狈到不行。他哭到陆则回来才想起店里还有那么多客人,赶紧抽了几张纸巾把脸上的泪擦了,伸手抱住养子。
察觉养子身体微微颤动,店老板心里更加自责和痛苦。
店老板声音还有些哽咽,抱歉地对其他人说,“对不起,今天可能不能继续开店了,我得带小尧去医院。”
裴舒窈说:“孩子要紧。”她和其他人一起把喝完的杯子扔进垃圾桶,省得他们还要收拾。
小孩伸手拉了拉店老板的衣摆,定定地看着陆则。
店老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感谢陆则,忙带着孩子上前对陆则说:“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我现在还不知道小尧遇到了什么。”他掏出手机说,“我们加个微信吧,等小尧眼睛检查过了,我再好好和你道谢。”
陆则本来说不用,想了想,又打开手机接受了店老板的好友请求。
他把列表里一个好友推给对方,对店老板说:“这位是省院有名的眼科医生,你们可以挂他的号,这种情况越早治疗越好。”
店老板刚才已经听小孩说陆则是学医的,哪敢再耽搁,送陆则一行人出店之后马上关了店门,逆着人潮急匆匆地往会场外走。
陆则三个“不合群”的家伙被一群格子衬衫簇拥着继续往前,侯志洲忍不住说:“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歹毒,小孩子之间居然能下那样的狠手!”
店就那么大,刚才那小孩哭着回来时他们都看见了,也都听到了小孩哭着说出的遭遇。
对孩子来说,父母和老师是他们的天。
这孩子父母都不在了,虽然有了养父母,但过去受过的苦让他早熟又敏感,生怕自己惹了麻烦让养父母不喜欢自己,于是他受了什么委屈都瞒着养父母;他被欺负到受不了以后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老师,老师又坐视不管——这对孩子来说等于整片天都塌了下来。
有些事情不是你忍耐退让就能解决的,小孩的忍让,学校的漠视,反而让施暴方变本加厉,欺凌起他来越发地肆无忌惮。
在路上踢只小猫小狗还会被骂,踢这个小孩没人理会,何不拿来出出气?
有人领头,其他人也逐渐被同化,偶尔有一两个想帮小孩一把的人,也因为害怕被其他人孤立和欺凌而止步。
到底只是个转学生,和他们又不认识,家里又不是大富大贵,他们为什么非要冒着自己被牵连的危险帮他?没看到连老师都不说什么吗?
十二三岁的青少年,最容易受环境影响,最想表现得“合群”,女生上厕所得手牵手一起,男生抽烟也要躲一块。
有些事见多了,自己也开始习以为常,甚至会参与其中。
裴舒窈叹了口气。
她忍不住看向陆则。
她刚遇到陆则时,陆则也在念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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