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
可怕的死寂。
“桃沐仙君的伤势尚未痊愈，仙君大人便骤然派你出使, 我也未曾预料，有失远迎，实在是招待不周。”
唐易唇角是恰到好处的笑，却没有什么笑意，她硬邦邦地说：“我从来不管与魔界和谈的事宜，魔君大人自然预料不到，没什么可见怪的。倒是我一直没有前去拜见魔君大人，有失礼仪。”
又沉默了。
不管是唐易，亦或者是厉深，似乎都没有准备好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厉深转而道：“桃沐仙君其实不用刻意避开我，往事不过是往事。此事你匆忙赶来魔界，是仙君大人有任务给你吧。”
他是在说，唐易不需要刻意避开他，既然东方皎玉肯让她到魔界，必然是给她安排了任务，这样的避开，反而会让她难以完成任务。
而重点就是，他已经对唐易毫无留恋了。
唐易当然明白他说的意思。
时间足够她调整心态，她笑了笑：“这点自然无需魔君大人关心，我心底有分寸。”
“那便好。”
厉深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就不打扰桃沐仙君赏桃林了。”
这桃林，从粉色花黛变成郁郁青葱，又有什么好赏呢？
唐易眼眶一热，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厉深行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三天后，便是烟火大会，希望能在烟火大会上等待桃沐仙君的莅临。”
他顿了顿，“很好看，也许你会喜欢。”
厉深离开了。
桃林里，只有簌簌风声。
唐易只觉着心底空落落的，鼻腔蓦然一酸。
她的眼前，骤然出现那年，熙熙攘攘的魔都里，轰然炸开的绚丽烟花。
他从噩梦中醒来，患得患失地说梦到她说不爱他了。
他从幽暗之谷回来，风尘仆仆地带她行至桥上，天际间绽开了姹紫嫣红的烟花，晕染整个天幕。
散落的火树银花下，他不容置喙地说，明日便会宣布我们的婚讯。
“十月初九，我即位魔君，那一天，也是成亲的好日子。”
在晕染瑰丽的天幕下，他缓缓低头吻向她。
“那一天，我们成亲，好不好？”
-
玄黛公主的事情，唐易也早有所耳闻。
仙界的高层对于魔界的事情了如指掌，关于玄黛公主，唐易知道的消息是，是妖族血统，在千年前化形。
因为妖族与仙界魔界不同，化形之后要持续千年乃至万年的幼生期，时至今日，玄黛公主一直没有长大，维持着小女孩的模样。
至于孩子的母亲，魔宫中并不打算公布，知道内情的似乎只有魔宫的几位核心而已。
仙界的卧底和密探至今为止，探听不了更多的消息。
也许，孩子的母亲极为神秘，也许，是捡回来的孤儿，谁也说不好。但是不论如何，玄黛公主，始终是魔界最尊崇的公主。
唐易对于玄黛，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极为奇怪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想要接近她，接近这个只有半条舌头的哑公主。
……
第二日的一早，唐易又去了桃林，果然又碰到了她。
小女孩穿着一袭墨色衣裙，衬得小脸白生生的，这次头发扎的整整齐齐，坐在石凳上玩儿竹蜻蜓。
肉乎乎的小手按住竹竿，稍稍拨动就飞了出去。
唐易伸手捡起来，坐在她对面。
玄黛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可称不上什么善意。
她手指拉下眼皮，张大嘴巴，露出恐怖的半截舌头，对着唐易的脸恐吓！
唐易：“……”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笼住女孩子的小手，小声说：“我知道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要不要跟我一起？”
玄黛被唐易的手包裹着，眼眸里闪过什么，怔怔看向唐易。
她小小的眉头皱起来，身体往前倾，仔细看着唐易。
唐易有些不明白。
玄黛的鼻子蹙了蹙，趴在唐易身上闻了闻。
唐易僵立当场：？？？
像是被雷击一样，玄黛不可置信地看着唐易，缓缓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竹蜻蜓都掉了。
她第一次主动跟唐易打手语：“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
味道？
唐易闻了闻自己身上，她没有什么味道啊。
不过玄黛肯和自己交流，倒是一件好事儿。
唐易手语：“什么味道？”
玄黛迟疑了一下，摇头。
看样子，她也不知道。
玄黛：“你是谁？”
唐易：“你喊我桃沐姐姐吧。”
“……”她低头想了想，伸手放在唐易面前。
唐易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空间里掏东西。
仙界的零食她带了许多，魔界的零食她最近也买了许多，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掏出来了。
然而玄黛仔细挑选了一会儿，只拿了两枚奶糖。
唐易：“怎么不多拿一点？”
玄黛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一枚奶糖，奶香味飘来，她浮现出一个略有些满足的笑。
手语：“我吃一个奶糖，剩下一个奶糖给父亲大人。”
唐易心头有些酸，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玄黛的脑袋，“不用给他留，他是大人了，不会吃奶糖了。”
厉深今天说的话还在自己耳边，像是刀子一样撕扯着她的耳膜。
他吸取了教训，不会再让她因为一枚奶糖、一点好处就被人骗的连渣都不剩，他劝她不要枉费功夫了。
而小五，他自从成年之后，也不再吃奶糖了。
玄黛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小小的手指打手语：“不是呢，父亲大人有偷偷吃奶糖哦！”
唐易一怔：“什么时候？”
亮闪闪的眼睛弯了弯，玄黛笑着打手语：“偷偷哭鼻子的时候，吃一枚奶糖就不哭啦！”
唐易心神一颤，刹那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几乎连她自己都不信的想法。
然而，想法还没有明晰，玄黛眼睛一亮，冲着她身后扑过去。
这个反应，跟面对厉深又不一样。
身后的男人抱起玄黛，走到唐易面前，白皙的娃娃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先生。”
是小九。
-
玄黛蹲在一边跟小白兔玩儿，唐易与小九坐在木屋的走廊上，双腿悬空晃悠着。
青天白日，倒是有几分惬意之意。
“难得跟小先生坐在一起，我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过去千年，厉茂依旧是一副没什么忧愁的脸。
他心思一向单纯，这些年来被厉深派出去，只能说是无功无过。
一般情况下，跟唐易交手的都是魔界顶级配置军团，小九甚少跟唐易交手，他跟唐易连战场上见的都不多。
“我也没想到……”唐易低叹，“我这辈子，本来不会再来魔都了……”
小九眉头一皱，“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唐易苦笑一声。
是了，便是最迟钝的厉茂都明白这里面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么厉深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摇了摇头，一笑：“厉茂魔君大人，有事情也不能告诉你吧。”
厉茂傻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是啊。”
许是眼前的场景太过于美好，美好到几乎忘记了他们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敌对方。
“那次……”唐易迟疑了一下，艰难开口，
“在魔都躲藏的时候，你是不是发现我了。”
厉茂圆溜溜的眼睛微睁，随后低下头，“……嗯。”
“为什么，不抓捕我。”
千年前，唐易作为弑杀魔君的叛徒，在魔都东躲西藏，她身受重伤，被全程搜捕，当时厉茂带领队伍发现了唐易。
那时候的唐易，只要厉茂愿意，就可以立刻抓捕这仙界卧底。
可是厉茂没有。
他放过了唐易，给她一条生路。
小九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那笑容极为纯粹。
“因为，你是我的小先生啊……”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容纳了太多，唐易眼圈发红，哽咽着点头。
厉深在告诉她，她所有的一切付出，都被视为虚假的。
而小九，时隔千年，告诉她，她所有的付出，都没有被抹杀。
……
许是看到唐易眼圈红了，小九别扭地想要转移话题。
“小先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五哥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刚才听到玄黛给你说的话了，我觉着，你应该知道。”
他皱了皱眉头，“五哥要是找我算账，那我就跑。”
唐易：？？
“到底什么事情？”
“你有没有觉着，玄黛很熟悉啊？”
很熟悉这三个字，刚才玄黛也对自己说了，唐易扭头看向正在抱着小兔子玩耍的玄黛，迟疑地说：“确实有点……”
她本来不会对任何人轻易放下戒心，即便是一个小女孩，可是对于玄黛，却在第一眼就想亲近，她甚至还主动去摸玄黛的头发。
“你还记得小黑兔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她回到仙界之后，唯一一次偷偷回来，带走了“故乡土”，还想带走小黑兔，却没有找到它的痕迹。
“其实，玄黛就是小黑兔！”
作者有话要说： 厉深面对唐易：谁要你的奶糖？
独自一人的厉深：奶糖真好吃~
第131章 文本文完结·结局
厉深的脸色苍白无比, 他抬手，想要去触摸唐易的脸。
可是，他的身体在渐渐变得虚无。
似黒似白的光, 从他身上溢散。
唐易的眼睛瞬间红了，她见过这个场景，她亲眼见过……
而后不论天地如何, 盘古却已经身死道消, 化成世间万物，再也回不来了。
厉深沟通了这天地, 告诉这天地该绝, 而他再次阻止这天地，自然要承受天地的反噬与怒火。
“不，厉深！你回来，你回来！”
厉深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萦绕处，已经散发出微光。
他有些释然，又有些伤感地笑了。
他抬起手，想要去触摸唐易，唐易哽咽着, 去握住他的手，“厉深，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一直在这里，她一直想要保护他, 不论是年少之时，亦或者是相知之时，乃至他们情意相通，甚至不死不休的时候，她都想要保护他。
在唐易的心底，他始终是那个寂寞冷淡的少年，他虽然外表冷漠，可是他的心底却像是一团火。
没人肯帮他，她帮他。
没人肯爱他，她爱他。
所有人都想要他死，她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当年的那场叛变，她是受了东方昊苍的指令，可是她也没有想要厉深真的魂飞魄散。
她哽咽着，一句一句将她的话告诉厉深，而厉深只是温柔地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拭去止不住的泪珠。
他终于开口：“小易，那年我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想要杀你，今天，我还想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想让你落泪。”
“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该我向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那时候的我太过于不成熟，我没有看到你的隐忍，没有理解你的难处，没有理解你的苦楚……我一门心思想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可是我竟然不知道，爱原来是这样的。”
“谢谢你，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爱。”厉深的眼眶渐渐湿了，“可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去爱你一次。”
“如果……”
“如果我还有机会，我再也不会逼你……我会试着懂你，试着明白真正的你，试着告诉你，我爱你，更爱真实的你……”
“不论你是与我共生的桃木，不论你是魔界的小先生，不论你是寂寂无名的小官员，不论你是仙界的桃沐，不论你是战神的女儿，不论你是不是想要杀了我，不论你是不是势均力敌的敌人，不论我们是不是誓死不休，不论你……”
他缓缓地将唐易鬓边碎发拢在耳后，温柔地说，“不论你是不是欺我瞒我，不论你是不是与别人有了孩子，不论你天上地下……我都想要告诉你……”
“唐易，我爱你。”
“我厉深活着的每一天，我其实都在爱你……”
“别伤心，也别难过……就像是那时的告别一样，温柔的送别……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破碎。
彻彻底底的破碎，他彻底消失在天际间。
唐易哭的泣不成声。
她伸手，只抓到一抹虚空。
瑾安跪坐在一旁，无声地抹着眼泪。
他去魔界刺杀厉深，厉深最后跟他说的话还历历在目，他说，你想要保护唐易，就要强大起来，你现在的胡闹，只是给唐易增添麻烦。这千年来，他憎恶厉深，恨透了厉深，恨不得亲手杀了厉深，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厉深和唐易，是自己不曾理解的爱。
断壁残垣，如火的天幕渲染这无尽的天地，皎珩立在远处，看着这滔滔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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